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祖高皇帝的畫像,自然是不像的。
可人們并不在乎太祖高皇帝長的是什么樣子,看重的卻是那御制太祖高皇帝畫像的字。
說實話,這種行為,叫作做大死。
這是大明的開國皇帝,是當今皇帝他親爹。
想當初,靖難的時候,朱棣的兵馬途徑山東,攻打濟南城,而城中的守將嚴防死守,朱棣便使出了火炮。
按理來說,有了這等攻城利器,濟南城自然可以輕松拿下。
誰知,守將也做大死,直接將太祖高皇帝的畫像,懸掛在了城墻上。
意思是,你朱棣有本事就朝太祖高皇帝的畫像開炮吧。
朱棣大恨,卻又無可奈何,當下只好引兵而去。
現如今,又一位山東布政使司的老鄉,掛出了這個。
旁觀之人,頓時受驚一般,一個個駭然,而后驚恐地遠遠躲開,然后用手捂著自己的眼睛。
古往今來,總有那么一群人,一遇到驚嚇的事,便立即捂眼,可這種恐懼和驚嚇往往總是伴隨著好事之心。
所以捂眼的同時,又會悄然地將手指開一條縫,讓自己的眼睛朝著縫隙繼續滋滋有味的去偷瞧。
大抵,這兒情況就是這么一個情況。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馬揚名的呼聲也越來越凄厲。
這么大的動靜,張安世如何沒有得知,立即就有人奏報了。
張安世聽聞有人鬧事,臉色微變,正待要腳底抹油,往后門走。
可聽聞來的是讀書人,驟然之間,腰桿挺直了,顯露出了郡王威儀。
他背著手,沉著地道:“大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讀書人來此做什么?”
“殿下,那人說是…他的兒子…不知所蹤,是來尋兒的,還說要…要殿下交出他的兒子來…還有…還有…”
等這校尉說出太祖高皇帝畫像的時候,張安世直接一屁股跌坐在了椅上,露出了跟那些圍觀的老百姓如出一轍的駭然表情,道:“他們這是瘋了嗎?”
“說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若是不交出兒子來,便…便…”
張安世冷哼:“他兒子是誰?”
“叫馬愉…”
張安世下意識的就道:“沒聽說過,查一查,這是被販運到哪里去了。”
“這馬愉…乃是今科狀元。”
張安世原本還有幾分不悅,責怪錦衣衛辦事不牢靠,畢竟拿了讀書人,務求要這些讀書人都是自愿前往,不但要簽狀紙,展露決心,而且還要讓他們修家書,告知自己將要去何處,要效張騫、班超故事,請家人勿憂。
錦衣衛畢竟是官署,不是強盜。
可現在居然有家卷找上門來要人,張安世自然首先想的是陳禮這個家伙辦事不利了。
家卷的事,居然找到他張安世的頭上來,倒顯得他張安世好似做了什么缺德事一般,這辦的叫什么事?
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找錦衣衛啊!若是想自己的兒子,大不了,錦衣衛出船票,將你們統統送出去一家人齊齊整整大團圓。
可聽到竟是狀元,張安世才有了印象。
他冤枉啊,比竇娥還冤,好吧!
要知道,錦衣衛做事,是看人下菜的,一般的舉人,還可能動,但是進士,是決不會去觸碰的。
至于狀元,那更加是不可能的了。
畢竟,一旦中了進士,就屬于朝廷命官,是皇帝老子的人,錦衣衛怎可隨意差遣?
張安世立即道:“他找錯人了,依我看,這一定是來鬧事的。”
這時,陳禮也已趕了來,他聽了消息,已大驚失色,立即派人,假裝是普通普通百姓的樣子,將那父子圍住。既不讓他們逃脫,也借此將好事者給擠開,免得鬧出什么影響。
不過他不敢讓人去將人立即拿下法辦,畢竟太祖高皇帝他老人家在呢,若是撕扯起來,得罪了太祖高皇帝,這就是彌天大罪了。
雖說大家都知道,那太祖高皇帝是假的,可這事,沒有得到皇帝的旨意,斷然不能隨意動手。
張安世一見他,便道:“這個馬愉是怎么回事?”
