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在天邊帶起萬里彩霞,修建在山上的城寨,都被霞光點綴成了金紅色。
冬冥部的本家族人,圍聚在碉樓或城墻上,好奇打量著抵達門前的數輛馬車,其中以沒長大的姑娘家居多,還在偷偷竊竊私語:
“娘說天瑯王的兒子來了,是不是真的?”
“天瑯王的兒子,應該叫公子或世子,聽姜伯伯說,咱們天瑯王世子長得特別好看,跟神仙一樣…”
“唉,男人不都長得差不多,姜伯伯出于往年身份吹捧一句罷了,我倒要看看…喔喔喔!世子殿下!公子~!…”
西海諸部的姑娘,和梁州如出一轍,大多豪爽外向,沒中原姑娘那般靦腆,瞧見不錯的兒郎從寨子外經過,真敢起哄調侃,能把男方都弄得面紅耳赤。
夜驚堂剛被梵青禾扶著從馬車下來,一襲黑袍的冷峻公子形象落入眾人眼簾,城寨之上頓時響起了兩岸猿聲啼不住般的起哄聲。
好在站在城寨外的族老,還是知道分寸,幾個婆婆回頭呵斥了兩句,城寨才安靜下來,只剩下竊竊私語。
立在城寨外的十余名族老,都是冬冥部各大姓的當家老輩,姑且可以算作冬冥大王的文武朝臣,而桂婆婆約等于垂簾聽政的老太后。
此時頭發花白的桂婆婆,杵著拐杖站在最前方,作為亱遲部嫁過來的子孫,看到夜驚堂來到冬冥部,心底免不了有些百感交集。
上次在瑯軒城,桂婆婆見過夜驚堂,其實第一眼,就能確認夜驚堂是自己的族人。
但夜驚堂自幼生活在南朝,從未和西海諸部接觸過,不可能有認同感;在南朝已經身居高位,也不會稀罕西海諸部這一畝三分地,即便和冬冥部親近,也可能是打著幫南朝吞并西疆的心思,并非真心把各部當成自己的子民。
所以桂婆婆當時并沒有去過多接觸,只是讓青禾跟在身邊,先建立彼此感情。
半年多過去,事實證明了一切,無論是夜驚堂自己有責任心也好,青禾枕頭風吹的到位也罷,夜驚堂一直都在往給亱遲部復仇的路上走。
如今夜驚堂滅了左賢王,對西海各部來說是出了口惡氣,而對當年被北梁滅族的亱遲部來說,就是報了血仇國恨,可能連沒經歷過滅國之戰的夜驚堂本人,都沒桂婆婆激動。
在消息傳回來的當天,桂婆婆直接面向日落之地,跪著哭了一整晚,不停念叨著老天爺沒拋棄亱遲部,賜下了一個好兒郎。
此時再見夜驚堂,桂婆婆感覺就如同見了親兒子一般,連忙帶人上前迎接。
跟在桂婆婆后面的幾人,都是天瑯王妃的娘家人,為首的便是梵麓,五十不到的中年人,穿著文袍看起來文質彬彬。
等來到大門之前,梵青禾便率先開口道:
“桂婆婆,四哥。”
梵麓還是頭一次見夜驚堂,盯著相貌看了好幾眼,才感嘆道:
“果真是青出于藍,比天瑯王當年俊上不少,寨子里的丫頭都快瘋了。”
“是啊是啊,這群丫頭性子野,驚堂你別多心才是…”
“怎么會…”
夜驚堂知道這些人的大概身份,但終究是第一次來,面對嗚嗚泱泱一大幫遠房親戚,真有點不知道怎么客套,只是含笑打招呼,話都讓青禾去說。
桂婆婆杵著拐杖被孫女扶著,讓族人把馬車拉到后山去卸貨,還在隊伍里掃了眼,詢問道:
“陸姑娘沒來?”
