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
曹林正茫然張望著,突然從殿外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一眾身著緋色以及黑色衣裳的官員出現在殿外。
而后一眼便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皇帝,和滿臉都是赤紅的血,眼神迷茫的曹林。
不敢置信的神情幾乎在瞬間襲上了所有人的面容。
弒君!
他們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自己所見到的。
那可是弒君啊。
在上古的邦周時代,有弒君的記錄,但那是禮崩樂壞的時代,是人人談之色變的時代。
即便是那個時代,但凡是弒君者,最終一定會受到天下的排斥,被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被天下義士所清算。
在大漢建立后,整個天下的道德和意識都被重新塑造,一代代人傳承下來的便是忠義二字。
這是天下人皆遵守的東西。
靖難諸侯中,為什么只有無雙武襄侯洛世,在靖難剛剛結束的時候就遠走西域,為什么只有他漢宣皇帝憂慮他的封賞,因為在很多觀念樸素的人看來,他有瑕疵,他自己也這么覺得,這是洛氏對自己所宣揚的東西的堅持。
再上一次的弒君便是董卓,其實董卓弒君并未有人知曉,漢愍帝死于暗室,經手人全是董卓自己的人,只不過被無雙忠武侯洛空知道了。
最后洛空在萬眾之前殺死董卓,維持了弒君者死的傳統。
而現在呢?
曹林終于從迷茫中反應了過來,他就算是再蠢也知道這些人以為自己殺死了皇帝,頓時心中大慌,就想要辯解道:“諸…”
一道慘絕人寰的哀嚎聲傳來,打斷了曹林想要說出口的言語,而后曹林便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的跪過來,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兒子,曹承嗣!
他滿臉都是淚水,仿佛極度的悲痛,帶著極致的不敢置信,哀嚎道:“父親,您難道是,您…”
一股從后背直升而起的涼意串上了曹林的后腦,他如同雷擊般半邊身子麻掉,望著周圍眾人的眼神,只覺如同掉進黃河般,渾身都是渾濁的沙子,洗也洗不清。
望著跪在自己腳邊痛哭流涕的兒子,他心中的寒意愈盛。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我真是生了個不得了的兒子啊!
但弒君的鍋,你爹我是真的背不動,兒子啊,這件事還是留給你吧。
曹林剛要說話,曹承嗣再次先他一步,他對自己的這個老爹實在是太清楚了,想要讓他背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立刻抓住曹林的衣角泣聲道:“父親,您是大魏的忠臣,您是陛下的忠臣,絕不可能是您做的這件事,到底是誰殺了陛下,作為陛下最忠誠的臣子,我要為陛下復仇!”
曹林腦子有點轉不過來,曹承嗣的情深意切讓他啞然無聲,他的眼角不由自主的瞟向了正跪在地上的那個人,心中暗道:“這不是你找來的人嗎?伱現在問我是誰殺的皇帝?”
曹承嗣已經暴起,大步走到那親手殺死皇帝的人身邊,惡狠狠的怒聲問道:“你是誰,為什么要殺死皇帝!”
那士卒眼神故意不由自主的瞟向曹林,這一幕被眾人所察覺到,然后低沉著聲音道:“皇帝殺了我的全家,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一劍殺了他,已經是便宜了他。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曹承嗣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面上依舊厲聲道:“荒謬!簡直荒謬!
將你背后的主使供出來,給你留個全尸。”
他剛剛話音落下,面前之人就已經嘴角有黑色的血液流出,竟然直接服毒自盡了。
死士!
真正的死士,幾乎所有人都駭然的向后退去。
唯有曹承嗣又向前一步,對著眾人大聲喝道:“人死了難道就找不到他的蹤跡嗎?
掀開他的面甲,向全大魏的人去征集他的消息,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他的蹤跡和幕后主使。”
這下就連曹林也有些不由自主的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難道真的不是曹承嗣殺的?
他的腦子的確是遠遠不如曹承嗣,他的思維已經開始給曹承嗣脫罪,而其余人對他的懷疑卻愈發的大。
先前按著此人的士卒連忙將此人的面甲掀起來。
就連久經戰陣的士卒也嚇得將面甲又扣了回去,出現在面甲之下的竟然是個完全毀容的面容,根本就不可能分辨的出來這到底是誰。
這是真正的死士,是有備而來的死士,就是為了完成弒君這個重大的任務。
死一般的寂靜!
