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遙遠的亙古之時,怯懦的孩子在黑夜里向魔鬼許愿,他受夠了寒冷與饑餓,飽受苦難的折磨,死神徘徊在他的身邊,陣陣嬉笑聲中,將那冰冷的鐮刀輕貼著他的喉嚨。
深淵般的絕望中,孩子虔誠地祈求永生的恩賜,用銀器割開了自己的手掌,向那黑暗的存在獻出自己的鮮血、靈魂,乃至余生所有子嗣的所有。
鮮血與黑暗融為一體,化作不絕的溪水流過血腥的時代與歲月。
直至今日。
瑟雷眼瞳微微放大,不可置信地注視那道不斷逼近的漆黑身影,在夜族的歷史中,那位高傲的魔鬼幾乎從未出現在他們眼前過,就連夜王也極少能親眼見證他的存在。
瑟雷曾想過尋找這頭魔鬼,就像伯洛戈試圖贖回自己的靈魂般,他也天真地想要用另一種方式結束這不死的詛咒。
找不到,瑟雷找不到有關于他的任何蹤跡。
或許正如男人所背負的原罪般,他是個極端傲慢的存在,他不屑于與任何具備凡性的存在交談,哪怕是作為他最完美的造物、夜族也是如此。
不過…夜族對于男人來講,真的是完美的造物嗎?以他那副高傲的姿態來講,尋求不死、以鮮血延續的夜族,應該是無比骯臟丑陋的事物吧。
瑟雷不清楚,但他知道,男人的存在成為了一個未解之謎,以至于那段禁忌的故事對夜族而言,也已算不上起源的歷史,更像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現在,傳說與現實重迭在了一起,故事也變成了殘酷的真實。
瑟雷的心臟加速跳動,咚咚的聲響從胸膛之下清晰地響起,他感到自己那因詛咒而冷徹的血,也在這一刻逐漸熾熱了起來,快要從內部將他的身體燒成灰燼。
“哈…哈…”
瑟雷張開口,他想說些什么,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無意義的呼吸聲。
身子再一次顫抖了起來,瑟雷試圖打破這種僵硬的姿態,可直到他覺得自己快把自己的身體扭斷時,身子也依舊動彈不得。
賽宗開口道,“冷靜些,瑟雷,還沒到需要你的時候。”
瑟雷心神震顫了一下,眼中的狂怒也隨之熄滅了下去,過于執著某事,只會令自己失去理智,瑟雷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保持心智的清醒。
“瑟雷?”男人看向瑟雷,開口道,“我記得這個名字,他的長子,也是覆滅永夜帝國的元兇。”
星空般璀璨的目光與瑟雷對視,瑟雷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態再一次陷入波濤之中,僅僅是對視的瞬間,他便覺得自己深陷進男人眼中的星空之中,深邃無垠,仿佛靈魂都要墜入其中,被扭曲的引力撕成碎片。
“自這場紛爭游戲開始之際,我就一直在勝利,哪怕受到挫折,也不曾像那樣慘敗過,”男人的聲音逐漸嚴厲了起來,“這全部得益于你,瑟雷·維勒利斯。”
無形的壓力完全罩住了瑟雷,他身邊的大氣壓像是突然增加了數倍之多,全身均勻地承受著逐漸增強的力量,就像一顆被人攥緊的橙子,被擠出新鮮的汁水,只剩爛掉的軀干。
這是遠超與夜王間血脈的壓制力,而是來自于原罪的力量,一切邪異瘋囂的本質所在。
大滴大滴的汗水從瑟雷的額頭析出,咬緊牙關,鮮血從嘴角里滲出。
“瑟雷已經與你無關了。”
賽宗說著站在了瑟雷身前,以那布滿疤痕的身影擋在了兩人視線之間,男人看不見瑟雷了,瑟雷也從男人的注視下脫身。