梵青禾就知道桂婆婆會問這個,對此道:
“她當年在冬冥山興風作浪,現在哪里好意思過來。走,進去說話吧。”
桂婆婆見夜驚堂氣色不太好,知道是受了傷,當下也沒耽擱,簇擁著夜驚堂一行人進入了城寨。
冬冥部的大寨,規模并不小,除開山上的城寨,周邊幾座山也有不少房舍,住著不下六七千人。
而城寨內部,就相當于一個小鎮,中心還有條街道,不過因為根本沒有外人能輕易進來,沒啥鋪面,只有幾個飯館酒館,供族人沒事的時候消遣。
梵青禾的‘王宮’,在城寨的最高處,依山而建,談不上奢華,但挺有氣勢,左右是石質臺階,上方還有個平臺,看起來是平時給族人訓話,或者祭祀的地方。
夜驚堂被扶著踏上臺階,就到了平臺上,可以鳥瞰整片山野的情況,平臺后方則是個大堂,放著不少椅子。
梵青禾回到住處后,就想送別過來接人的叔伯,讓夜驚堂好好休息。
但桂婆婆卻把人給叫住了,開口道:
“驚堂好不容易過來一躺,話還是要說幾句,給族人個定心丸;你姜叔已經去準備藥浴了,待會洗個澡再休息,對恢復也有好處。”
夜驚堂就是傷口恢復有點虛,坐一會完全沒問題,當下也沒推辭,和笨笨一道進入大堂,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開口道:
“諸位不用擔心,我殺了左賢王,就明白后果,事情肯定不會牽連到冬冥部頭上…”
桂婆婆在夜驚堂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撐著扶手,微微搖頭道:
“王庭為抵抗強敵而滅,你如今為父輩復了仇,即便冬冥部要面臨滅頂之災,在座族老乃至各部,都不會認為伱有錯,錯也是我們各部沒能力抵御強敵。
“你來之前,我和各位族老商量了下,你如果想重舉天瑯王的旗子,整個冬冥部都會簇擁,沒人會說半個‘不’字。
“但雄心歸雄心,現實歸現實,現在揭竿而起,外面各大部沒把握,可能不敢跟著我冬冥部走。
“即便能整合各部、同心協力,國力也遠不及北梁,半個月打不下湖西三城,就該斷糧了…”
夜驚堂看在座眾人臉色,就明白這些族老確實想復辟王庭,但礙于實力沒法拿著全族性命去賭。他對此道:
“兩國征伐,絕非兒戲。如今大魏陳兵邊關,北梁在大軍壓境的情況下,不會對西海各部動一兵一卒。
“至于北梁該如何對付,大魏朝廷自會定奪,往后即便需要各部助力,也會想辦法弄來糧草鎧甲,讓各部準備充分后,不可能讓各部披著皮甲餓肚子上戰場…”
梵麓聽見此言,感覺夜驚堂還是自認大魏人,他作為遠房四舅,想了想還是蹙眉道:
“西海各部,只服天瑯王一人,即便以后在你引領下并入南朝,也只聽王命不聽帝宣。
“我說起來,算是你舅舅,還是要提醒一句,史上沒有君主,會容忍一個藩臣,勢力大到分疆自立的地步,即便你至死自認魏臣,實際上也是‘一朝兩君’,百年之后必起大亂…”
夜驚堂知道這些是實話,對于梵麓的擔憂,倒是有些不好回應。
東方離人作為皇家子孫,豈會不明白夜驚堂真當了天瑯王,對大魏皇權的威脅有多大,本想幫夜驚堂解釋兩句。
但歷史就是前車之鑒,夜驚堂即便能保證自身忠義,也限制不了子孫野心,只要夜驚堂壽終正寢,東方氏新君和天瑯王后裔的猜疑鏈就形成了,誰都不敢保證對方會不會忌憚自身,只能先下手為強。
當前唯一的破局之法,只有姐姐和夜驚堂生個兒子,同時繼承雙方的法統,這樣就不存在任何分歧了…
念及此處,東方離人目光一動,覺得這法子挺妙,不過馬上又覺得自己有點離譜,她想了想開口道:
“本王是大魏的親王,圣上無嗣,也算是大魏當前的儲君。夜驚堂是本王的…嗯…駙馬,以后若是誕下子嗣,便享有西疆和大魏的繼承權…”
在座族老聽見這話,都是目光一動,覺得這個說法,倒是讓人耳目一新。
而夜驚堂則覺得這餅畫的太大了,搖頭道:
“這也不失為一種解法,不過現在談論太早了。我是土生土長的大魏人,但各部當年以戰死沙場為代價,送我逃出生天,這份生養之恩我不會忘。
“西海各部若有難,只要我在,就會去盡天瑯王的責任。至于百年之后的事兒只要能把北梁滅了,到時候局勢再亂,也好過現在不是。
“我不出意外,能活個百八十年,一甲子安定,就能讓三代人安安穩穩,想的太遠其實也沒啥意義…”
在座各位族老,覺得這話也對,現在西海各部吃飯都是問題,考慮以后皇統歸屬,著實太遠了。
桂婆婆思索了下,目光又放在了坐在主位喝茶的族長身上,開口道:
“亱遲部和冬冥部,世代聯姻,你要是娶不到冬冥部的姑娘,便算是我冬冥部嫌棄亱遲部家道中落,毀了約…”
“嗯?”