殿中沒有人說話,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開口,憤然道:“弒君奪位,曹林,大將軍,你到底要做什么?”
曹承嗣聞言不等曹林說話,立刻道:“諸位,我覺得弒君者絕對不可能是我的父親,若是真的要弒君,為什么戰陣中不讓皇帝陛下死于流矢,為什么不在暗室中,用一條白綾,一杯毒酒,而是要在大殿中用刀劍加身呢?
這都是重大的疑點!
而且,諸位,你們真的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魏國發生了弒君之事嗎?
你們都要在青史上,讓天下人知道我大魏宗親弒君嗎?
家丑不可外揚啊!
現在知道這些事的只有我們這些人,現在知道這些事的只有我們曹氏自己人。
如果讓天下人知道,那些士族會不會造反?
另外諸國會不會打著這樣的旗號來聯合起來討伐我大魏?
我大魏的社稷會不會就在這其中覆滅呢?
我大魏的社稷會不會就因為這個而崩塌呢?
而且此人難道就不會是其他國家派過來的奸細嗎?
這些年梁國和燕國的奸細,難道我們所見到的還少嗎?
諸位,三思啊!
為了大魏的社稷!
這件事一定要掩蓋下去!”
出現在這里的大多數都是曹氏的宗親外戚,聽到曹承嗣這一番話,頓時沉默下來,說一千道一萬,魏國的社稷才是最重要的。
沒了魏國,他們這是曹氏的權貴才是最慘的。
曹承嗣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才讓他們投鼠忌器,算計人心他是一流的。
“但是大軍進攻皇城,皇帝陛下死在了皇宮中,這些該怎么辦?
就算是我們不說,外面人又會怎么猜測呢?”
曹承嗣望著地上那些宦官的尸體指著道:“自然是這些宦官挾持了陛下,自然是這些人聯合著別國的細作共同殺掉了陛下。
我們接收到了陛下的詔令,于是率領著大軍前來解救陛下,詔書現在就可以開出來。
沒有人會知道真相,史官也不會知道,我們可以看著那些顛倒是非黑白的士人,但凡有不遵從的,便殺掉他們。”
眾人駭然道:“殺掉那些記錄歷史的人?這怎么可以,從來都沒有先例啊。”
殺史官,就算是漢戾帝和漢靈帝這樣的君主都沒有殺過任何的史官,從漢朝建立到現在四百年,還沒有過殺史官的先例。
曹承嗣臉上冰冷的說道:“如何沒有呢?
在邦周時期就有人篡改史書,殺掉史官,只不過被洛氏滅國了,現在洛氏又在哪里呢?
沒有了洛氏,誰會在乎史官呢?
而且我們并不是真的要殺史官,我們只是告訴史官真相。
我們殺掉的都是那些造謠的人,殺掉的都是那些故意抹黑大魏的人,殺掉的是那些誹謗朝廷的人。
誰會知道真相呢?”
曹承嗣的話如同一個個重錘敲擊在眾人腦中,洛氏不在了,史官的后臺已經沒了,原來是這樣啊。
而且曹承嗣不是要殺史官,這讓眾人心中好受了很多,對那些造謠、污蔑、誹謗、抹黑朝廷的人,的確是應該狠狠地教訓和打擊。
無論能不能欺騙其他人,但至少先把自己騙掉。
話說到這個地步,曹承嗣知道自己已經將這些人勸住了,然后弒君的鍋在表面上扣到了其他未知人身上,在這些人心里則扣到了自己父親的身上。
大概這些宗親現在都覺得自己是為了給父親脫罪才說了這么多。
曹承嗣已經能想象的到未來場景,大部分人都會覺得是未知的人殺死了皇帝,在頂級的圈子里,則是自己父親弒君。
無論哪方面,總之他是干凈的。
那現在就只剩下一件事,如何在這種情況下,攫取最高的權力。
他做了這么多的事,可不是為了給別人做嫁衣的,他是為了皇位,為了成為整個魏國的至高統治者。
但他還是盡力克制住了這份心思,沉聲道:“諸位,國不可一日無君,現在陛下被奸人所害,我們應當擁立陛下的子嗣。
陛下的幼子,出生時有紫光滿室,這是紫薇降世的征兆啊,我們應當擁立陛下的幼子,他定然能興盛大魏。”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驚疑,“皇帝的幼子才剛剛一歲,是不是過于小,而且廢長立幼,這難道不是取禍之道嗎?