一瞬間,瑟雷從那股重壓中脫身,渾身莫名地無力,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雙手撐地。
在破曉戰爭后,瑟雷有過一段短暫且驚心動魄的日子,有許多債務人忽然冒了出來,對瑟雷展開沒完沒了的追殺,大部分人被瑟雷反殺,但還是有些幸存了下來,并沒完沒了地騷擾瑟雷。
瑟雷知道這些人是因何而來,自己的背叛一舉毀滅了傲慢之罪麾下最大的勢力,還令他在與魔鬼的紛爭游戲中大大落后。
這些人都是傲慢之罪的債務人,他們企圖砍下自己的頭顱,以討好傲慢之罪,換取他青睞與恩賜。
后來瑟雷受到了賽宗的邀請,加入不死者俱樂部后,在暴怒之罪的庇護下,他的生活才算平靜了下來,再也沒有債務人來打擾他…也可能有,但他們都死在了俱樂部外的垃圾桶中。
“無關?怎么會無關呢?他身上流淌著維勒利斯家的血,背負著我的罪,”男人開口道,“我與他之間的聯系,遠遠超越了血脈的束縛…他是我的債務人。”
“但他受到我的庇護,”賽宗強硬地回擊道,“他是不死者俱樂部的一員。”
男人好像笑了起來,若有若無的笑聲回蕩在四周,像是幽魂正竊竊私語。
“別緊張,賽宗,”男人又向前走了一步,“如果因為他毀了永夜帝國,我就變得暴怒不已,這未免太失態了。”
男人的回答,在瑟雷的預料之中,他是傲慢之罪,一個高高在上的混蛋,他不會放低身段與瑟雷爭論什么,至始至終他的眼中只有賽宗,這個與他勉強同級的存在。
真是令人復雜的情緒,一邊慶幸這個高傲的家伙,確實對自己沒什么興趣,一邊因自己連被他納入視野中的資格都沒有,就像路邊的老鼠般,內心憤恨不已。
瑟雷討厭這種人,恨不得踩爛他的精致衣服,砸垮他那張漂亮的臉。
可惜的是,瑟雷別說是擊倒男人了,他就連自我的存活都需要賽宗的保護。
痛苦縈繞在腦海中,汗水混合著鮮血滴下,瑟雷眨了眨眼,嚴重的頭疼與幻覺中,他發現自己俯身的不再是布滿灰塵與晶體碎片的灰暗大地,而是一處布滿雪塵的茫茫冰原,冰冷的觸感從掌心蔓延過來。
瑟雷抬起頭,癲狂血腥的戰場消失不見,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幅冷寂而荒蕪的畫面。
沒有狂亂的世界,沒有瘋狂的怪物,沒有喧囂的噪音,只有一片寂靜的冰原,被厚厚的雪塵覆蓋,仿佛被凍結在了一個永恒的瞬間。
冰原的表面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只有冰和雪,隱約間能看到一個個被冰封的模糊身影,向著更遠處看去,冰原大地延伸到無盡的遠方,與四周的虛無相接,深邃且幽藍,透露熾白的光芒,如同來自深海之上的朦朧光耀。
瑟雷茫然地站起身,早在伯洛戈的口中,瑟雷便聽聞過這里的奇景,對此有過諸多的幻想,但現在看來,那紛亂思緒所編織出的畫面,和真正的現實相比,未免太過于淺顯了。
高濃度的以太壓垮了現實,在重迭區域不斷的擴大下,瑟雷不止看到了一望無際的冰原,在他的周圍還有錯落的廢墟與尸體,高墻只剩殘垣斷壁,屠夫之坑的尸堆依舊觸目驚心。
不遠處王城的宮殿聳立,但像是有天神揮起百米長的巨劍,又好像空間切割撕裂,建筑整齊地垮塌了下來,錯位變形。
始源塔位于畸形混亂的中央,焰火不息燃燒,宛如巨大的火炬。
兩界重迭之下,大半的王城都被拖入了以太界內,并且重迭的范圍還在擴大,仿佛要將整個永夜之地納入這虛無之中。
突然,瑟雷變得迷茫起來。