梵青禾本來沒說話,只是捧著茶杯聽長輩的談論,見桂婆婆忽然提起這個,自然慌了,坐直幾分插話道:
“夜驚堂剛過來,這些事情以后再說吧。”
梵麓聞言眉頭一皺:“等什么以后?剛好叔伯們都在,驚堂若是有意,我們現在就能開始物色人選;若是無意,就當此事沒提過,驚堂身懷一半冬冥部的血脈,也無需靠聯姻來維持情分。人家來了,聯姻的事兒,我們總不能提都不提一句。”
桂婆婆微微頷首,看向夜驚堂:
“驚堂,你可有這份心思?”
夜驚堂都讓梵姑娘推棒棒了,裝腔作勢來句不娶人家,怕是得遭雷劈。
不過聽見這話,就喜笑顏開點頭如鳥鳥,怕是得被在座族老當色胚。
夜驚堂正在醞釀該怎么委婉答應,旁邊的大笨笨,倒是先開了口。
東方離人早就想拉梵姑娘下水了,眼見桂婆婆開口,她詢問道;
“可以隨便選?”
桂婆婆其實有點擔心大魏的女王爺善妒不答應,見女王爺說這話,自然是笑了,豪氣道:
“冬冥部待嫁的姑娘成千上萬,只要驚堂想,可以全叫過來在外面站著,讓驚堂挨個挑選,多挑幾個當陪嫁回去伺候夫人都行…”
東方離人也不敢亂說,只是眼神示意坐在主位上裝死的貌美女祭司:
“她也行?”
大堂里面稍稍安靜了下。
在座十幾號老人,都是梵青禾的叔伯,非要在這里提此事,就是來催婚的。
眼見女王爺先挑起了話頭,桂婆婆自然順著話道:
“按照兩族盟約,青禾本就該嫁到王庭當王妃,只可惜后來王庭沒了,此事才無疾而終。
“青禾嫁給驚堂,是依照祖訓,我等肯定不敢有意見,就是不知道驚堂樂不樂意…”
東方離人都和梵姨娘一起西瓜推了,夜驚堂怎么可能不樂意,不過公開場合,說太直接不好,她只是很有大婦氣度的道:
“夜驚堂整天忙著家國大事,問他暫時也答不上來,不過和梵姑娘在一起這么久,也早就有了情分,想清楚了肯定不會拒絕,本王可以先替他應下此事,就是不知道梵姑娘怎么看。”
眾人見此,又把目光投向梵青禾。
梵青禾當著這么多長輩的面,腦子都是懵的,哪里能利索回答,眼見眾人等待答復,她臉色漲紅道:
“四哥,我算起來,是驚堂的…”
梵麓微微抬手:“多少代之前的事,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我們坐在這里,也只是商量,又沒強迫你。
“現在就問你一句,你以后是想跟在驚堂身邊,共謀復國大業,還是想違背祖訓,自己再去找個人?說清楚了,我們也好去安排…”
你管這叫商量?
梵青禾聽見這話都無語了,她作為大祝宗,違背祖訓還當個錘子祝宗,怕是待會就被逐出族群,變成人見人嫌的西海浪人了。
夜驚堂見族老們這么強勢,青禾不好回應,便笑道:
“我確實心怡青禾已久,只是事務繁忙,尚未確定關系罷了。這些事情我和青禾心底都有分寸,催急了反而不好…”
梵青禾見此連忙點頭:
“是啊,我…我私下和他聊,聊好了和桂婆婆說,叔伯們再去安排,如何?”