這豈不是讓天下人看我大魏的內亂嗎?”
曹承嗣揮揮手道:“盛世廢長立幼的確是取禍之道,但亂世時,國家應當有賢人治世,陛下的長子,頑劣不堪,想必諸位都是知曉的。
陛下這么多年都未曾將他立為太子,難道還不能夠說明問題嗎?
因為陛下對他不滿意,我們都是陛下的忠臣,難道不應當遵從陛下的意志,去選擇一個對大魏更好的君主嗎?
現在國家走到這個地步,如果我們再不能改變,就只能等著燕國或者梁國攻入我魏國,身死國滅了。”
身死國滅這一招可真是百試不爽,在魏國一直對外失敗的情況下,慕容恪成了曹承嗣脅迫魏國曹氏宗親最大的籌碼。
果然曹承嗣這么一說,眾人立刻就又猶疑起來,曹承嗣趁機道:“大行皇帝幼子雖然尚小,但國家有重臣輔佐,并不會出現什么問題,就如同燕國,慕容恪不也是輔政,難道燕國有絲毫的變亂嗎?
我魏國又有何不可呢?
現在我等應當聯合起來,先將眼下的危機度過,要面對陛下剛剛去世的大問題,不能在別的方面節外生枝。”
曹承嗣口口聲聲都是國家大局,在眾人眼中完全是一副憂國憂民的表現,在這個所有人都慌亂無比,急需主心骨的情況下,他成為了那個支柱。
“就按照你說的做!”
縱然曹承嗣是個小輩,但他依舊得到了認可,這就是曹承嗣的第三步計劃,通過扣黑鍋的方式,將自己父親的勢力接收過來,身為能和皇帝短暫抗衡的大將軍,曹林的勢力是相當龐大的,曹承嗣早早的就開始奪取屬于他父親的權力,到這一步,徹底將這些宗親的支持,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他要直接一步上天,成為輔政的大臣!
他相信這不是他的最終點,而是另外一個起點,總有一天他會成為皇帝,一個小皇帝,根本不能成為他的阻礙。
曹林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只是感覺寥寥幾句話,自己就成了一個局外人。
殊不知在眾人眼中,他這個犯下了不赦之罪的弒君之人,已經被他的兒子所庇護起來,但敢于弒君的人,他們是不會和曹林為伍的,官方的史書能控制的住,但野史是控制不住的,他們可不想成為被千古唾罵的人。
曹承嗣的行動力很迅速,眼前自己的計劃在今晚幾乎大成功,他很是振奮,立刻讓人去將皇帝的幼子帶來,而后讓人收拾皇帝的尸體,再命死士將先前進入殿中的士卒全部處理掉,以防止風言風語從這些人嘴中說出去。
最后他帶著一行人,就在未央宮中,寫下了一封又一封的詔書。
當那個小皇子被抱著出現在殿中時,所有人都目光復雜的跪拜,魏國迎來了一個新的皇帝,至于曹髦的長子,或許會在一個恰當的時候,生病去世。
翌日。
當太陽升起照在長安城中,一切都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有那些橫陳在街上還未曾來得及收拾的痕跡證明著昨天的事情不是幻覺。
大臣們被要求進入皇宮。
整座長安城依舊處于戒嚴之中。
皇宮中已經被連夜處理干凈,只有一些角落還有干涸的血跡,尸體已經被焚燒以及丟棄,一陣殺戮后,更加的清冷孤寂。
朝臣們走進皇宮,只覺一陣陣發涼。
當曹承嗣抱著皇帝出現在大殿中時,朝臣們再也忍不住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發出了質問。
曹承嗣用比較曖昧的語氣將昨晚的細節講述了一遍,最后還著重說道:“大將軍未能及時救下陛下,最終陛下被奸人殺害,大將軍羞愧萬分,請辭尊位,準備告老還鄉,我等宗親思慮良久,此事雖然不能說是大將軍的錯誤,但的確是保護陛下不利,于是尊允了大將軍的請求。”
最后這一番話瞬間讓殿中嘩然,這個理由實在是有些荒謬,曹林怎么可能會主動的退讓,這定然是還發生了什么事情,導致曹林主動離開。
會發生什么事情呢?