男人與賽宗對峙著,誰也不清楚,兩人接下來是否會大打出手。在這以太界內,魔鬼們不再受物質界的限制,想必他們的力量一定驚天動地,瑟雷懷疑自己能否從中幸免。
不過,瑟雷沒有過多地糾結這些事,而是環顧著以太界,這般瑰麗神秘的地帶,哪怕是不死者們也不多見。
瑟雷莫名地笑了起來,這有些不合時宜,可他控制不住,他想起很久之前,愛莎對自己說的話。
那時,兩人身處劇場中,一群年輕的小伙子們在舞臺上擺弄著復雜的機器,劇場暗了下來,朦朧的光芒從機器中吐出,打在了幕布上。
黑白的光景中,一輛火車無聲地撲面而來。
觀眾們被嚇壞了,就連瑟雷也慌了一下,一陣驚呼聲后,劇場再次明亮了起來,年輕人們介紹著這臺機器,以及剛剛呈現的事物。
有些人惶恐地接受了這一新事物,有些人則大喊著巫術,喧鬧中,愛莎回過神,她摟著自己的胳膊笑了起來。
她說,“只要活的久,總能看到一些新奇的東西。”
愛莎說的對,只要活的久,就能見證時代的變遷,見證一個個人造的奇跡。
后來瑟雷得知,這一新奇的東西被叫做電影,只是當他再一次踏入電影院內時,愛莎已不在他的身旁。
以太界內的每一刻都顯得如此永恒,每一秒都像是在訴說著一段古老而遙遠的故事。在這里,時間的概念好像已經失去了意義,只有那冷徹的凍氣在無聲無息中流淌。
更遙遠的地方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它被卷起的雪塵與王城的建筑群阻擋,瑟雷看不清那光芒萬丈的東西是什么,但這令他想起太陽升起的晨曦。
“先讓我們把瑟雷的事放到一邊吧。”
男人的話把瑟雷的思緒拖回了現實,言語間,他又向前了一步,可就在這時,駭人的力量在他的眼前憑空綻放,無形的鋒刃林立在男人的周邊。
凌冽的殺意四溢,男人毫不懷疑,只要自己再靠近半分,便將遭到疾風驟雨般的打擊。
“我一直很討厭塞繆爾,他是頭徹頭徹尾的怪物,根本無法用言語溝通。”
男人小幅度地抬起雙手,懸在半空中的腳后退了回去,他失望道,“我以為你和他不一樣。”
“我只是覺得,沒必要再談些什么了,”賽宗毫不客氣道,“事態已經很清晰了,你我之間只剩你死我活了。”
男人搖搖頭,不明白,“何必呢?你是這樣,貝爾芬格也是這樣…”
璀璨的星光在他的眼中蔓延,男人充滿懷疑道,“利維坦到底向你們許諾了些什么?”
男人因自我的高傲的原罪,獨立于世,避開所有人的目光,被神秘與未知環繞,但利維坦并不具備他這樣的原罪,但卻與男人一樣,長期脫離于魔鬼們的視野中。
隨著紛爭的進行,男人已經注意到了利維坦的問題,但他找不到利維坦,針對利維坦的一系列計劃自然也無從實施。
賽宗坦白道,“永恒的安寧。”
世界似乎寂靜了一秒。
他們是魔鬼,至高無上的魔鬼,權力、財富在他們的眼中就和腳邊的沙塵般渺小,唾手可得,男人覺得賽宗理應為些更加偉大的事物而行動。
比如…成為魔鬼之王、諸惡之首。
“僅此而已?”男人不理解,“這種東西有什么好追求的嗎?”
賽宗對男人沒有絲毫的興趣可言,“像你這樣的奴隸,自然不會理解我的追求,就算對你解釋,也只是無用功罷了。”
“奴隸?”男人被賽宗氣笑了,“你說我是奴隸…”
賽宗突然打斷了男人的話,“你覺得你真的具備自由的意志嗎?”
“你、塞繆爾、貝爾芬格、瑪門,你們所有,所有的魔鬼,你們難道真的天真地以為,自己具備著自由的意志嗎?”
賽宗皺起眉頭,眼神兇狠道,“不,你們是奴隸,徹徹底底的、被原罪束縛的奴隸。”
“你們的所言所行,皆被自身的原罪影響,令你們變得偏執,有跡可循,既然如此,難道你們還不算奴隸嗎?”
