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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男兒到死心如鐵

華首重巖,滅盡定中  抬頭的天際湛暗,虛空中似是彤云晝聚、素靈夜哭,團團繞繞之后任由眼中泣成血色,而腳下泉壤深晦,每一寸都是由無尚甚深禪定力凝聚而成,堅實如鐵如鋼,銹跡斑斑,足踏在上更聽見重云空響、諸眾虛隱,仿佛是某處千億劫前神佛盡殞、安忍不動的遠古大陸。

  摩醯首羅天王衣衫襤褸、傷痕累累地在這片土地上,沉寂而鄭重地往前走著,他雙掌合十、神情莊嚴如同正要前去禮佛。

  如果有人近距離觀察,就會發現原本那雙寒鴉回飛般的雙眼,與西域人般拙怪的外貌,此時正經歷著一種緩慢而持續的身體融合,雙瞳孔中不時仿有星河鷺起、北斗旋轉,化解著身上原本難以言喻的割裂破碎感。

  這是一種衍變與融合,因伏藏而醒的摩醯首羅天王意志,原本是難以駕馭妙寶法王身軀的,故此他才將妙寶法王的中陰身放逐至雞足山陰的最深處,消磨殆盡原本的執念。

  而江聞的驚天一劍,卻給他融合身軀的絕佳機會。

  那一劍赫然在摩醯首羅天王前胸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連帶著五臟六腑也創傷極重,踉蹌行走間能看見白的骨茬,赤的血肉,即便他運用上妙寶法王如來三十二相神通力,使傷口旁的肌肉瘋狂簇擁擠靠,仍然留下了如嬰兒嘴般的猙獰外瘡。

  虛弱身體與殘存伏藏逐漸融合的過程,讓摩醯首羅天王慢慢感受到了清晰真實的痛苦,那不僅是身體上的負擔疼痛,還有精神上長期累積而成的焦慮痛苦。

  妙寶法王的所感毫無保留傳遞而來,讓仿佛高坐云臺神祇的摩醯首羅天王在一瞬間跌落凡塵,狼狽不堪。

  摩醯首羅天王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這是必須走出的一步,他只是沒想到江聞在自身的七情六欲燃盡之后,竟會選擇將六感也徹底粉碎,化為薪柴焚燒——這幾乎就是徹底斷絕了覺悟成佛的可能。

  這樣做就像一方行將熄滅的爐火,竟然選擇將爐門徹底封閉、橐龠灌入空氣、引火猛油澆遍,只為了在炸膛那一刻,釋放驚艷奪目的最后一幕,驚出了凡人絕不可能覺醒的末那識!

  隨著地上滴落血跡漸消,即便蒼白之色難免顯現,但摩醯首羅天王仍在踽踽獨行。

  他在這個無邊廣闊的滅盡天地中,再次感受到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蒼涼慨愴之意,無窮無盡、須彌無邊,這本是一種大寂靜,可此時的他已經感受不到大歡喜,只顧著埋頭向前走去。

  無邊寂靜中,他再次聽見了從滅盡定的最深處星云里,一股詭秘的節奏韻律傳來。

  那片蟹狀星云呈現著世間最為深邃的黑霧,正沿著世界的輪廓澎動,既像是某種巨型生物沉眠時的緩慢心跳,正隨著呼吸的強弱而不斷起伏,吹亂岑寂曠野的低伏草木;又像是諸天星辰運轉時,在鴻蒙宇宙中獨然一體的沉默,拋灑出的碎屑物質,便構成了蒼涼宇宙的邊陲。

  摩醯首羅天王神往心馳于那處黑霧星云,但他十分清楚無邊無際的滅盡定中,本不該有這樣的聲音,也不能有任何的聲音的…

  如果僅僅是將六識熄滅,陷入沉寂,所達到的不過是無想定,如《俱舍論》云:“有法能令心、心所滅,名為無想;如是復有別法,能令心、心所滅,名無想定。無想者定,名無想定;或定無想,名無想定。”

  無想定是外道定,定里的人還是把色身當作我,正因為我見不斷,才會有我執雜音顯現,產生出擾亂大千世界的余音。

  而摩醯首羅天王想要走入的滅盡定,必須先將六識滅了,直至心王心所都不起作用了,連著第七末那識的一部分也要熄滅,才叫做滅盡定。

  這樣的滅盡定乃是俱解脫的大阿羅漢境界,如果不是具有四禪八定和斷盡一切煩惱的大阿羅漢,不可能沉入滅盡定中——而其中既然生死我執全部斷絕,就決不可能有雜音殘留,更遑論形成廣闊無邊的黑霧星云!

