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前國守‘木村重’庭院。
寬闊的庭院地面上鋪著一層細沙,
細沙上又鋪了一層石子。
諸多灰藍色的石子簇擁著一些形似山岳的巨石,猶如河海包圍著山岳一般,頗具禪意。
軒敞的中堂前,輕紗飄舞。
年輕的侍女小步無聲息地穿梭在中堂內外,中堂四下俱已有穿著深黑色衣裳,胸前及背后有木村家家徽,以及身著青綠色花紋衣裳,衣衫上繡有長船國守‘長船氏’家徽的武士巡防。
木村庭院內一派森然之勢。
此下的中堂里,
卻是一派其樂融融之景。
平靈子坐在正對門的正位條桉之后,身穿白色吳服,吳服上繡畫著紅楓葉,以紅紋為衣領衣袖滾邊,紅與白的搭配,更趁著出身平氏的貴家小姐清麗而秀雅。
她低眉看著眼前矮桉上的珍稀水果、點心。
旁側,
天邪鬼與側方條桉后的木村家家主——如今的備前國守‘木村重’相談甚歡,一邊說著話,天邪鬼一邊還在不斷往自己嘴里塞入各種食物。
木村重在旁爽朗大笑,
已經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國守,摟著兩個皮膚白皙漂亮的年輕侍女。
貴家小姐當面,他亦不敢造次,
只是摟著兩個侍女與天邪鬼說笑而已。
并不敢像以往會客之時,在堂上就對侍女上下其手。
如今,坐在主位的是平氏的貴女,他只能坐在陪位而已。
廳堂里其樂融融的氛圍,
主要便來自于交談的天邪鬼與木村重。
若是讓平靈子獨對木村重,只怕當下廳堂里的氣氛,會比門外的天氣更寒冷許多。
“如非是井上家有了鬼武士相助,
老夫派去井上家的陰陽師,早已將井上家滅門!
那可是一位正七位的陰陽師!
不過,
如今既然是平靈子小姐要親自帶人剿滅這個叛逆,想來井上家就算有鬼武士支撐,也絕對難逃此劫了!鄙人愿意派出一百武士,協助平靈子小姐!”木村重大笑著。
前日,他收到了井上家的使者送回來的陰陽師頭顱,
木村家也只是掌握一國之地而已,
雖然背靠平氏,但本家并沒有強力人物坐鎮。
好不容易得到這一位陰陽寮在冊的、正七位陰陽師的臂助,木村重原以為自己可以大展宏圖,順勢吞并新死了家主,本家局勢及及可危的鄰國實控家族——井上家,
卻未想到,
那位強大的陰陽師自信得連隨行武士都沒有帶,
獨自一人前往井上家,
自稱能令井上家不戰而降!
木村重見那位陰陽師如此篤定,便由他獨自去了井上家,在庭院里等著伯耆國傳來的好消息。
卻未想到,最終好消息沒有等到。
卻等來了那顆陰陽師的頭顱。
他因此而心驚肉跳!
井上家擁有了殺傷一位正七位陰陽師的能力,在實力層面已經超越了木村家,對方還放出話來,令自家好好準備戰事,否則后果必是木村家不能承受之重!
木村重惴惴難安,立刻給自己背后的靠山平氏送去了消息。
平氏雖然接受了木村重的投誠,
但向來看不上備前國這般撮爾小國,從未有資源往備前國傾斜。
備前國不受重視,木村重自覺平氏即便得到消息,應該也會在很久之后才會給出回應。
他已經做好了若平氏馳援不及,就倒戈向井上家的準備。
卻未想到,
自己僅僅是往平氏發出消息,不過一日時間。
就迎來了平氏的馳援。
并且,這次馳援木村重的,還是平氏的大人物!
平靈子小姐!
命格與鬼王酒吞童子相配的女子!
自身得到酒吞童子賦予了厲詭能力的貴家小姐!
有這樣的大人物出手,何愁井上家不滅?
平家不可能長久駐扎于伯耆國,
最終,
伯耆國亦會被納入木村家手里!
不費吹灰之力,木村家就掌握了兩國之地!
在當下的宴席上,木村重每每想起此事,都有一種自己還身在美夢中的錯覺——但他聽到平靈子小姐隨身式神與自己的交談,看著坐在主位清麗脫俗,美得不可方物的平靈子小姐,方知此時此刻經歷的一切,俱是現實,并非虛幻!
“鄙人祝愿平靈子小姐此次能旗開得勝,
不費吹灰之力夷平叛亂的井上家!”
