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張安世在這文樓里,是略顯尷尬的。
誰中會元和他有個屁的關系嗎?
現在他正忙著掙銀子,沒有其他的功夫。
不過朱棣在短暫的神清氣爽之后,便道:“殿試及早進行,張卿,你留下,朕有話要詢問你。”
張安世一本正經地點頭稱是。
待眾臣退去。
朱棣站了起來,習慣性地背著手,看了張安世一眼,便道:“哎…朕這些日子,是越發覺得精力不濟了。怎么樣,現在太平府如何?”
“太平府這邊,已在日夜不停地造船了。”張安世頓了頓道:“不久之后,應該就會有成效。”
朱棣道:“這船料如何而來?”
張安世道:“棲霞商行,在此之前就曾儲備了許多,是在永樂五年開始,便有意儲備了,當初鄧健剛剛出海不久,臣料想到,將來若是朝廷要開海,可能大有可為,而如今,果然四處都需船料,臣讓商行轉手售賣出去,價格…倒是漲了不少。”
“除此之外,便是福建、江浙一帶,當初朝廷下西洋,也制作了不少的船料,其中有不少,還在各處官倉之中,如今…這下西洋的艦船已經足夠,所以不少商賈前去購買。”
朱棣聽罷,皺眉起來,道:“這船可是好東西!現如今,既然人人都在求購船只,那么何不將這些船料,讓棲霞商行自個兒制成艦船售賣,何須售之于人,教人掙了這造船的銀子。”
張安世笑了笑道:“陛下,且不說商行應該抓緊著更重要的事,實在是分身乏術,若是什么利潤都去掙,可能會影響到自己的主業。這其次嘛,既是新政,就要讓人嘗到好處,若是天下的好處,都被棲霞商行獨占,臣倒以為,這對新政的推行是大大不利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無利不起早嘛。何況,棲霞商行的買賣已經足夠大了,唯有這天下越是繁華,棲霞商行未來的得利,也會水漲船高,可若是將所有的好處都端走,又何來天下越來越繁華呢?”
朱棣聽罷,頷首道:“朕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不過是詢問一二而已。”
朱棣想問的話也問完了,張安世便告退而出。
沒法兒,他實在太忙了。
而此時,文淵閣里卻是熱鬧無比。
如今太平府被陛下封了出去,文淵閣要處理的事務,主要變成了十八省。
如今雖然太平府和十八省劍拔弩張,可畢竟不是在一個鍋里吃飯,反而輕省了許多。
對于今年的科舉,大學士們卻有自己的看法。
胡廣很遺憾,他特意讓人尋了馬愉的卷子來看。細細看過之后,不斷地點頭稱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此子大才!”
人家是真有才學,不到你不認。
楊榮也是讀書人,雖不喜讀書人的迂腐,卻也有愛才之心的,當即也看了,便也忍不住欣慰地道:“這樣的文章,確實教人眼前一亮。”
胡廣道:“天下就該多一些這樣的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寧?”
楊榮微笑道:“天下不是靠錦繡文章,就可以大治的。”
胡廣的臉頓時又青又白,踟躕了老半天,最后幽幽嘆了口氣道:“算了,說不過你。”
楊榮心平氣和地道:“非你逞不得口舌之快,只是你自己心如明鏡,其實早已知道這些道理了,只是你不愿承認罷了。”
胡廣嘆道:“楊公,我所不忍者,乃是新政便新政,何必要將讀書人斬盡殺絕?似馬愉這樣的人,寒窗十年,天資絕頂,這般天地滋養不知多少年才能出來的俊秀…難道也不能容下嗎?”
“哎…新政太急了,應該緩一緩,慢幾步,對讀書人該好一些。”
楊榮此時便又含笑道:“天下的事,無非就是一個利字而已。新政要生利,就要剝走從前得利之人,從前什么人得利,在新政里頭就要吃苦頭,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頓了頓,他接著道:“事上哪里有什么兩全的事,就如你胡公,既想天下人安居樂業,卻又希望天下太平,你和你的那些朋友們依舊不失自己的好處,若如此,那就不叫新政,這叫神仙下凡塵,天上掉金子了。”
胡廣道:“我是不成了,我阻止不了這樣的事發生,也說不過你,不過…”
胡廣頓了一下,低頭看了看文章,才又道:“可天下總還有后來人,老話說的好,長江后浪推前浪,我大明這樣多的讀書人,將來的后生更加可畏…”
此言一出,楊榮卻沉默了。
在文淵閣,他一直勝胡廣一籌。
可胡廣這番話,卻不知是這個老實人有心,還是無意。
卻一下子將儒家的生命力,不經意之間給抖了出來。
后來之人。
張安世這樣的人,只是一時的,歷史上,并非不是儒家永遠把持朝綱的時候。
從漢初的黃老之爭,到漢末的黨錮之禍,儒家不是沒有像這些年一般,遭受過巨大的打擊。
可最后又如何呢?