  三百年籌謀,終于要見分曉了。

  閉上眼睛穩定心神,摩醯首羅天王終于感覺身神逐漸合二為一,不禁感嘆這具身體終究不是他三百年前的那具,在遭遇到江聞的決死一擊之后,身上遍布的疼痛足以讓人窒息。

  但這一切都是值得和必須的。

  摩醯首羅天王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結出正念真如、澄清妄念的禪定印,試圖沉入更深一層的禪定之中,但閉眼的那一刻神魂一陣震撼,只因江聞的那一劍,似乎斬毀他識海當中曼荼羅壇城一闕,撼得中陰寂怒文武百尊搖搖欲墜,以至于一道道陌生而熟悉的記憶在他眼前翻滾…

  在記憶的盡頭,他親眼見到優禪耶尼城附近頻陀山中,有一塊詭異石碑出土,無數人看了一眼便狂蹈亂舞,如癡如狂。

  那是一塊龐然堅厚、壯杰奇詭的石碑屹立在眼前,上面天然楔刻著無數瑰麗繁雜的花紋,只見石面有云蒸雨飛、天垂海立,騰驤夭驕、幽怪潛見,遠遠看去恍然一條從高天垂墜而下的萬丈墨龍。

  墨龍石痕凝聚的漫漶文字,猶如絲線絳蟲一般雜亂鉆咬,也在他的眼底翻滾著、扭動著,凡人哪怕只看一眼也會頭暈目眩。在場人中,唯有阿私陀仙人的弟子迦旃延克服影響走上前去,艱難識出了碑刻梵天上的文字。

  什么人是王中王?什么人是圣中圣?

  什么人是愚人?什么人是智人?

  什么人沉溺在生死海?什么人解脫在逍遙園?

  怎樣離垢染?怎樣證涅槃?

  即便精通咒術的迦旃延尊者,當年也只能以牛嚼布、鼠噛布、火燒布、月水布、產婦布、神廟布、塚間布、求愿布、受王職布、往還布,這十種污穢被棄或帶咒術力的布塊,縫合成一塊大長方形布層層包裹后,才順利將這塊古碑送至已然覺悟真如的悉達多太子面前…

  “大僧,切莫再往前。佛門千秋大劫關系天下安危,老僧作為悉檀寺之僧,縱然粉身碎骨,也不能退卻一步…”

  不遠處,一道清癯矮小的身影出現在遠處,身披舊僧衣、腳踩褐芒鞋,正佝僂著身體合掌,似乎在道旁向摩醯首羅天王問安。隱隱約約的影子晃動著,仿佛青峰之巔亙古不化的頑石,又似古驛道旁龍鱗盤繞的古松。

  老僧的嘴唇仍微微翕動,面無人色,直至摩醯首羅天王與之擦肩,雙目寒光凜冽照去,才照見單薄僧袍下的身體其實支離破碎,隨時可能崩解成滿地的血肉碎渣和涂地肝腦。

  摩醯首羅天王冷視一眼。

  “安仁,你這中陰之身,絕無可能出現在這里…”

  悉檀禪寺修建在雞足山上,規模堪稱諸寺之首,多年前參與過朝廷對傅添錫奏本的的調查密旨,因此多年來一直阻撓著妙寶法王染指其中,顯然也是猜到這華首重巖背后的滅盡大定真相,可惜他們首鼠兩端、猶豫無斷,阻擋著佛劫都不愿示人,誠不足與之為謀。

  隨后他再不說話,揮掌劈碎了幻影,也劈碎了內心的一道魔念,腳步更加堅定。

  “雞足山陰事關祖地,還有姐姐棲身的霧路游翠國,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不知走了多遠,又有一道宛如干尸的身影矗立在面前,青茬頭發下還能看見皮膚,但細看去卻是密密麻麻無數蟲絲遍布在軀干四周,深深鉆入肌膚啃咬直至滲透骨骼,宛如被槲寄生絞死的古樹,雙眼都在劇痛和外壓下爆出眼眶,任由血淚淌下。

  干尸般的身影雙足離地,飄飄蕩蕩地懸掛著,干涸血跡凝固成為一件破舊而恐怖的喜服,包裹住干癟脆弱的身體,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正死死盯著摩醯首羅天王,充滿了怨毒與嗔恨。

  摩醯首羅天王面露輕蔑。

  “品照,你是牝陰之鬼,也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麼些族人世代生存在賓川,或許在他們口口相傳的歌謠歷史當中,還能記得當初那場慘烈的大戰,而即便他們已經忘記,以木家這么多年來對線索的挖掘探索,所知道的也不應該少于編纂《白古通記》的自己。然而他們只顧著占山為王,連霧路游翠國都不能決心徹除,才會固步自封到懵懵懂懂。

  像這樣的目光,摩醯首羅天王不知道曾經歷過了多少。

  其中有被他親手殺死之人望來的嫉恨,也有因他阻攔不成而枉死之人的怨毒。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狡蟲亂云夢,黑龍廢冀州,《天下山河兩戒圖》中所繪的圖景,正是他曾歷經踏遍的山河,若他連枉死之人的因果也懼怕承擔,又怎么敢自詡為于三千界中得大自在的大自在天王!

