當郎山下,有一片光禿禿的樹林。
遍地土壤灰黑,入冬后,葉子早已掉光。
在夜里,奇形怪狀的禿樹,扭曲的樹干,平添幾分詭異。
月燕的渡鴉折返皇城,如今只剩斗獬的渡鴉盤旋在上空。
渡鴉的象征意義總是大于實際意義,單獨一只渡鴉,大多用來示警用。
但身為夜未央一員,渡鴉不帶也得帶,否則傳出去丟了面子。
臉腫斗獬,黑著眼眶,卻意氣風發,走在前頭。
空中盤旋的渡鴉,軌跡開始變得混亂。
嘩嘩嘩——
二人黑箱中的黑貓兒,撓爪子的動作越來越響。
那渾渾噩噩如丟了魂般的龜夫,仍走在前頭,赫然是朝著當郎山的方向走。
“你~們~看~!”
忽然,走在前頭的斗獬,渾身一抖,顫著聲兒,指著前方。
只見在枯木林里,不知何時出現了更多的人影。
他們有的背著行囊,如趕考的書生。
有的像是江湖郎中,背上的竹竿箱旁插著“藥治百病”的小旗。
有的像深閨怨婦,衣衫凌亂,酥肩半露,茫然奔走。
有的像江湖俠客,背上酒壺,腰間佩刀,行走踉蹌。
一眼望去,有數十人,從不同的方向走入枯木林,他們有著不同的身份,相同的是,他們都朝著當郎山的入山盤山道口走去。
“靈感!”
鄭修一摸額頭,丟出大成功,超級聚精會神,開啟靈視。
鳳北看了鄭修一眼,眉頭微蹙。
近山幾步,且鄭修此刻開了大成功的靈視,眼前的視野如去了碼般清晰。
每個人的頭頂上,都延出一道細細的黑線,匯聚到當郎山的深處。
鄭修震驚抬頭,眸光隱晦。
只見遠處那幾座連成一片的山丘,如籠罩在一層橢圓形的罩子當中,如水墨般飄忽的黑焰扭曲擺動,時不時自罩子邊緣涌出。
“是鬼蜮,沒錯了!”
鄭修可是經歷過二十年前白鯉村慘劇的人,一看那罩子,便知道這座山周圍,已經形成了鬼蜮。
按鳳北所說,世界分兩面,常世與常闇。
兩界一般不會互通,可在距離常闇很近的地方,會形成一個邊緣地帶,這就是鄭修往常進入的“鬼蜮”。
可為什么當郎山會距離常闇很近?
鄭修回想白鯉村時的慘景。
他隱約摸到一絲共通點,似乎與死人慘案有關,但未真正進入一探,鄭修難以得知。
這次鬼蜮之行,鄭修倒不怕發生類似白鯉村通關后的蝴蝶效應。
與白鯉村不同的是,白鯉村是存在于二十年前的“過去鬼蜮”,而眼下的仙姑廟,卻是位于現在的鬼蜮。
在場三人早知鄭少爺特殊,既生牛力又能通靈,天賦異柄,堪稱通靈神童,便靜等鄭少爺發言。鄭修不裝不演,當下便將靈視下的景色描繪說出。
“竟形成了‘暗帳’!”
斗獬一聽鄭修描述,頓時驚聲道。
鄭修又聽見一個新名詞,默默看向鳳北。
鳳北神情也多了幾分凝重,解釋道:“沒想到此處藏得如此之深,暗帳中便是完整的‘鬼蜮’。”她學以致用,很快便用上了鄭善前輩“發明”的新詞:“完整的鬼蜮距離常闇只有一線之隔,一旦讓常闇中的穢氣泄出,這山下,會死不少人。”
“為什么會這樣?”
鄭修問。
鳳北默然。
斗獬在一旁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在他看來,事情有些大。
平常只聽前輩提起過這事,沒想到被他碰上了。
“要不,”月燕咬咬牙,提議道:“天亮后,穢氣會淡去幾分,我們那時再進入鬼蜮的話…”
鳳北搖頭,打斷月燕的話:“不可,按我之見,這當郎山的暗帳形成,顯然是人為。我們在進入鎮子時,對方便發現了我們。”
鄭修皺眉,快步向前走。
形形色色的人,在林中匯聚到同一條道上。
靈視仍在開啟中,鄭修走得越來越快,轉眼來到了山丘之前。
罩子近在眼前,外觀如燃燒著黑焰般扭曲,深邃無底。
鄭修這是第一次以這種方式接近鬼蜮,可近到這份上了,竟還未收到抵達鬼蜮·仙姑廟的提示。
“鄭少爺,你別走那么快!”
月燕不知鄭修在擔心家中的鄭二娘,還道小孩子不懂事。
“喵嗚!!!”
就在他們三人來到鄭修身后時,月燕身后的黑箱,傳出一聲凄厲的貓叫。
鳳北停下,月燕連忙打開黑箱,只見箱中,胖嘟嘟黑貓竟口吐白沫,昏死過去。
鄭修沒理會身后三人,朝暗帳伸出了手。
你已抵達鬼蜮·仙姑廟。
你進入當郎山。
眼前字體浮現。
鄭修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終于不用掛在驛站鳳北的身邊抱大腿了。
雖說隨時能進入驛站鳳北、隨時隨地傳送到驛站的功能也挺方便。
但鄭老爺習慣了主動,將主動權把握自己手中。
從現在開始,進不進鬼蜮由他說了算!