陳禮一臉無辜地道:“卑下…卑下這邊,沒有一個馬愉的人,殿下,咱們遭了天大的冤屈啊!”
他整個委屈之色。
于是張安世道:“既如此,為何他爹找上門來,還冒著掉腦袋的風險?”
陳禮道:“已經讓人去查了,不過…殿下,這馬狀元,確實失蹤有一些日子了,刑部那邊還在尋訪呢。”
張安世皺眉道:“錦衣衛也沒有查出此人的蹤跡嗎?”
陳禮道:“吏部和刑部沒有公文來,錦衣衛上下忙碌的事多,而且這馬愉走失,和錦衣衛又沒什么關系,衛中上下,倒沒人去關注。殿下不是說了嗎?該管的管,不該管的不要過問。”
張安世頓時咬牙切齒起來,道:“我看著這像是一個陰謀,有人想害本王。”
陳禮道:“是,種種跡象看來,確實很不簡單,從這狀元失蹤,其實就有許多流言蜚語了,起初是不少人說,這馬愉定是因為不滿新政,所以辭官。后來…又不見蹤影,又說被殿下給害死。”
“殿下,這始作俑者,會不會就是這馬愉,這馬愉為了打擊新政,故意布置下這些,為的就是激起天下人對殿下的義憤。還有他爹…你瞧瞧他爹的手段,也是直中要害,誰曾想,竟將這太祖高皇帝給搬了出來。”
張安世背著手,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隱隱的,他似乎聽到了馬揚名的哀嚎聲。
張安世懊惱地道:“哎,本王為了朝廷,為了陛下,承受了多少不該承受之重,如今被人這樣謀害,這樣指摘,真是…”
陳禮道:“殿下,那就動手拿人吧。”
“怎么拿人?”張安世瞇著眼,看著陳禮。
陳禮道:“他爹這邊,先控制住事態,不過卑下的建議是…暫時先不動,等請了旨來,等陛下有了口諭,再行動手。至于這個馬愉,此人狼子野心,如此謀害殿下,臣這邊立即廣設耳目,只要他還有一口氣,無論躲在天涯海角,卑下也將他尋訪到。到了那時…”
陳禮一面說,一面磨牙,露出恨恨之色。
所謂君憂臣辱,張安世雖非陳禮的君主,可畢竟是張安世一手提拔起來的,現在不表現,以后怕是不敢在這太平府里頭大聲說話了。
張安世覺得這算是比較折中的辦法了,不疑有他,便道:“立即去辦。”
陳禮則道:“殿下何不現在去見陛下?”
張安世搖搖頭道:“不成,這個時候去見,反而有心虛的嫌疑。”
陳禮略顯憂心地道:“可殿下若是不見,陛下身邊,若是有人搬弄是非…”
張安世道:“就說我病了,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時怒火攻心!”
隨即,他扯開嗓子對著外頭道:“來人…快讓幾百個護衛,同時再請醫學院十幾個大夫來,拉我去醫學院重癥觀察室。”
陳禮:“…”
陳禮火速出了郡王府,立即召集南鎮撫司上下官校,一聲令下,頓時,這南北鎮撫司數千上萬的校尉,立即放下手頭的事,開始在這京城內外尋訪,外地的錦衣衛,則直接飛鴿傳書,令他們尋訪疑似之人。
此時,在文淵閣里,來了一個人。
來的卻是刑部尚書金純。
“諸公,不妙了,消息可聽說了嗎?”
在得知了消息之后,楊榮、胡廣、金幼孜三人,久久不語。
這下子真是事情鬧大了。
拿太祖高皇帝做文章,乃是最觸犯陛下逆鱗之事。
這擺明著,是要鬧一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覲見吧。”楊榮默然了半響后道。
當大學士與部堂們到了文樓,朝朱棣行禮時。
朱棣已是面帶滔天怒火,他抬眼,氣休休地道:“你們是要來和朕說什么?是說…姓馬的…罪不至死?”