  于是他冷哼一聲,揮掌再次劈碎了幻影,又劈碎了內心的一道魔念,腳步愈加堅定。

  可走到了最后,還是有一道身影攔在了他面前。

  那道身影如冠玉眉似黑漆,妙法身相周匝圓滿,莊嚴身形金甌無缺,映照于熹微晨光,使觀者油然贊嘆,恍然如同一尊金鎏玉佛煥然于目前,觀者氣息也為之一窒。

  但摩醯首羅天王側目望去,冷冷說道:“怎么,竟然連你也要阻攔我。”

  妙寶法王無悲無喜地合掌迎面,身周散發出一圈淡淡佛影,緩緩開口說道。

  “成住壞空,三界火宅,既然大僧已生出行舍智,何必戀戀不去?”

  所謂三界火宅之說,如《清凈道論》有一個例子,一個人晚上吃過飯,上床入眠,睡到正酣,突然屋內起火,于是他驚醒了,見大火而生恐怖。他想,在我被燒著之前最好逃出去。他四下打量,看見有可逃的路,于是急急地逃出了這間屋子,而站在安全的地方。

  在此比喻里,是將屋子喻為身心,凡夫執著身心為“我”或“我所”,由此長困在身心的五種幻相中,甚至習以為常。直到某一日,突然發現它們是無常、苦、無我,就象睡夢中的人突然被屋內的大火驚醒,于是他決定,在被生老病死的大火燒死之前,要從身心這間屋子里逃出去。

  摩醯首羅天王雙目凜凜望去,似乎覺得夏蟲不可語冰。

  在他眼中妙寶法王的琉璃之身滿是裂紋、鎏金之體自生垢穢,面容萎悴雙目生厭,即便曾經有大阿羅漢之資,此時也不過是生出天人五衰之相的凡人。

  遍體鱗傷的妙寶法王,似乎早已對這方世界生出厭意,他發出的詢問既像勸導、又像自省,卻無由來地阻攔住了摩醯首羅天王的去路。

  “欲求解脫,不在彼岸。”

  摩醯首羅天王站定腳步緩緩抬頭,看向了眼目數瞬的妙寶法王,緩緩說道,“我只知莊嚴今生,利樂后世,不論是顯宗的菩薩戒、密宗的密乘戒,都要先發起菩提心。如今你的菩提心又在何處?”

  妙寶法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良久才慘笑道。

  “大概我的菩提心,已經隨著她死去了。”

  摩醯首羅天王面無表情,經歷過內景境的他,終于清楚妙寶法王作為羅漢轉世,為何會形似佛陀,卻又徒有其表了。

  作為佛陀座下聲聞得道而證果位者轉世者,他必然曾被佛陀授記。這樣的人基本上不用刻意作意,每一世就都會以覺悟為目標累積善業,在之后的生生世世只要有佛陀出世,他就會出家成為修行者,追隨著不斷累積觀智。

  然而在妙寶法王的短暫人生中,他曾擁有過幻夢中的美好憧憬,也經歷過現實里的殘忍折磨。

  在美好的、殘忍的兩種情形都看過以后,妙寶法王此世已生起了真實的厭離心,再也不想待在六道輪回里了,一旦阿羅漢斷絕了菩提心,只剩下解脫心,就走入了錯誤的行舍智中,此世便再無證得四果的機會。

  摩醯首羅天王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又為何阻攔于我?”

  相視兩人的面貌極近相似,細看卻又截然不同,一人冷驁一人萎悴,在摩醯首羅天王的咄咄逼人之下,妙寶法王身影恍如輕煙隨時可能飄散。

  “我不知道。但既然他們拼了命也要阻止我,我寧愿相信其中一定有緣由。”

  摩醯首羅天王哈哈一笑,仿佛聽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好,如你所說必有緣由,那我今日可以不去。可然后呢?”

  凝視著飄忽虛影,不遠處黑霧星云更有血光閃爍,映照出不詳的意味,摩醯首羅天王由笑轉怒,猛然呵斥道。

  “佛門大劫正應在今日,你倒是給我一個退縮的理由!你所剩無幾的慈悲施舍給了這幾個人,那外面的雞足山、賓川,大理、震旦,又該有誰來施舍慈悲!”