男人沉默了下來,他想反駁,卻啞口無言。
賽宗占據了主動權,他繼續抨擊著男人,“看啊,就是這樣,原罪賦予你們無上的力量,但又賜予你們了致命的弱點。”
“你明知道,永夜之地將遭受到秩序局的打擊,但你卻因自身的高傲,不愿與其他魔鬼協作,只允許他們的部分力量介入戰爭。”
賽宗本以為會有一場艱難的戰爭等待著他,說不定自己會同時遭到數位魔鬼的打擊,但實際上,這里唯一算得上敵人的只有男人自己。
瑪門與別西卜沒有親自降臨此地,僅僅是為忤逆王庭提供了大量的支援,賽宗猜他們也該提議過,想要派遣主力親自前來,但大多都被傲慢的男人所拒絕。
原罪賦予力量,但又賦予致命的弱點。
每一頭魔鬼都深知這一點,但他們又沒有辦法去克服,自由的意志被隨意地影響著,就像大力士無法舉起自己般,深陷沼澤之中。
賽宗篤定道,“你因原罪而強大,也將因原罪落敗。”
男人正視起了賽宗,不再把他看做一位力量的掌權者,而是視作自己血親、同階的存在。
“那你呢?賽宗,你難道就不是奴隸嗎?”
他發出直指靈魂的質問,如果他們還有靈魂的話。
“我?”
賽宗那狂熱的情緒突然中斷了一瞬,像是猛烈的焰火被冷水撲滅。
他微微低頭,似乎回憶起了從前,低聲道,“當然了,我也是奴隸。”
“但我和你不一樣。”
賽宗抬起頭,熄滅的焰火再度燃起,“我不是原罪的奴隸。”
暴怒之罪·塞繆爾厭倦了無意義的殺戮,為了尋求安寧,他選擇將自我意識與力量權柄進行分割,也因此,當塞繆爾的意識陷入沉眠時,他也帶著原罪的影響一并陷入了沉睡。
賽宗作為塞繆爾的債務人、選中者,唯一的永世冠軍,他承載了塞繆爾力量的權柄,并將絕大部分具有塞繆爾力量的源罪武裝收集,進一步整合了這無上的力量。
自這一刻起,塞繆爾與賽宗這一對主仆成功分割了魔鬼的力量,賽宗將掌握暴怒的權柄,并不受原罪偏執的干擾。
賽宗沒有弱點,至少他的弱點不會是原罪那般明顯,讓人一眼便可看破。
像是被賽宗的言語感染到了,男人想起了從前,記起他還是人類的時候,那場與天外來客的交易。
“我們都是奴隸,不分高低貴賤,總會有一樣東西束縛著我們。”
男人向前邁步,走入了賽宗的禁區,暴虐的力量頃刻間注入他的體內,但像沉入深淵般,沒有引起絲毫的漣漪。
“既然你不是原罪的奴隸,那么你真正的主人又是誰呢?”
對于男人的質問,賽宗不屑一顧地笑了出來。
“這真是個蠢問題。”
話語剛落,那男人漆黑的身影化作一道深邃的大門,惡臭的焦油從黑暗的大門中溢出,如同瀑布般傾瀉,沸騰不止中裹挾著邪異扭曲的力量。
它們時而翻騰,時而扭曲,就像演奏著一曲冰冷的邪歌,那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扭曲,一種無法言喻的邪惡,讓人望而生畏。
強烈的惡心感從瑟雷的心頭涌現,那焦油仿佛是世間諸惡的實質化體現,僅僅是注視它,自身的感官就受到了嚴重的扭曲。
當它們快要漫到瑟雷身邊時,焦油被賽宗的禁區阻擋,從他的身側淌過,發出嘶嘶的腐蝕聲。
“還等什么呢?賽宗,讓我們把問題徹底解決吧。”
男人的身體被堆積的焦油高高舉起,原本的人類姿態完全消失,只剩下了那雙璀璨的眼瞳仍鑲嵌在畸變的泥塊中。
“見鬼,這是要和魔鬼開戰嗎?真的可以嗎?”