一個詞出現在所有人的腦海中——弒君!
定然是曹林弒君被這些宗親發現,然后他被宗親集體拋棄,才有了現在的事,曹林在朝廷中雖然勢大,但是卻并不是一手遮天,自然有反對他的人。
當即朗聲問道:“曹林率領大軍進攻皇宮,這是不赦之罪,皇帝陛下死在了宮中,難道不正是曹林弒君嗎?
弒君之人難道可以堂而皇之的存活在這個世上嗎?”
曹承嗣打斷著他的言語,寒聲道:“你可有證據嗎?
沒有證據就這樣污蔑一個國家大臣,尤其是在這等國家生死存亡之時,你到底是何居心?
若是再多言一句,便讓你知道什么叫做律法如獄!”
曹承嗣這番赤裸裸的威脅一出,那清流大臣當即就再次回嘴,剛剛說出兩個字,就直接被衛士打斷拖下去,手起刀落,直接死在了殿外。
殿中其余人瞬間噤若寒蟬起來,有憤怒之人卻不敢言語,只是惡狠狠地盯著曹承嗣,盯著這個前往未有的跋扈之人,他比當年的曹爽還要跋扈!
曹承嗣卻沒有繼續厲聲說話,而是溫聲道:“諸位不要這般看本公,這難道是本公所希望的嗎?
如今國家正處于多事之秋,大行皇帝剛剛賓天,陛下才剛剛繼位,正是關鍵時刻,現在國家要做的就是萬眾一心,守好每一座城池,防備別國的進攻,防備國中的造反。
本公承諾,現在所有的一切疑問,都會在半年之后的大典上予以解答,現在還請諸位大臣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
莫要做出這些親者痛、仇者快之事,諸位大臣以為呢?”
曹承嗣的表態就是一個拖字,等到一切塵埃落定,而且這段時間,還有時間讓他清除異己,那時還有誰會不長腦子的說一些話呢?
他是絕對不會和所有大臣都一起對立起來的。
在許多人心中,弒君的人是曹林,而不是曹承嗣,曹承嗣雖然的確是包庇了曹林,但他們是父子,這恰恰是曹承嗣對曹林的孝,而且并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曹林弒君,于是曹承嗣得以堂而皇之的站在大殿上,還抱著皇帝,作為輔政。
群臣相互對視著,終究還是緩緩跪下,向著那個小皇帝行大禮,“蒙洛神恩典,大魏的皇帝,萬歲萬安,萬年萬福。”
太陽的光照的很高,卻照不進殿中,這里是一片黑,長年無光。
梁國,建業。
在魏國中有許多梁國細作,發生在魏國中的消息當然第一時間就傳了回來,當然這些消息是混合著官方消息和小道消息的。
洛顯之仔仔細細看著這些消息,開始瘋狂的思索其中的邏輯,首先他能夠確定的是,弒君的人就是魏國人,在官方中否認了小道消息中說的曹林弒君之事。
但政治其中的一個定律就是,官方否認的才更可能是真相,所以大概率就是曹林弒君,但洛顯之覺得沒有這么簡單。
還沒等他思考更多,皇宮中就有人來請他進宮,尚書省的官員有些艷羨的望著跟著宦官離開的洛顯之。
什么叫做權力?
和皇帝離得近就是有權力,他們這位主官的權力,絕對是尚書令里面能排得上號的一位,三天兩頭的能夠見到皇帝,這讓尚書令這個官職的含金量都大大增加了。
洛顯之進入宮中后,蕭衍直接問道:“靈秀,發生在魏國的事你知道了吧,魏國突然換了一個皇帝,這是我們的機會嗎?
你覺得魏國為什么會如此?
曹髦這個人,朕覺得不至于如此,他不應當突然遭遇這樣的橫禍。”
魏國為什么會如此?