他剛想轉頭,問問鳳北意見。
鄭修深入暗帳中的手還沒來得及拔出。
“啵~”
一股突如其來地吸力將鄭修整個人吸入鬼蜮中。
鄭修:“?”
鬼蜮暗帳之外。
“混賬!讓你吃!讓你吃!讓你吃!活該!”
月燕一對比斗獬箱子里的黑貓,就知道是自家的貓兒吃撐了,沒來得及消化的“燈芯”全吐個干凈。
她回去還得清掃黑箱!
一剎的失神,斗獬分明看著那少年被暗帳吸了進去。
他怔怔指著前方一片漣漪扭曲,嘴唇翕動:“他、他、他…”
雖說一路上斗獬被鄭修揍得不輕,但再怎么說現在也是一路人,況且還是斗獬自己莫名其妙上頭惹的他,現在一看鄭修進入了鬼蜮,也是急眼了。
鳳北瞳孔猛地一縮,撩開遮住右眼的長發,露出那顆奇異的瞳仁。
她看得沒有鄭修的靈視那般清晰,但也能隱約看見鄭修消失之處,景色扭曲,儼然有一道分隔。
月燕回過神時也是傻了眼:“不對呀,他怎么能進去呢?就算是我們,不用沾了夜主血液的‘破障刀’,根本沒法進去。”
鳳北看似平靜,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亂了心神。
鄭惡,是鄭善之子,是她的恩人,她絕不能讓鄭惡死在這里。
鳳北先是下意識地朝暗帳伸手,卻在瞬間頓住,手腕一翻,一柄造型奇特的彎刃匕首出現在她手中。只見鳳北二話不說,彎刃匕首朝暗帳一劃,扭曲的景色被從正中切開,就像是一塊完整的畫布被撕開了一道裂隙。
“鄭惡!”
鳳北雙拳緊握,硬了。一邊呼喊著鄭惡的名字,閃身進入裂隙中。
月燕與斗獬面面相覷,但他們仍是在破障刃劃出的裂隙關上前,緊跟鳳北之后,進入鬼蜮中。
鄭修主動進入鬼蜮中。
稱不上犯險。
進入鬼蜮時明明是天黑時分,可一踏入鬼蜮,眼前豁然開朗。
透過指縫,明媚的陽光似分出七彩。清脆的鳥啼歡歌啼鳴,他的腳下是一條盤旋上山的棧道,棧道左邊的峭壁上,鋪滿青苔,隨風飄來清新的草香。
“少年,你竟也來求平安么?”
一位留有亂胡的山間野夫背著簍子,踩著草履,快步從鄭修身邊走過時留下爽朗笑聲:“你一毛兒都沒長齊的娃兒敢攀當郎山!莫不是也是去求那仙姑廟許個平安?”
“夫君,妾身與你成親五年,未有身孕,聽說那仙姑格外靈驗,我想明年今日,我定會有喜了罷?”
“那是自然,娘子,聽說那仙姑廟,可靈驗了!”
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婦走過,婦人捧著平坦小腹,卻笑容滿面地憧憬著當娘的時光。
“盼那仙姑真的靈驗,祝在下高中狀元!”
一位書生氣喘吁吁地從鄭修身旁走過,向山頂攀去。
“求那仙姑,許咱們呀,今年莊稼有個好收成!入了冬,就能添幾件襖子嘞!”
幾位農夫滿是期盼地上山。
“嘿!也不知那仙姑究竟靈還是不靈!就求我賽何坤,早日升官發財,再娶十房嬌妻美妾!”
一位身材發胖的地方官,擦著額頭的汗水,孜孜不倦地向上爬。
形形色色的陸陸續續從鄭修身邊走過。
他們有的注意到鄭修,有的卻沒有注意到鄭修,但無論鄭修作出什么反應,他們就像是戲臺上的老將軍般,不會給出相應的回饋。
人越來越多。
鄭修無意中發現了在不遠處,那當郎鎮里賣煎餅的兩口子,那婦人,哭哭啼啼地登山,嘴里呢喃:“奴家只盼家里那悍夫,莫要再欺辱奴家!嗚嗚嗚…”
越來越多人從鄭修身邊走過。
來匆匆,去匆匆,未作頓留。
忽然。
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鄭修的目光。
“聽說這仙姑廟挺靈驗的,”一位成熟俏婦撐著紙傘遮擋烈日,臉上蒙著薄紗,香汗淋淋,卻不曾減緩腳步,一點點向上攀登:“聽說,要攀千級山梯勉強算作心誠,唯誠則靈。無論這是真仙姑還是假仙姑,希望我鄭家那老爺,歲歲平安,長命百歲,吉人天相,渡過這次難關!”
是鄭二娘!
“二娘!”
鄭修速上幾步,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眉心卻忽然一陣刺痛。眼前景色添幾分水墨幻澤。
登堂入室級的靈感這次主動觸發,在鄭修眼中,鄭二娘的背影朦朧似幻,一縷細細的頭發從二娘的后腦延伸而出,向上吊起。
二娘腦后,長發緩緩分開,長發陰影下。
一張色澤慘白、兩眼空洞、長著尖銳利齒的怪異臉龐,用力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