瑟雷強忍著嘔吐的不適感,來到了賽宗的身后,在瑟雷的認知里,還從未有過與魔鬼交戰的例子,準確說,在眾多債務人的眼中,就沒有與魔鬼廝殺這一選項。
這些超脫常理的存在,無論原罪如何,都保持著絕對至高的姿態,從不直接干涉塵世。
哦,這里不是塵世,而是以太界。
就算瑟雷再怎么無知與遲鈍,他也意識到了,在這以太界內,魔鬼們不必再忍受那條條框框,他們的力量將得到最完整的釋放。
果然,只要活的夠久,什么要命事都能遇到。
瑟雷只能滿眼期待地看向賽宗,這種境地了,即便是強大的榮光者,也只是損耗的一個數字罷了,唯一能扭轉戰局的,唯有與男人同等存在的賽宗。
突然,黏膩的聲音不斷響起,就像有什么粘稠的物質在流動、攪合,緊接著瑟雷看到了。
那些因現實垮塌而墜入以太界的尸體們,它們被漆黑的焦油覆蓋,這些邪惡粘稠的液體,像是具備生命力般,正一點點從它們的傷口、口鼻、耳目之中鉆入。
本該死去的尸體劇烈震顫了起來,像是溺水之人的掙扎般,直到它們居然重新站了起來,支離破碎的身體也被焦油強行拼湊在了一起,化作奇形怪狀的畸變體,而那一道道致命的傷口中,流出的也不再是鮮紅的血液,而是漆黑深邃的焦油。
瑟雷快要吐出來了。
這些尸體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動作僵硬機械,猶如從地獄中涌出的幽靈,搖搖晃晃地前行,步伐如同死者的行軍,只是盲目地游蕩。
身體被那黏膩的焦油覆蓋,像是一件件厚重的漆黑盔甲,它們的面容已經無法分辨,夜族、失心者、血民,所有被卷入其中的尸體們,都在這一刻受到魔鬼的召喚,而后被連結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可怖而畸形的整體。
“賽宗…這是什么?”
瑟雷望著那緩緩崛起的身影,聲音帶上了顫音。
他有發動秘能,進一步摧毀那些被操控的尸體,可一簇簇的晶體在析出的瞬間,就被焦油迅速腐化,就連涌動的以太,也像被拋入虛無中般,消失不見。
那是一個難以辨認的詭異實體,仿佛是從地獄深淵中走出來的怪物,無數的尸體被分割拆解,無數的手臂被焦油粘連,每一只手都緊握著各式武器,同樣,焦油也裹挾起無數只腳,那些腳如同扭曲的樹枝,強壯而丑陋。
千手千足,千目千顱。
“沒什么,只是魔鬼邪惡本質的體現。”
到了這種時候,賽宗居然有心思與瑟雷開起了玩笑,“你要看看我的嗎?”
他說著,嘴角滲出了漆黑的液體,劃過皮膚,發出腐蝕的尖銳聲響。
瑟雷屏息,本以為自己與夜王的對峙,已經是今日的高潮環節了,可現在看來,這連開胃菜都算不上。
賽宗說道,“瑟雷,去發揮你該有的作用吧?”
瑟雷愣了一下,轉頭看向那頭逼近的怪物,它如小山般巨大,無需那些肢體發動攻擊,僅僅是焦油的侵蝕,就足以殺死大多數的生命。
慘烈的廝殺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瑟雷忽然意識到,焦油不止在自己眼前翻滾,它還蔓延向了四面八方,此刻有越來越多的尸體重新站了起來,它們與同樣被拖入以太界的不死者們作戰,永無休止。
瑟雷知道,不死者俱樂部的各位,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十惡不赦的惡人,就連他自己也是如此,但一想到這些家伙剛從長眠里醒來,就被賽宗送到這絕境戰場上作戰,不免為他們的糟糕命運感到共情。
“好,我知道了。”
瑟雷深呼吸,氣氛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他知道自己避無可避,更不要說賽宗還在一旁督戰。
有些事已經延續太久了,是時候徹底終結這一切了。
瑟雷越過賽宗,眼神無比堅定地朝著那龐然大物走去,此時他的內心意外地安靜,沒有想任何雜亂的事,就連愛莎、奧莉薇亞也沒有。
賽宗一把拉住了瑟雷,疑惑地問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瑟雷顯得更加疑惑,指了指那頭怪物,“當然是宰了那個混蛋啊!”
這回換賽宗呆滯住了,臉上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不,瑟雷,我指的不是它。”
“啊?那是什么!”