洛顯之沉吟道:“陛下,這世上的許多事,背后都有邏輯存在,比如百姓活不下去就會造反,活不下去的人太多,這個國家就會滅亡,這就是邏輯。
但這世上還有很多沒有邏輯的事情。
陛下,如果您用所有身居高位的人都英明睿智來看待這個世界,那這世上就會有無數您不能理解的事物。
在普通百姓的眼中,能夠做到高官顯爵的人,都應當是有自己能力的。
但想必您是很清楚的,肉食者鄙。
這個世界實際上就是一群沒什么腦子的人,在統治大多數人。
發生在魏國的事,很可能是一場突發奇想的政變,很可能就是一群蠢貨被人三言兩語煽動,然后一路發展到不能控制。
比如魏國那個曾經的大將軍,他在這一場政變中扮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但他恐怕一直到失勢,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做的事沒有邏輯,我們又怎么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這世上的事,不能多問為什么,而是要問,可能什么,任用賢人可以避免這些,任用不賢的人則會遭遇這些。”
洛顯之的話很簡單,他也不知道魏國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其中的原理他知道,無非就是蠢人太多,最后造成了不可預估的結果。
因為蠢人做起事來,是不顧及后果的,而聰明人則會思考,會思考就能夠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事情。
蕭衍對這個答案既滿意,又不滿意,弒君之事的發生,讓他渾身都覺得不舒服,這件事發生后,他已經沒有做其他事情的心思。
甚至就連進攻魏國都不想,他沉吟后又問道:“靈秀,你認為我們梁國會不會發生這種事?會不會有哪個臣子,對朕不滿,想要殺朕。”
洛顯之立刻說道:“陛下,千萬不要這般想,一旦開始懷疑,那國家就會走入下坡路了。”
蕭衍在殿中踱步,“朕懷疑弒君的就是那個曹林,但他可是魏國的宗親啊,宦官和外戚都不能信任,士族也不能信任,現在難道就連宗親也不能信任了嗎?
那還有什么值得信任的?
朕難道要自己去治理國家嗎?
朕百年之后,難道不能給任何人去托付國家社稷嗎?”
洛顯之略微提高聲音道:“陛下。
魏國之所以會發生現在的事,就是因為力量實在是過于失衡,臣現在所做的就是在避免這件事,況且臣在這里,臣會效忠陛下。
臣恰恰覺得,宦官可以托付,外戚可以托付,士族可以托付,宗親也可以托付,只要您維持好平衡,選擇合適的人選,這世上自然就有忠臣。
只要您建立良好的制度,不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去鉆空子,就足以維持皇位的穩定。
臣有一番關于此事的理論,您可要聽一聽嗎?”
蕭衍現在急需一個人來安撫他的內心,立刻說道:“靈秀你說,朕想要聽聽。”
洛顯之略作沉吟道:“陛下,剛才您說的宦官,外戚,士族,宗親,這四者都不能被信任,臣便以這四者來為您講述一番。
宦官的選擇是最關鍵的,這些人大多數因為身體的殘缺而導致他們的精神有些許問題,這是人之常情,所以陛下在選擇宦官的時候,就要慎之又慎,要給這些宦官一些東西,能夠讓他們的魂靈都變得不同起來。
金銀珠玉只會讓他們變得墮落,除了這些之外,您要讓他們感受到他們是真正的人,這樣他們才會為您的命令而效死。
外戚和宗親,這兩者一定要放在一起,外戚想要篡奪皇位的難度是極難的,自古以來還沒有外戚篡位的先例,而在邦周時期,宗親篡位的例子是存在的。
這是因為在宗法制下,外戚沒有資格奪取皇位,但隨著曹操這樣的權臣上位成功,實際上外戚也是有可能的,所以這個時候,就需要外戚和宗親相互平衡。
千萬不要用外戚來平衡其他的力量,而且也不是任何的外戚都能夠使用。
首先要確保未來的太后不能偏向自己的母族,在這種情況下,重用外戚,也就是皇帝的親舅舅來保證皇帝的位置,是可行的。
宗親外戚都是皇室的力量,這二者之間才能夠平衡,這是極其容易被人所忽略的一點。
最后則是士族。
這是力量最為強大的一派,無論是宗親還是外戚,甚至就連宦官也是一樣的道理,最后都會變成士族,所以對士族的制衡就尤其重要,所有的力量都要和士族對立。
但一定要確保士族不會寒心,這群人一旦寒心,所造成的破壞不是前幾種所能夠比的,國家的治理還是主要依靠士族。
對士族的束縛,不僅僅要依靠制衡,主要還是要依靠道德思想,這些讀書人大多數都有一些理想,保存這些人的理想,這是不二的法門。
為道生,為道死。
這是許多讀書人最內心深處的東西。
臣斗膽有兩句話想要說。
道教和佛教的東西,只能作為玩樂之物,絕對不能用來治國,尤其是不能作為整合國家的思想,只會造成分散,這對于國家是不利的。
寒門庶族等同于士族,或許說這二者就是未來的士族,可以將之作為同一類看待。”
蕭衍聞言頗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他沉思良久后說道:“朕是不是也太過于倚重宗親了?”
