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顧淵感到非常意外的是,齊羽樂隊的首場演出竟然以一種近乎圓滿的方式結尾了。
表演進行得很順暢,楊浩什么出格的事都沒有做,而是以精神飽滿的狀態演唱完了整首歌,其中和齊羽合唱以及對唱的部分,不僅沒有使壞,甚至一點出差錯的跡象都沒有。全程穩定而出色,相比于天賦異稟的齊羽,他的嗓音并不能說特別出色,但可以看出深厚的功底,為了這首歌他一定努力訓練了很久,想到這一層的顧淵不禁有點羞愧——他之前還以為楊浩心懷不軌。
經歷了之前的那些事,要他相信楊浩這次沒有包藏禍心也不容易。
在這樣的年代,高三學生組建的學生樂隊絕對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尤其是樂隊領隊還是成績優異的競賽生,據說是學校提前做了賣力的宣傳,文藝界和政界有頭有臉的人物來了不少,顧淵他們坐在前排,那些“大人物”就坐在他們前面。
只不過,他們討論的內容大多都與臺上的表演無關。
遠遠地回過頭,陳穎、江璐在奮力地鼓掌吶喊,柳卿思沒有坐在座位上,而是站在舞臺前方,靠著半掩著的側門,瞇縫著眼睛淺笑著望著臺上,手里握著一臺相機——是前幾次交給他拍的那臺,馮子秋在她旁邊不遠處的角落,一個人坐在臺上燈光剛好照不到的陰影里,單手拖著下巴,怔怔地看著舞臺上,顧淵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應該也是在笑吧。
最讓顧淵他們感到緊張的反而是在演出結束時。
謝幕的時候,齊羽一個人抱著吉他站在舞臺正中央,被幾束聚光燈照著,額頭上臉上全是細密的汗,看起來緊張又不知所措,其他人都已經走到臺前站成了一排,只有她還愣兮兮地一個人站在一堆樂器中間,臺下的所有人一下子全把目光投向了她,顧淵不禁暗自為她捏了一把汗,好在這個時候有人后退了一步,伸手把她從樂器堆里牽了出來,領到了臺前,和其他成員一起向觀眾鞠躬。
顧淵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是平穩落地了。
那場表演后面發生了什么他已經記不太清了,除了幾乎沒有斷過的音樂聲,就剩下演出完回到座位上興奮不已的齊羽在耳邊巴拉巴巴拉的說話聲。整個匯演大概進行了兩個半小時,解除了壓力枷鎖的齊羽全程都在和尹天高練他們嘻嘻哈哈地不知道在說什么。
最后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習慣性地視線掃了一圈,瞥向之前舞臺邊側門的方向時,剛好看到對過來的相機鏡頭,想到身后笑得花枝招展的齊羽,于是下意識地側開身子讓出光路,過了兩秒,鏡頭移開,露出卿思足以溫暖十二月的風雨的微笑。
那是一個讓人忍不住想要記錄下來的笑,可他手邊沒有相機,也不會速寫,“要是文堇在這里就好了。”他不禁這么想,可那個家伙現在遠在天邊,而且就算她在這里顧淵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因為他想不到這么做的理由,或許僅僅是因為很好看,但又似乎不只是這樣,那個笑容似乎帶有某種不知名的美感,說不上來具體是什么。
于是只能把這個場景深深地刻在腦子里。
這個時候,突然后腦勺被彈了一下。、
他回頭,看到池妤,她手里拿著一件粉紅色的羽絨服,領子邊緣是那種白色的、摸上去很軟的絨毛,穿著一件奶白色的高領毛衣,好像是剛跑過來的,額頭上有汗,手里還捏著節目單。
“演出結束了嗎?”
“結束了啊。”
“啊——”池妤的臉上浮現出了很標準的失落表情,但顧淵有些不理解,因為節目單上有很明確的演出時間,而現在距離齊羽他們的演出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分鐘了——怎么想都知道已經錯過了吧。
“你怎么了?”
“我嗎?”
“你肯定不對勁兒。”
“我能有什么不對勁的。”
池妤瞇著眼睛看著他:“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沒有啊,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我錯過了演出啊,明明答應要和你一起看的。”
“沒關系啦,反正也不是很精彩。”
“你不在意嗎?我失約了誒,你不是最討厭別人失約嗎?”
“我是很討厭別人失約,不過是你的話,就沒關系了。”
“為什么啊?”