瑟雷快要尖叫出來,他很想向賽宗控訴,告訴他,自己邁出這一步需要何等的勇氣。
他都做好了獻身的準備。
“那里,”賽宗看向那燃燒的始源塔,平靜道,“那里才是你該去的地方,不是嗎?”
瑟雷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始源塔,火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像是有顆太陽在眼底升起。
在那有伯洛戈、奧莉薇亞,有驅散晦暗鐵幕的儀式,更有他的父親、夜王。
瑟雷嚴肅地問道,“你可以嗎?”
賽宗說,“當然,魔鬼間的爭斗,可遠比你想象的要復雜且危險。”
“在這之后,我還能見到你嗎?”
瑟雷無比擔憂地看向賽宗,賽宗說自己是魔鬼,其實只是竊取了魔鬼之力的選中者罷了,伴隨著戰爭的進行,他正承受著一輪輪狂怒的侵擾,說不定此戰之后,塞繆爾就會徹底在賽宗的體內蘇醒,到時候,瑟雷就再也看不見這個喜歡扮動物的滑稽家伙了。
相處了這么多年,就算瑟雷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賬,他也難免有了些許的感情。
賽宗輕拍著瑟雷的肩膀,“比起擔心我,你倒不如擔心一下你自己,你能贏過他嗎?”
瑟雷與賽宗對視在了一起,數秒后,瑟雷從那苦大仇深的復仇之人,變回了熟悉的酒保般,他一把將散落的長發梳到腦后,故意挑了挑眉。
“肯定啊,都到了這,不把他頭砍下來,豈不是白來了。”
賽宗喜歡現在的瑟雷,這副荒誕不經的樣子,讓他立刻回憶起了不死者俱樂部內的過往,糟糕的或美好的。
“帶著這個走吧,瑟雷,就當做我的祝福了。”
賽宗說著扯斷了自己的左手的食指,血肉迅速剝離,露出光滑的指骨,拋向瑟雷。
瑟雷一把抓住指骨,脫離了賽宗的身體后,指骨延伸畸變,化作一把被精心打磨的骨匕,刀身細長而尖銳,呈現著骨骼的蒼白色。
這是一把源罪武裝,在握緊它的瞬間,瑟雷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此時再看向賽宗,他的斷指沒有愈合,流出的也并非是鮮血,而是同樣惡臭的焦油。
賽宗微笑著向瑟雷告別,“現在你也是他的冠軍了。”
來自暴怒的加護被賜予給了瑟雷,他頭也不回地朝著始源塔奔去,身影逐漸消失在了灰白與漆黑之間。
人生里絕大部分的告別就是這樣,沒有什么深切的言語,也沒有什么莊重的儀式,僅僅是三兩句話,就這么輕描淡寫地結束了,直到許多年后,再次回顧這一幕時,你才發覺這不經意的時刻,便是終點。
見瑟雷離開了這危險地帶,賽宗這才把目光重新看向那隆起的龐然大物,在那畸形的陰影之下,男人的身影顯現,他一邊看著賽宗,一邊朝著王城的外圍走去。
男人踏過廢墟道,“說來有趣,你不僅通過分割意識與權柄的方式,避開了原罪對你的影響,還因執掌權柄的緣故,你可以直接以選中者的身份,利用魔鬼的力量與我們作戰。”
“所謂的選中者,只是為了避開物質界對魔鬼的限制,才誕生的,現在我們在以太界內,這樣的規則不再適用了。”
賽宗跟緊男人的步伐,與他一同走出王城廢墟。
“不適用,但我們的誓約仍在,不是嗎?”男人輕聲道,“選中者的失敗將代表魔鬼的失敗…你特殊的身份,令你在物質界內具備了橫掃其他選中者的力量,但這里是以太界,我不再受到物質界的制約,而你的優勢,也將變為劣勢。”
男人停了下來,“你在這里敗了,就代表塞繆爾敗了。”
“我知道,但身處以太界的不止我一個選中者。”
賽宗說著,遠處的始源塔再度發出了爆鳴聲,在以太界磅礴以太的加持下,火焰無窮無盡。
“只要夜王死了,你也將走向失敗。”