倚重宗親是如今這個天下各個國家都在做的事情。
雖然常說人在歷史中所學的唯一教訓就是得不到任何教訓。
但其實還是有變化的,從歷史上來看,邦周之所以能維持那么多年,就是倚重宗親和外戚漢朝能再次得到天命,是宗親的緣故,甚至現在劉備的漢國在。
曹操的魏國能夠建立,是曹氏和夏侯氏的宗親出了很多力。
燕國燕氏失去皇位,是宗親的力量不足,一樁樁一件件,世人都看在眼中,所以現在諸國普遍都倚重宗親。
結果現在出現了魏國這件事,誰能不害怕?
蕭衍自己能打仗,還有洛顯之給他整理內政,他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于倚重宗親,那其他幾個國家自然同樣如此。
面對皇帝的問題,洛顯之無奈的發現,自己居然只能說是。
因為蕭衍的確是倚重皇親,在梁國中,皇親出鎮各個州和重要的郡,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是現在蕭衍覺得不正常了。
聽到洛顯之說是,蕭衍越想越不安,“靈秀,如果朕現在開始調整這些宗親的位置,會有什么結果?
朕認為你說的很對,朕應當將外戚皇親放在一起,士族寒門也應當給予他們更多的權力才是。”
洛顯之一聽就感覺不妙,這么大的人事變動,會造成軒然大波,尤其是削弱宗親的力量,必然會引起反彈,魏國之事的導火索不就是皇帝下發了一封召集士族的圣旨。
他立刻說道:“陛下,臣不建議現在這么做,我們才剛剛打擊過門閥士族,如果現在再打擊宗親的話,可能會引來不可預知的結果,萬一真有某些懷有不臣之心的宗親和那些門閥士族聯合起來,在江東掀起叛亂,到了那個時候,就不容易收場了。”
蕭衍眼中迸射出殺人的寒光,他在戰場上殺了無數人的威勢完全展現出來,寒聲道:“那就要問問是他們的脖頸硬,還是朕的刀劍硬了。”
洛顯之勸諫道:“陛下不必如此,江東如果掀起兵變,最終受到傷害的還是我大梁國,如果戰爭持續的時間略微長,豈不是給漢國機會嗎?
無論是勝還是敗,我大梁元氣大傷都是注定的,這完全就是沒有必要的事情。
給臣一些時間,臣可以兵不血刃的將宗親手中的權力為您收回來,江左的局勢要先穩定,而且現在是我大梁的好機會,陛下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機會。
一說到這個,蕭衍當即問道:“靈秀,你說的機會是不是…”
二人異口同聲道:“益州!”
益州一直都是梁國內心中的痛,只要一想到益州在魏國的手中,梁國就寢食難安,對于現在的梁國來說,北方三國中,唯一一個能夠滅亡梁國的就是魏國。
燕國和漢國雖然強,但是這兩個國家完全沒有水軍,也不能訓練水軍,漢國能夠訓練水軍的地點已經全部被梁國奪走,這兩個國家最多也就是在淮水邊上,看著梁國無能為力。
但魏國不一樣,魏國有益州,就能夠在長江上游操練水軍,就能夠順著長江而下進攻梁國,當年楚國面對秦國就是這樣被動挨打。
所以收回益州一直都是梁國的大計之一,這個大計甚至還超過取得青州等地。
但益州,易守難攻,尤其是江東面對益州,更是以低打高,以下攻上,實在是難以攻克,但現在魏國的動亂給了梁國機會。
在軍事上蕭衍相當的有發言權,他嘆息道:“即便是魏國有動亂,但益州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這個機會可不容易啊。
即便是朕親自領兵,也沒有把握能夠攻入益州,當初楚氏丟掉益州實在是太過于無能,導致我大梁現在如此艱難。”
洛顯之聞言卻認真道:“陛下,臣雖然對軍事不是非常精通,但縱觀史籍,有多少攻城的戰爭,是真正的攻下城池的呢?