“因為,你是你啊,和別人都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池妤歪著頭看他,“我還是覺得你有點不對勁。”
“我可以無限地原諒你,這就是不一樣的地方。”顧淵笑了一下,“走吧,還得去把活動室打掃一下,下午還有我們文學社的攤位呢。”
結果等他們到活動室的時候,卻發現一切都亂了套。
昨天就已經提前整理過的活動室變得一團糟,四周的書架歪的歪倒的倒,架子上的書有好大一部分全都滑落在了地上,滿地都是之前拜托子秋去印的藝術節特刊,門旁邊的白板也倒在了地上,而且上面更是沾滿了難洗的油彩。顧淵打開門的時候,陳穎和江璐面對著一地狼藉正在發呆,齊羽則是在廢墟中高速跑動,然后一把抓住了想要往書堆中鉆的貓咪Joey——一切的罪魁禍首。
不知道它經歷了什么,竟然弄得滿身油彩,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黑色,而是變成了一只紅色綠色藍色橙色混雜的大貓。顯然是它在白板上撲騰了一陣才留下了那些痕跡,在被它碰到的書架也能看見彩色的油痕,不過好在那些書上并沒有沾到太多,只有一些大部頭的封面上留下了彩色的爪印。
當然,它并不是唯一的罪魁禍首,真正的原因是那只不知道從哪里跑進來的黃狗,被馮子秋發現的時候它縮在房間的角落里,被一大堆書蓋著,看起來很是驚恐。江璐說這是器材室大爺養的小狗,平時從來不離開操場后邊的那個小院子,不知道怎么會跑到這里來,還把Joey嚇得不輕——以至于它就算被齊羽抱著也在對小狗喵嗚怪叫。
顧淵記得活動室的門一直是關著的,只有窗戶開了一半——就是留給Joey的,外面太冷,室內有暖空調,可是那只黃狗是不可能跑進來的——也不會主動跳上一米高的窗臺。
那它是怎么進來的呢?要么是有人放進來的,要么是門沒有關好。
不過現在想這些沒有意義,下午就要出攤了,可現在這個樣子,不知道之前印出來的特刊還能搶救出來多少,而且活動室這么亂,光是打掃整理就不知得花多少時間。
如果是前兩年,藝術節還有兩天的時候,就算趕不上今天下午,也還有明天一天的時間,但今年學校給出的安排就只有一天,上午已經過去,剩下的半天,看起來只能全花在打掃上了。
一想到最后一次藝術節竟然是這么度過的,所有人都不禁變得傷感起來。
齊羽抱著Joey和小狗去找地方給他們洗澡,池妤拿著抹布在擦剛被立起來的白板——或許現在該叫彩板了,其他人一起蹲在地上撿書,顧淵用手收拾著一地狼藉,忽然發現好像少了一個人,柳卿思竟然不在。雖然她之前常常不在學校,但這次的活動也是她報給學生會的,也是她把準備工作交給了子秋小穎江璐。
一切都顯示出她很在意,而她今天明明來了學校,剛剛還出現在了大禮堂,還和自己一起在天文臺后邊的草坪上吹了會兒風。身為文學社的現任社長的她,沒道理會不出現在這里。
他在心里替她想了一會兒理由,可十七年人生積累的智慧沒有幫他得到一個合理的答案,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傳來了齊羽的驚叫聲,心跳在一瞬間漏掉了一拍,但這只是一個開始——當所有人都跑出去的時候,時間停住了。
大家的心跳也停住了。
齊肩發的少女坐在走廊冰涼的地上,正午的陽光像是溫柔的手,從厚厚云層中的縫隙里鉆出來,從落地窗外伸進來,輕輕撫摸著少女瘦弱的背,涂抹上凄美有毫無溫度的色澤,一層又一層。
齊羽蹲在她身前,輕輕搖晃著她的肩膀,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Joey和小狗一左一右,不知所措地搖晃著沾滿油彩的尾巴。
明明是很安靜的環境,但耳朵里卻很吵,一直有一陣很刺耳很尖銳的聲音,甩都甩不掉。
即使接下來說話聲、車聲蜂擁而至,也淹沒不了那種尖銳的嗡鳴。
那一個下午的忙亂,好像只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站在圖書館外的空地上看著救護車開走,有什么東西落在了臉上,涼涼的,顧淵輕輕地摸了摸,有點冰、有點濕,他這才想起來還下著雪。正午時分的陽光像是一種錯覺,只在她的身上短暫地存在過一樣。
他伸手接住一團雪花,輕輕捻了捻食指拇指,指間傳來一股直達心底的冰寒。
那陽光,應該就是錯覺吧,他抬起頭。
這天空,都變成黑色的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