男人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堅決道,“我不會失敗。”
“可你就是失敗過,”賽宗笑道,“還是被剛剛那個家伙弄失敗的…你知道那個混蛋晚上都去做什么嗎?跳鋼管舞啊,高高在上的傲慢之罪,居然被這種家伙挫倒。”
漫長的歲月里,賽宗也不只是在扮演動物,他旁觀著人們日常的對話,學會了不少諷刺至極的話。
男人不再多言,身后的龐然巨物緩慢地挪移,伴隨著它的行進,許多不死者直接被淹沒了進去,沒有了聲息。
這是他對賽宗的示威,賽宗則揮了揮手,周邊的廢墟一陣躁動,緊接著一道被荊棘團團包圍的身影被拽了出來。
是約克,先前他剛打算對瑟雷發起攻擊,就遭到了賽宗的絕對壓制,在真正的權柄面前,約克具備的力量碎片,只有服從一途。
望著這道殘破不堪的身影,賽宗深感歉意。
叢生的荊棘完全舒展開,露出約克那鮮血淋漓的面容,在賽宗的引導那,折磨了他無數晝夜的狂怒終于消退了,些許的清澈從他那渾濁的眼底浮現。
約克茫然地看著賽宗,他的心智早已殘破,現有的反應僅僅是對于暴怒之力的窺探。
“對不起,讓你承受太多了。”
賽宗擁抱住了約克,也抱住了荊縛痛鎖。
狂躁嗜血的荊棘徹底平靜了下來,一同平靜的還有約克那支離破碎的心。
如同回光返照般,平靜之中約克的眼神多出了幾分色澤,似乎他的心智短暫地從那絕望的深淵中爬出。
“發…發生了什么?”
約克茫然地發問道,緊接著,洶涌的回憶撲面而來,屠夫之坑內一幕幕的殺戮暴行在眼前閃回,無數破碎的面容擠壓滿了約克的視野。
猩紅的淚水從約克的眼眶中決堤,身子因痛苦劇烈痙攣了起來,如果不是賽宗限制了他的力量,或許他會在噩夢侵襲的第一刻自殺,以從這絕望里獲得解脫。
“沒有什么,都是夢,”賽宗安撫著約克,“僅僅是夢。”
“是嗎?”
約克似乎真的相信了賽宗的話,猙獰可怖的面容居然變得幾分祥和。
“是的,約克,你是個善良的人,至始至終你都在堅守你的信條,這其中你或許會犯下許多錯誤,但錯誤本身是可以彌補的。”
賽宗將手伸進了約克那殘破的肋籠中,一把抓住被無數荊棘纏繞的心臟。
“現在,我將永恒的安寧賜予你。”
說罷,賽宗一把捏碎了約克的心臟,將無數的荊棘從他的胸膛中抽出。
約克的眼神、表情凝固在了那安寧的一刻,他望著幽深的虛空,無助地墜向大地,破碎成無數的碎片,被涌動的焦油吞沒。
賽宗低垂著頭,荊棘逐漸失去了活性,紛紛收攏了回來,最后變成一顆種子,填補在了賽宗那空缺的食指上。
“他也是夜族,我的債務人,”男人認出了約克的身份,嘲笑道,“你的不死者俱樂部還真是一個垃圾桶啊,什么人都收嗎?”
賽宗沒有理會男人的嘲諷,面無表情道,“瞧瞧這個世界,我們都做了些什么啊。”
望向四面八方,越來越多的建筑群出現在了以太界內,它們隨著重迭點的擴張而被拖入其中,越來越多的身影顯現了出來,他們全然不顧環境的變化,在遼闊的冰原上奔馳,與敵人的刀劍碰撞在一起。
“世界變成什么模樣,與我有什么干系,”男人不解道,“與你又有什么關系?我們可是魔鬼啊,賽宗,至高無上的存在,這里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待收割的資源罷了。”
男人頓了一下,又說道,“不,你才不是我們,你算不上真正的魔鬼,僅僅虛假的贗品。”
賽宗確實算不上真正的魔鬼,他只是一個經過取巧分割后的產物,就算他具備魔鬼的力量,也無法像塞繆爾那樣,把魔鬼的力量完整發揮出來。
畢竟,力量與代價是共同的,賽宗只具備了權柄,卻未掌握骨髓的本質——原罪。
男人嘲笑道,“你這樣的贗品是戰勝不了我的。”
“萬一呢?”賽宗也清楚地知曉自己作為贗品的一點,但他沒有因此消沉,“說不定我押上了全部的籌碼,就能擊倒你呢?”