上兵伐謀,中兵伐交。
最下策才是真正的攻城,現在魏國中有動亂,益州本來就是魏國的糧草之地,這里是曹髦的親信在鎮守,而且還有益州本地的士族。
現在曹髦在長安不明不白的死了,而且朝廷還沒有找到殺皇帝的兇手,這讓曹髦的親信如何去想,據說死在長安的士族也有不少,那這些士族又會想呢?
鎮守益州的人會不會擔心被現在主導長安的曹承嗣所報復呢?
臣以為有了這些東西,我們完全可以將益州直接策反過來,而不是死傷無數的軍士,還不能順利的攻下。”
蕭衍聞言點點頭道:“靈秀,你說的很有道理,如果真的能如此收回益州,朕一定給你記大功一件,之后朕再給你加官進爵,就沒有人能夠說得出什么了。”
江東洛氏已經是公爵,在爵位上肯定是加不了,但食邑是可以加的,而且洛顯之現在的官職還不算是高,如果能有收回益州的大功,那不僅僅蕭衍直接任命他為尚書令的影響會全部消失,甚至就算是再往上加一點官,也是能夠被接受的。
洛顯之則不在意這些東西,于他而言,這些東西都是注定會得到的,那便沒有什么值得關注的。
他所想的唯有自身功業的建立和梁國的興盛,以及他所能給后世所留下的東西。
洛顯之在蕭衍有些詫異的目光中跪拜在地上。
這樣的大禮是洛顯之極少才會有的,這個時代君主和臣子的關系也沒有這么差距大,尤其是洛氏和蕭氏之間。
洛顯之高聲道:“陛下,魏國之事,臣深恨之,弒君之事,極惡。
臣出自洛氏,自幼便受族中教導,這等大事,將會使天下道德大壞。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臣敢肯定,現在的魏國小皇帝,絕對不可能長久的坐在這個位置上,魏國中的動亂就要從現在開始了。
臣很擔心大梁也變成那副模樣,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迷信軍隊的力量,都迷信士族的力量,但卻不知道掌握這些東西的本質。
臣沒有什么特別大的能力,只希望陛下能保持現在的初心,這世上并沒有那么差,這世上的忠臣也沒有那么少。
大梁的思想風氣從現在開始改變,就能夠成為諸國中的清流,只有文明才能夠使一個國家長盛不衰,只有道德才能夠使一個政權穩定不亂。
臣很擔心陛下陷入那種一切都要使用權術的境地,這種東西,就由臣來用吧,陛下只要團結國中眾人就可以了。”
蕭衍從未見過洛顯之這么認真的模樣,從未見過洛顯之說這些腐儒之言,在他的印象中,洛顯之是個手段非常凌厲,天賦超絕的執政者,是洛有之最好的繼承人。
但是現在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洛顯之就這般出現在他的面前,蕭衍突然知道了什么叫做“我心光明”,這個詞大概就是用來洛顯之這樣的人的。
他的手段那么凌厲,甚至稱得上是狠厲,面對政敵基本上是砍瓜切菜一樣的橫推過去,毫不猶豫的讓無數人或者死去,或者流放。
但他的心卻這樣的光明,正如他剛才所說的那樣,有理想在其中。
蕭衍感慨道:“朕曾經有青云那樣的臣子,現在有靈秀你這樣的臣子,朕大概是最幸運的那個人了。
希望你我君臣能一直攜手,就這樣。”
就這樣。
在南北朝時期,時人普遍認為是魏國大將軍曹林弒殺了魏悼帝曹髦,我們知道并非如此,但曹林身為弒君者,卻并未受到懲罰,甚至他的兒子還籍此位居輔政,這是一個極壞的榜樣,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認,新一輪的道德崩壞從此而始了。
筆者所在意的點則是在一部當時的典籍中有一位親歷者記錄了一段文字,“時曹承嗣曰:‘洛氏已沒無為振作,青史變作,僅此而已’,吾哀嘆而不能言。”
這樣的感慨,證明這件惡性事件的發生,與洛氏消失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敬畏已失,道德崩壞!——《諸夏裂變·洛氏消失之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