眾臣不語。
朱棣氣呼呼地接著道:“荒謬,真是荒謬…這樣的事,一定有人背后指使,是誰參與?”
眾臣還是不言。
朱棣掃視了眾人一眼,隨即站了起來,來回踱步,火氣似乎更盛了,冷然道:“笑話,天大的笑話啊,拿著太祖高皇帝的畫像,招搖過市…太祖太高皇帝若在天有靈…”
“陛下…”這時,終于有人開口了。
胡廣道:“此人,臣知道,此人叫馬揚名,乃狀元馬愉之父,他敢做這樣的事,想來也實在是到了絕境,只為了尋找自己的兒子…”
朱棣勐地瞪胡廣一眼,似乎要將胡廣瞪出一個洞來。
胡廣卻旁若無人地道:“所以,若說有什么圖謀,臣倒以為言過其實。當然,此事確實荒謬,一定要審慎對待。可臣也希望陛下能夠理解一個做父親之人的苦心。舐犢之情,人皆有之…”
朱棣冷笑道:“夠了。”
胡廣道:“是,臣罪該萬死,斗膽進言,陛下深思。”
朱棣的脾氣,若是換做其他人敢在這個關頭說這樣的話,只怕早已動了殺心。
不過胡廣此言,卻沒有惹來朱棣的殺意,朱棣是歷來知道胡廣的,這老東西就是這個樣子,什么事都想啰嗦幾句,可若說他別有所圖,朱棣不相信,他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腦子。
朱棣側目,一看亦失哈。
此時,他倒是冷靜了幾分。
“這個馬愉,到底怎么回事?”
亦失哈道:“此人辭官之后,一直不知所蹤…”
朱棣挑眉,隨即道:“為何不知所蹤?”
亦失哈為難地道:“這…奴婢就不知了。”
“難道沒有緣由嗎?”朱棣面帶怒色。
亦失哈想了想,搖頭:“沒有。”
“臣略知一二。”胡廣道。
朱棣看向胡廣,板著臉道:“朕不聽。”
在朱棣的威嚴下,胡廣大著膽子道:“其實亦失哈公公是知道的,他消息這樣靈通,之所以不言,是因為不能言。”
亦失哈:“…”
朱棣聽了胡廣的話,驟然之間好像明白了什么。
再聯想到,這馬家人乃是在張安世的郡王府那兒滋事,朱棣更是了然幾分。
他冷哼:“果然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在借著這馬愉,又可教天下人來攻訐朕和張卿了吧?”
胡廣道:“臣只覺得馬愉之事蹊蹺的很…此桉,不如御審。”
朱棣勾起一絲冷笑,道:“這就是你們早就求之不得的結果?”
胡廣鼓起勇氣道:“臣不敢,只是這個馬愉,乃是前所未有的北方狀元,這樣的才子,臣對他確實有所關注,可這樣一個人,如今不知所蹤,若是朝廷視而不見,那么天下人的議論,就永遠不會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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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冷哼一聲,卻是沉默不言。他似乎在猜測著這件事是否有人暗中鼓動,又或者,會帶來什么影響。
突然,朱棣像是想起了什么來,道:“張卿為何還未入宮?出了這么大的事,他理應入宮來稟奏。”
這時,外頭一個小宦官碎步進來,道:“陛下,蕪湖郡王殿下…病了…”
朱棣一聽,愣住了:“病了?生了什么病?”
“說是蒙冤,遭受了極大的委屈,他身邊的人說,他病倒前,一直在念冤枉…”
朱棣驟然之間,氣得發抖,勃然大怒道:“好啊,好的很,他如此赤膽忠心,卻換來這樣的結果,看來此事,非要立即處置不可了。”
當下,朱棣大喝:“擺駕,去棲霞。”
“陛下。”楊榮道:“此等小事,命一黃門,傳達陛下口諭,即可處置。”
朱棣臉色比方才更冷了幾分,凌然道:“不,朕正要親自領教這些敢將太祖高皇帝像張掛出來的人,如若不然,朕如何對得起太祖高皇帝養育之恩?也一定要還張卿一個清白!”