“那你盡管試一試吧,贗品。”
賽宗沉默了片刻,許久后幽幽道,“人類之中,有那么一個凝華者至上理念,你應該知道吧?”
“當然。”
“這個理念和你…和魔鬼們的想法很相像,只是把那個終極凝華者的身份替換成了魔鬼之王罷了。”
賽宗一屁股坐在了廢墟上,接下來明明是殊死搏殺,他卻一點也不緊張,還一反常態地深思了起來,“那些人以所謂的進化為自己開脫,而你以魔鬼本質的至高無上為自己辯解。”
“我、塞繆爾,其實到了如今,我們還是難以完全理解這種想法,”賽宗自嘲道,“可能是我進化的不夠完全吧,也可能是很長時間里,我們都在殺伐,根本沒空思考這種事,也可能是我的思想太落后了,是個低劣的家伙。”
“但我不討厭這份卑劣,正是這份卑劣不斷地提醒著我,我最初并不是這副可怖的模樣。”
賽宗回憶著,聲音很輕,像是在講述一段無人知曉的故事,又像是在闡述自己不斷淡去的夢境。
“最初的我并不是戰士、冠軍、債務人、選中者…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我的名字叫賽宗…”
在所有熟悉賽宗的人眼中,賽宗一直是個不茍言笑、感情淡薄的人,和伯洛戈那種外表冷酷、內心熾熱的不同,賽宗是純粹的冰冷,從內到外,凍結了所有的血。
可能…可能賽宗曾經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再怎么復雜的情緒,也早已在那千百年的征戰中被消磨麻木,再柔軟的心,也被打磨的如粗糙的鐵塊般堅硬。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變成無血無淚的兵器。
直到今日。
直到這一日。
賽宗的眼中突然流出了滾燙的淚水,那是晶瑩剔透的,而非是惡臭的焦油。
猶如寒冬般冷而堅硬的表情被淚水融化,麻木已久的情緒逐漸強烈了起來,萎縮干癟的心臟,也再一次地長出血肉,鮮活跳動,直到沖破桎梏。
“哈…哈哈哈!”
賽宗一邊流著淚,一邊大笑了起來,悲愴與喜悅交融,這股情緒是如此強烈鮮艷,就連他蒼白的本身也被映射的絢爛起來。
伸出雙手,賽宗像是要擁抱什么,但卻撲了個空,然后他用力地擁抱起了自己,身子蜷縮,仿佛要成為一枚堅硬的繭。
“塞繆爾,我的君主、我的將軍、我的摯友,我曾向你發誓,要為你帶來永恒的安寧,然而,我不確定我的所作所為,是否真的能讓你的心獲得平靜…”
“但我想…我想無論如何,那一天會到來的。”
賽宗站了起來,他好像在直視男人,又像是在看向遼闊的虛無。
“沒錯,那一天會到來的。”
自言自語中,賽宗發自真心地笑了起來。
“終有一日,我們都將得到救贖。”
賽宗無比堅決地肯定道。
“終有一日!”
叢生的刀劍撕裂了賽宗的笑容,他如同一具破損的容器,再也無法收納體內的力量,開裂的傷口與肢體的斷面里,充滿了尖銳的刺和鋸齒般的邊緣,無數扭曲的刀劍在他的體內劈砍、旋轉,激烈尖銳的鳴響與火花共鳴著挽歌。
即便不具備那本質的原罪,此刻賽宗也押上了自己的所有。
源罪武裝們拼湊起了暴怒之罪的權柄,賽宗則向他的主獻出自己的肉體、意志、靈魂,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去打這最后的一仗。
罪孽的軀骸拔地而起,駭人的戾氣縱橫全域,那是武器的本質、戰爭的化身,是集結了魔鬼之力的極致存在。
此世禍惡·永世之役。
漫天的刀劍將那千手千足齊齊斬斷、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