最后儒家的教育通過廣泛的宣教,無數的儒家子弟,不乏人杰,可能現在不能奈何你,可將來十年后,二十年后,這些俊杰奔涌而出,自然會有清算的一日。
他們會拼命的進入朝中,接受皇帝的征辟,從而把持權力。會寫文章,重新建立新的輿論。會通過各種同鄉、故舊的關系,聯合起來,形成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是實實在在的力量。
最終…這天下的一切,終又能回到他們的手里。
多少張揚一時的帝王和人物,不最終都失敗了嘛?
楊榮露出一絲微笑,他沒有說下去,只道:“拭目以待吧。”
胡廣道:“馬愉這樣的俊杰只要還在,我可無憂。”
胡廣似乎察覺到了楊榮內心的失落,也不禁自鳴得意起來。
兩月之后,翰林院進書《孝錄事實》。
此書,乃古今史傳諸書所載孝順之事而成。全書共十卷,收錄孝行卓然可述者二百零七人。每事為之論斷并系以詩。
懇請皇帝親自為此書作序。
說穿了,這就是《春秋》孝子版,通過一個個古往今來孝順的故事,推崇孝道。
朱棣作序之后,命人刊發,賜文武群臣以及國子監和天下學校,命天下人研讀。
張安世作為郡王,當然也收到了此書,每天一個孝順小故事,不讀是不成的。
在古代,修書的乃是一個皇帝是否文治的證明,屬于實打實的政績,張安世作為近臣,不但要讀,說不定將來,朱棣何時講起此中典故,自己還要能夠應對。
如若不然,陛下是要生氣的。
畢竟這是事關孝道,而孝在古人看來乃是一切的根本,不孝的人自然不忠,不忠之人自然不義,不忠不義不孝,狗都不如。
張安世只好乖乖地看書,并且讓人又刊印了數千本,至太平府上下傳閱。
張安世甚至自己寫了一封讀后的奏文,盛贊自己讀過《孝順事實》之后潸然淚下,感念父母之恩云云的感悟。
似乎張安世還覺得不滿足,又上奏一封奏疏,也是關于這《孝順事實》之用。
過了幾日,陳禮來見張安世。
“殿下,查清楚了,太平府里頭,果然有不少的讀書人對殿下甚為不滿,不過多是一些酒后之言…”
張安世笑了笑道:“你說該怎么辦?”
陳禮笑著道:“殿下一向寬宏,若是以往,往往對此置之不理。”
這是實話,張安世其實并不是一個好勇斗狠之人,只要不犯下實實在在的罪,張安世一般情況,是不會讓錦衣衛去動人的。
錦衣衛的紀律十分森嚴,不得駕貼,斷不可輕易拿人。
所以陳禮認為,這一次應該也差不多。
張安世卻道:“其他地方,這些人怎么弄,這是他們的事,可在太平府這個地方,若是繼續縱容他們,那我張安世豈不成了王八?”
“王八?”陳禮有點轉不過彎。
張安世臉上的笑意收斂,冷冷道:“建了圖書館,給他們讀書,好聲好氣的伺候著,照顧治安,便捷他們往來的交通。轉過頭,卻教他們成日指著本王的鼻子罵,這豈不是和那娶了妻,這妻子卻背著人私通的王八沒有區別?”
陳禮一聽,頓時磨刀霍霍。蕪湖郡王是不能做王八的,誰敢綠殿下,誰就得死。
于是陳禮目光炯炯地看著張安世道:“那么殿下的意思是…”
張安世言詞簡潔:“一網打盡,統統拿下,一個不留。”
陳禮立即干脆利落地道:“喏!”
隨即,匆匆去了。
張安世則坐下,看著陳禮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隱忍了這么久,現在…終于可以動手了。
張安世的目光,突然變得陰沉,一改往日的和顏悅色。
今時不同往日,眼下的太平府,是他張家的天下,若是再這樣放縱下去,任憑這些人蠱惑人心,可能他張安世的基本盤也要動搖了。
既然如此,就只好動手了。
紫禁城里。
朱棣此時正低頭,看著張安世的奏疏,他臉上浮出了笑意。
而后,朱棣道:“張安世終究是孝順的孩子啊。”
亦失哈尷尬一笑,這種表面文章,他也可以做,他也可以寫,好吧。
不過亦失哈依舊予以了肯定:“是啊,蕪湖郡王殿下至孝。”
朱棣沒有再說什么,繼續看另一份奏疏,只看了片刻,便又笑吟吟地道:“這也很好。”
說著,提了朱筆,在奏疏上寫了一個’可‘字,方才道:“送文淵閣制詔,擬旨。”
亦失哈低頭應道:“遵旨。”
當即,亦失哈親往文淵閣,將皇帝朱批的奏疏送至文淵閣,又有翰林待詔,擬出旨意,而后簽發禮部。
這一切,自是一樁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在太平府,卻是真正出事了。
當夜,月朗星稀。
突然之間,錦衣衛上下開始封鎖渡口,而后開始按圖索驥,四處拿人。
只短短一夜之間,便有三百多讀書人統統拿下,卻也沒有送詔獄,而是直接關押起來。