妙寶法王沉沉不語,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用一個微妙的眼神看向摩醯首羅天王,似乎在默然詢問面前不可一世的大自在天王  ——你當真這么想的嗎?

  但摩醯首羅天王深吸一口氣,他知道先前所見的種種阻攔不過幻影,其實全部源自于身體里這道妙寶法王的殘存意志,而眼下這道殘存意志留戀不去,正是他摩醯首羅天王合道化身的最后一處檻,若是能夠踏過,這條路便再無障阻了。

  “云丹強巴,你該清楚寺中秘典記載才對。摩訶迦葉尊者已經在雞足山守衣入定千年,從陰鐵牛年開始的劫難沉伏至今,暗蘊滋生的邪祟如沙河之數,如若一日驟發,萬物因罡風化為齏粉,劫灰噴涌起彌天漫地,就連中央世界須彌大山都會為之崩塌…”

  “幸有摩訶迦葉尊者以大愿力、大定力盤坐于雞足山巔,舍身出大佛廣方華首重巖,鎮壓住了這處雞足山陰,暫時困住這方魔國不再危害世人。可大阿羅漢千年不曾乘愿轉世、發心再來的話,神通力必然削弱到岌岌可危,更何況摩訶迦葉尊者兼有守衣之責,從未在震旦轉世過…”

  “這樣的災禍依照計算,本在三百年前就該發生。但我當年來到此處,窮盡心力都無法進入華首重巖之中,便猜到其中一定有問題發生,其中是緣是劫實難預料,于是我開始著手尋找羅漢轉世——唯有另一位大阿羅漢接力入定,才能繼續鎮壓這方魔國。”

  摩醯首羅天王看向了妙寶法王,憂心忡忡地說道,“你睜眼看看,在這本該最為清凈的滅盡大定,此時都出現種種異象衰變。如果以我最壞的估測,摩訶迦葉尊者已經采用了迫不得已的手段,那么佛門的千秋大劫,如今已經迫在眉睫了…”

  妙寶法王漸漸沉默。

  他那顆早已化為灰燼的心,從來只能勉強靠著自己能解救其他不幸的借口,做著一些言不由衷的事情,而其實他心中的佛陀早已經消泯,蓮座上只剩下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孩,在無聲告訴他就算自己死了,也要愛著世人。

  一聲嘆息之后,鎏金玉佛般的身影開始潰散,就像他本就不應存在于世界上的痕跡,清風拂去所有矯揉造作、外力強催,只余下身體里最深處的那一點靈光湛湛,變化成了一個佝僂瘦小的孩童,穿戴著過于寬大的佛冠僧袍,有些滑稽,又有些心酸,向著摩醯首羅天王露出孩童獨有的笑容。

  摩醯首羅天王沒有劈散這一道殘影,雙掌合十慢慢走過,把無聲哀默作為送行往生的經文。

  啟程那一刻,身心合一的摩醯首羅天王察覺到一股桎梏脫去,終于踏入大阿羅漢的境界,他驀然超越了一切痛苦,以「空心」看整個世間,不執取任何事物為「我」或「我所有」。他感覺自己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持續醒覺地、智能地去做,亦即時時起觀照而行。

  過去的那個摩醯首羅天王,已經不存在了,當下之五蘊全非,他的雙足真正生出神通力,轉瞬間越過了無窮無盡的距離,化為璀璨流光闖入滅盡大定深處的黑霧星云之中。

  在這種狀態下,摩醯首羅天王感覺自己對于萬事萬物的認知,都進入到了全新的境界,一瞥便足以觀察和了知,與它同時生起的一大堆物質現象和精神現象一切的事情。

  思維流轉,三生徹照,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年佛陀在雞足山金頂傳《大幻化網密續》的情形,而且他十分肯定這份記憶并不屬于「妙寶法王」,只獨屬于他「摩醯首羅天王」…

  此時的他,終于有機會比以往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要更加接近「它」了…

  摩醯首羅天王屹立于黑霧星云面前,孤驁身型與濃到化不開的湛暗,相隔只余一線之隔,而面前的黑暗浩瀚如海、飄渺如云,星星點點地圍繞著某處玄妙莫測的地方瘋狂旋轉。

  在黑洞般令人眩目的深處,似乎漂浮著一具正作吉祥偃臥的尸影——

  那便本該是這片宇宙最初與最后的原點,現在單薄得像是某場曠世核爆后被深深烙印入石壁上的痕跡,身上披著微光的紗布,悄然陷入了最最深沉、最最死寂的禪定。

  摩醯首羅天王心中驀然生出大恐怖,連身體都開始顫抖。

  這是一處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終極世界,他明白自己如果不是憑借妙寶法王的阿羅漢之軀前來,恐怕只要遠遠望上一眼,就會因人型剪影背后廣闊遼遠的宇宙而陷入癲狂,身體也會在星流沖擊下支離破碎化作血霧。