楊榮心里搖頭,這事…可能更大了。
而最可能的結果就是,最終卻發現那馬愉當真被錦衣衛暗中逮捕,說不定,現在正在爪哇國砍甘蔗,到了那時,只怕不只張安世,便連陛下也要尷尬無比。
陛下此舉,反而魯莽,理應低調處置才是。
可胡廣卻沒有勸阻,在他看來,馬愉這樣的人都可失蹤,事情實在太大了,他不在乎什么新政,他在乎的是人!
圣駕一動,百官聞之,竟有不少人興沖沖的去大明門接駕。
這馬愉的事,總算要有結果了。
群臣之中,有人是真的為馬愉的生死而憂心。
有人純粹就是看樂子,想看這事怎么收場。
這畢竟是一樁大事,自己能親眼見證,等將來自己致士,說不定還可寫幾篇野史秘聞,或者…在自己的墓志里頭,留下一點什么。
聽聞朱棣抵達了棲霞。
張安世大驚,不得不從病床上驚坐而起,當下,讓人‘攙扶’自己前去接駕。
接駕之后,朱棣在馬上端詳張安世,果然見張安世氣色不好,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便道:“病了就好生養病,何須你來接駕,來人,取步輦來,讓張安世步輦隨行。”
張安世慌忙道:“不敢。”
一熘煙,尋了一匹馬,翻身上去,乖乖的駕馬在朱棣左右。
這步輦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的,尤其是圣駕里頭,陛下騎馬,你坐著步輦,這不是找死嗎?
朱棣道:“那姓馬的在何處?”
不多時,便至這郡王府前。
馬揚名此時,正跪在太祖高皇帝畫像前,磕頭如搗蒜,大聲疾呼道:“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啊,您睜眼看看吧,皇帝欽點的狀元,說沒就沒了。亂臣賊子,猖獗到了這個地步,草民…草民…”
說到這里,泣不成聲,哽咽難言。
馬超依舊還瑟瑟發抖的舉著旗,下檔卻是濕了一片,算是物理意義的嚇尿了。
“住口!”有宦官大呼一聲。
而后,有隊伍分開,便見朱棣騎著高頭大馬來,這朱棣怒氣沖沖,手持著馬鞭,大呼道:“哪里來的宵小!”
馬揚名雖是個老童生,可畢竟混跡了大半輩子,也是極聰明的人,他要的就是博取天下人的關注,直達天聽,好教自己的兒子有一線生機。
現如今,他已知道,眼前這騎著高頭大馬之人,到了自己近前,這太祖畫像在此,依舊還騎著馬,口里大喝,這人…必定不簡單。
方才他有多剛,現在就有多慫,當下便撲到了朱棣的馬下,行匍匐大禮:“草民有冤屈,有天大的冤屈,草民的兒子馬愉…不知所蹤,迄今沒有音訊,還請做主,草民…”
朱棣原以為這老家伙,會在他這個皇帝的面前顯出幾分風骨。
誰料到,他除了嚎哭抽泣,便是對自己敬若神明,一副萬般委屈的模樣。
此時,倒不好立即教人動手拿人了。
“你的兒子…不知所蹤,與這蕪湖郡王有何干系?”
“天下人都說,盡都是蕪湖郡王使人拿走的,草民不找他,找誰去。”
朱棣冷笑,正待要說。
卻在此時,竟有飛騎而來,這人行色匆匆,一面大呼:“讓開,讓開…”
隨即,這人落馬,竟是陳禮。
陳禮一臉焦急,卻見朱棣在此,先是一驚,又見朱棣身邊的張安世,才定定神,道:“馬愉尋到了,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