一夜過去。
許多人好像蒸發了一般。
直到他們的親朋故舊察覺出異樣,四處打探,方知昨夜許多的讀書人被拿了。
此時,士林嘩然。
這一次,可比從前更加嚴重,從前往往是查到了實實在在的罪證,所以抓人。
哪怕不少讀書人為之鳴冤,可大家其實心知肚明,其實對方確實犯罪了。
可至少對讀書人而言,就算偶爾議論痛罵幾句,還是相對安全的。
既能過嘴癮,又不擔心治罪,還可顯現風骨。甚至陰陽怪氣寫一寫文章,或者是指桑罵槐一下,錦衣衛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讀書人都很聰明,明朝民間有大量針對宮中的指桑罵槐,或者借古喻今之類的抨擊可謂多如牛毛,哪怕是流傳下去的許多故事和戲劇也是不少。
這正是因為,實在宮中和錦衣衛懶得搭理他們。
可現在不同了,現在竟直接拿人,一下子還拿走了這么多,足以引發恐慌。
此時進京的舉人又多,大量的讀書人奔走相告。
一下子,便上達天聽。
至少此時,禮部尚書劉觀就給嚇著了。
當即,便與其他幾個尚書一起往文淵閣去。
“出大事啦。這一下子出大事啦,現在京城已經鬧起來啦,不知何故,許多有功名的讀書人被拿,兩百多人中,竟有七十多個舉人,其余秀才不可勝數。還有四個,會試高中,不日將要殿試,要做進士的,好端端的,錦衣衛突然拿人…”
劉觀從江西回來后,比從前老實得多了,對朝中的事,一概裝傻充愣,可這一次,他作為禮部尚書,可真坐不住了。
實在是這事太大,他捂不住,而且若是一句話都不說,也說不過去。
夏原吉知道后,就大怒道:“錦衣衛這樣大膽?”
胡廣聽罷,直接氣得發抖:“是何人下的命令?”
“還能有誰?”說話的,乃是翰林大學士,此時他同樣怒不可遏。
楊榮倒顯得冷靜,較為平靜地道:“先別急,慢慢的來,錦衣衛那邊,可說了什么?”
“他們只說,這是軍機大事,不得過問。”
楊榮道:“或是陛下的旨意?”
“不像,這么大的事,陛下不可能不透露出風聲,可若是尋常錦衣衛,誰敢下達這樣的命令?”
楊榮沉眉,道:“你的意思是蕪湖郡王殿下?”
眾人默然。
沉默就是默認。
楊榮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一直是偏向張安世的,這是因為他能看透張安世的本質,且不說新政,讓楊榮覺得這或是解決未來大明隱患的辦法。
最重要的是,楊榮雖知張安世聲名狼藉,卻一向還算守規矩,這一點很重要,畢竟沒有人愿意相信一個不計后果的人能有利于天下。
可現在…
楊榮依舊鎮定,看了眾人一眼便道:“先去覲見,陳述此事,且看陛下圣裁吧。”
眾人轟然道:“楊公高見,自當稟明陛下,彈劾錦衣衛!”
分明是請陛下圣裁,可大家的意思,卻成了彈劾。
可見此次,算是惹了眾怒,哪怕是更偏向張安世的金忠,也一直不好吭聲,一副沉悶的樣子。
于是群臣浩浩蕩蕩地一并到了文樓。見到朱棣,先給朱棣行了大禮。
朱棣其實已事先得到了消息,也是皺眉起來。
他已詢問過亦失哈了,可東廠那邊也沒得到什么特別風聲,這張安世突然發狂,是出乎了朱棣的預料之外。
朕還沒有提刀呢,張安世那個家伙,就已經從紫禁城砍到了文廟去了?
朱棣滿心疑惑,沉吟片刻,便板著臉道:“召張安世覲見吧。”
宦官們不敢怠慢,火急火燎地趕往棲霞。
傳達了陛下的口諭之后,張安世卻顯得好像很意外的樣子。
他納悶地咕噥道:“好端端的,怎么這個時候教我覲見呢?我正抄孝經呢。”
卻還是匆匆地趕往紫禁城,抵達文樓的時候,便行禮道:“臣見過陛下。”
朱棣抬眼看了張安世一眼,見他臉色如常,心里倒是更為狐疑起來。
朱棣皺著眉頭,沒頭沒尾地道:“怎么了?”
張安世一臉不解地道:“陛下還請明示,臣也不知怎么了。”
見張安世抵死不認的樣子,似乎有人開始憤怒了。
不過,雖是蠢蠢欲動,卻還是盡力忍住。
朱棣自是感受到眾大臣們的怒火,咳嗽一聲道:“讀書人,那些讀書人…犯了什么罪,怎么突然之間,就統統被錦衣衛拿了?”
“原來是這個。”張安世笑了,像是一點感受不到那一個個憤怒的目光似的,此時一副長長出了一口氣的樣子,平靜地道:“陛下,這不是遵照陛下的旨意行事嗎?”
朱棣:“…”
群臣開始竊竊私語起來,紛紛看向朱棣。
張安世這時道:“陛下的旨意,臣還帶來了,我想…司禮監、翰林院、禮部也有存檔吧。”
說罷,他取出一份旨意來,雙手奉上,由宦官交給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