  他親眼看到摩訶迦葉尊者了。

  這位號稱“頭陀第一”的尊者為了鎮壓雞足山陰魔國,果然在瀕臨絕境的時候踏出了最不應該踏出的那一步,強行披上了那件僧伽梨袈裟,以入滅為代價繼續鎮壓了三百年…

  沒有拈花微笑,只有守衣入定,若摩訶迦葉尊者未能如佛所說“大迦葉亦不應般涅槃,要須彌勒出現世間”,金縷袈裟未能傳至彌勒菩薩手中,便將在某個不可名說大劫的影響下,釀成佛門的千秋大劫!

  懵懵懂懂、渾渾噩噩,摩醯首羅天王深深施了一禮,緩緩向著近在咫尺的偃臥尸影伸出右手…

  但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與之觸摸的那一刻,有一道身影鬼魅般地出現在了他的身側。

  那道身影青衫佩劍、神情淡然,悄然覆蓋厚厚蒼苔,石質紋理沁透了周身,斑駁陸離的外表就如曾隨秋風茂陵孤苦百年的翁仲,早已蒼然滿軀,唯有直視前方的雙眼凜然有神,赫赫如電,此時竟以一種僵硬詭異的方式猛然朝著摩醯首羅天王擊出一拳,抖落出無數的石屑塵灰。

  摩醯首羅天王悚然一驚,隨即以大阿羅漢之軀對抗這一拳,卻猛然感覺到了一股強悍到難以置信的力量,正從那只平平無奇的拳鋒上爆發出來,霎時間勁力如排山倒海、一浪三疊地朝著摩醯首羅天王涌來。

  “你竟然還活著?”

  摩醯首羅天王的驚怒無以復加,因為方才這股恐怖的力量不僅撼動了金剛不壞的大阿羅漢之軀,將他瞬間擊飛了出去,甚至超然在他摩醯首羅天王引以為傲至剛至快的武道之上——

  對方明明沒有流露出一絲的殺氣,撼天動地的寒山內功也盡數消失不見,什么他還會爆發出這種從未有過的力量?!

  早就該化身為石像的江聞,此時正緩緩睜開,可惜黯灰的眼皮之下仍是石頭般無神的眼睛。

  江聞確實已經沒有了任何的內力,只是站在原地,他似乎并沒有挪動過半分。

  因為早就石化的雙腿不足以支撐哪怕一步的行走,但他周邊的空間正涌動著難以形容的波紋,就像一張白紙被反復揉皺攤平,一圈圈漣漪反復蕩漾成波,似乎不在此岸、不在彼岸,強行讓已死的江聞超脫于這片空間行動著,終于來到了摩醯首羅天王的面前。

  但直至此時,摩醯首羅天王仍舊沒能從在他身上,察覺到一絲的殺意、忿怒、怨憤、刻毒、迷茫、頹喪。

  曾經習慣被世人憎恨詛咒的摩醯首羅天王,鮮在別人面對他時感覺到其他的情緒,但今天的摩醯首羅天王猛然發現所自己恐懼的來源,竟然是一股濃到化不開的哀傷!

  那是一種殘陽泣血、危峰兀立的哀;是一種紙墨疏狂、管弦冷透的哀;是一種青史蕭殺、荒丘掩盡的哀;更是一種曲終人散、發花鬢白的哀…

  “逍遙王,你的野心太大,根本不懂得何為感情。之前我已經把七情六欲燃盡,現在我自萬物終點的「無」中歸來,將執念也作為薪柴在燃燒…”

  江聞僵硬無比地揮出一拳,摩醯首羅天王卻只覺得這尋常一拳擋無可擋、避無可避,明明渾身上下的關節沒有一處能夠正確發力,卻在周身波紋閃動間,帶起了整片浩瀚空間,如同天地倒轉般向他砸來!

  在萬物盡頭的「無」中,江聞終于明悉了他為何會出現在這里的因果,又為何一定要阻止摩醯首羅天王,因此他這次選擇燃盡執念,也要在三毒惡世中阻止這一切…

  石化江聞的雙瞳流下一行血淚,緩緩說道。

  “經受這一拳吧,這便是在你之上的終極武道…”

  “「無想轉生」。”(本章完)

大熊貓文學    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