在座族老見梵青禾沒有當場拒絕,就已經明白了意思,看在姑娘家不好意思的份兒上,便沒有催太狠,又聊了兩句家常后,才相繼離去。
夜驚堂聊完了事情,便被笨笨扶著起身,走向大堂后方的住宅區。
而梵青禾看起來是沒臉見人了,送走叔伯后,就跑到了最前面帶路,離的怕是有三丈遠,話都說不上。
夜驚堂也不好追著問,和笨笨跟著來到落腳的院子,尚未進門,就聞到了一股香味,還有“嘰嘰嘰”的哼聲。
夜驚堂剛才還好奇鳥鳥怎么不見了,此時走進院中,才發現院子里放著個露天烤架,里面燒著木炭,上面夾著只油黃蹭亮的烤羊羔。
鳥鳥蹲在凳子上,直勾勾望著烤羊,因為暫時吃不上,便不停搖頭晃腦等待,看樣子十分開心。
院子里還有兩個以前在瑯軒城跳過舞的年輕姑娘,一個在烤羊跟前看著火候,另一個則在屋里準備著藥浴。
梵青禾進入院子,就讓族里的妹妹切羊羔,然后進入屋里檢查起藥浴。
東方離人扶著夜驚堂,來到頗為雅致的房間里坐下后,便走到梵青禾背后,雙臂環胸微微偏頭:
“嗯哼?考慮好沒有?”
梵青禾臉都是紅的,轉了個身背對東方離人繼續忙活,低聲道:
“殿下豈能在大堂里提這種事?我是大夫,和夜驚堂也沒什么,這么一說,豈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沒什么?
東方離人都不知道怎么評價這話,不過她也沒說的太直接,只是道:
“那就慢慢考慮,先聊正事。路上咱們說好了,換著來,現在到冬冥山了,雪湖花有族老照看,接下來該你幫忙調理了吧?”
梵青禾眨了眨眸子,回過頭來,看向有點虛的夜驚堂:
“他還需要調理?”
夜驚堂坐在榻上,卸下隨身的刀劍和雜物,聽見里屋的閑談,搖頭笑道:
“我其實也沒大礙…咳…”
發現笨笨眼神一冷,擺出‘你敢說不需要她幫忙,這個月都別想再碰本王!’的神情,夜驚堂又迅速閉嘴,當做什么都沒聽見,繼續折騰刀劍。
東方離人回過頭來,看向想推卸責任的梵姨娘:
“他需不需要調理,你身為大夫,應該比本王清楚,待會自己檢查即可。本王路上已經盡力,實在幫不動了,你要是實在不樂意,我就去和桂婆婆說明情況,讓她老人家挑個合適的姑娘來伺候。行了,先吃飯吧。”
東方離人說完后,就來到了隔壁的餐廳里,開始喂已經急不可耐的鳥鳥。
梵青禾覺得夜驚堂這么虛,應該不需要再幫忙了,稍作沉默,也沒回應,扶著夜驚堂在凳子上坐下,轉開了話題:
“待會先泡個熱水澡,然后我帶你們出去逛逛,冬冥山的月亮特別漂亮…”
東方離人用小刀切著烤羊,可能是親熱的時候,夜驚堂的騷話聽多了,腦子一抽,隨口就接了句:
“天上的月亮,哪有梵姑娘的月亮漂亮…”
話沒說完,東方離人就是表情微僵,臉色慢慢化為漲紅。
夜驚堂著實沒料到不茍言笑的大笨笨,能冒出這么燒一句話,差點憋岔氣,他本想跟一句‘確實’,但看著笨笨想要滅口的模樣,沒敢開口。
而梵青禾也愣了,望著想裝做無事發生過的女王爺,心中只覺不愧是妖女教出來的徒弟。
她憋了片刻,小聲接了句“我哪里比得上殿下”,而后便開始悶頭吃飯。
東方離人一時失言,肯定不好再說話。梵青禾想著叔伯們的催婚,更是沒心思開口拉家常。
三人一鳥吃了幾口,最終還是夜驚堂憋不住,“噗”的笑了聲而后便是雙肩直抖。
東方離人聽見悶笑聲,剛壓下的臉色再度漲紅,踩了下這色胚的腳尖:
“你笑什么?!”
“呵呵…沒什么,這烤羊真大…嘶真香…”
悶頭干飯的鳥鳥,看向吃烤羊吃的喜極而泣的夜驚堂,攤開翅膀嘰嘰兩聲,意思明顯是——烤羊罷了,至于吃這么開心?出息呢?
不過疑惑完后,鳥鳥還是很貼心的給夜驚堂勻了兩塊切好的羊肉,讓他高興就多吃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