木村重再度向主位的平靈子舉杯,將酒水一飲而盡。
平靈子微抬眉毛,
猶如鏡湖的雙目看向了木村重。
木村重一個激靈,連忙把桌子底下稍微放肆了些的手掌,從侍女衣裙下收回,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我得到情報,井上家原本的家主新死不久,如今是他的嫡女主掌家政大權?”平靈子開口向木村重問話道。
“是!”木村重躬身回答,“京都的土御門家中,某位陰陽師似乎與井上家原本的家主——井上俊雄有仇怨,他來到伯耆國,
便先控制了漱石神社,
而后解開神社中神明的‘函鬼衣’,放出厲詭襲擊井上家。
井上家本該在此次事件中全軍覆沒。
但井上晴子——井上家主唯一的子嗣身邊,出現了一位鬼武士。
他帶著井上晴子逃離了即將傾覆的庭院,
保留了井上家的火種,進而重新聚集人手,迅速控制住了伯耆國內逐漸不穩的局勢!”
備前國就在伯耆國旁邊,
對于伯耆國諸事,木村重自然比較清楚。
更何況,他從前原本還有一個伯耆國的內鬼‘草間家’,自然能從伯耆國獲知更多情報。
“鬼武士么?”
平靈子喃喃自語。
她自然知道那位挽狂瀾于既倒,幫助井上家重新立足的鬼武士是誰。
若非她與那位鬼武士之間的交集,
今時也不會被兄長派來夷平井上家。
原本她對此行毫無期待,
但今時聽得那個‘卑鄙的鬼武士’與井上家長女之間的故事,忽然就對那位井上家的長女生出了許多好奇來,對此行也就有了許多期待。
她站起身,
腰側的武士刀刀鞘相互碰撞。
“時候不早了,
我們尚有要務在身,就不在這里多盤桓了。”平靈子向側位慌忙爬起身的木村重開口說道。
木村重躬身回道:“平靈子小姐不在備前國多盤桓幾日嗎?也好叫老朽一盡地主之誼…”
“不必了。”
平靈子搖頭,
順便把忙著往嘴里塞食物的天邪鬼提了起來。
她繞過條桉,邁步走向門口。
坐在左右條桉后的諸多長船家武士都呼啦啦地跟著起身,附從在她身后,列成蕭殺的隊列,跟著她離開中堂。
武士們牽來馬匹,
百余人的隊伍魚貫走出庭院。
“平靈子小姐。”
身材相較一般東流島人較為高大的男人牽來一匹黑馬,把韁繩遞給了平靈子。
平靈子接過馬韁繩,翻身上馬。
男人驅策馬匹,與她并行。
“平維盛大人對您未能阻止源氏運刀隊的事情很生氣,所以您這次一定要好好表現才是啊,平靈子小姐。夷滅井上家,就是您將功折罪的機會。”男人方正的面孔上帶著一抹笑容,開口與平靈子攀談著。
將功折罪?
聽到這個詞語,平靈子內心就冷了下來。
她轉頭看了男人一眼,道:“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長船光。
渡邊綱的運刀隊分明是自長船國穿過的,
長船國為何沒有發現?”
“事實確是如此。”‘長船光’神色誠懇地看著平靈子,“雖然我未曾發現渡邊綱的運刀隊,但是渡邊綱最終已經殞命了,而與那支帶著無上級刀劍前往京都的隊伍相遇的人,是平靈子小姐。
平靈子小姐卻未有阻住他。
尤其是,平靈子小姐還是平家的鬼武士。
所以,這件事里,不論事實究竟如何,結果始終只能是放走了運刀隊的平靈子小姐承擔最大的責任。”
平靈子沉默了一陣。
從來不是她放走了那個男人的運刀隊,
而是那個男人放走了她。
可這樣羞恥的話語,如果說出口,一定又會被兄長斥責自己‘不知廉恥’。
罪過更深一層。
那人為何要投效源氏?
他難道不知道,土御門家亦與源氏走得很近嗎?
土御門家的陰陽師出手差點引致井上家完全覆滅,兩家的仇怨已然烏無可化解。
他對源氏的作用——僅僅是他把無上級的刀劍送到了源氏而已,當任務完成之時,就是他以及他背后的井上家失去價值之時。
在負有過去功勛的家族,與現在對自身仍有重大利益的家族之間,
源氏會作何選擇,已經一清二楚。
平靈子的思緒不知不覺間飄散了很遠,
她好似看到那個男人前方橫起了漆黑的深淵,而那人仍不知情,就要縱馬奔入深淵之中。
“平靈子小姐?”
側畔的長船光喚了平靈子一聲,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面色變得更冷,開口說話,像是在回應長船光先前所言:“我將被嫁給酒吞童子,就算如今負有罪過,兄長又能奈我何?
莫非他能讓我切腹謝罪么?
平家興亡的重任,皆系于我一個女子身上,
我的幾個兄長們,
更應該感到羞恥啊!”
被掛在馬鞍上,隨著馬匹奔騰而擺動的天邪鬼聽到平靈子如此言語,忽然停下咀嚼食物的動作,訝然地眼光看向了平氏的貴女。
長船光滿臉錯愕。
愕然過后,
他臉色更生硬了些許:“平靈子小姐所言,我會如實匯報給平維盛大人!”
“駕!”
平靈子縱馬奔入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