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蓋四野的黑暗,隨同‘羅生門’一起飛騰上高天,剎那消失無形。
周遭情景霎時變改。
三人立身于一片荒草妻妻的原野上,
遠處的東南方向,依稀可見群山起伏的輪廓。
而蘇午等三人身后的數百步外,
就是那個荒棄的村落。
幾匹馬被拴在一座還算完整的房屋周圍木樁子上,未知死活。
不遠處就有一匹壯馬倒在地上,它的四條腿已變作森森白骨,骨骼上帶著斑斑血跡與點點血肉,直像是被什么東西生生啃去了四條腿上的血肉一般。
蘇午看了看身旁還未醒轉的‘平靈子’,
又見另一側‘安綱’茫然呆坐,還未恢復過來的樣子。
他對‘安綱’說了一句:“不要到處亂跑,在這里等我。”
即走近那匹倒地的死馬旁,
赫然看到死馬的肚皮像是被人用雙手用力撕扯開來,肚皮里空蕩蕩一片,五臟肝腸盡已如其四條腿上的血肉一般不見蹤影,像是被什么東西生生吃凈了!
這是‘羅生門之詭’做出的事情?
蘇午緊皺眉頭。
又想起荒村周圍還有一個厲詭徘回,
他推測這匹馬死于那個厲詭手中的可能性更大。
身后草叢里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蘇午按住刀柄,回身看去——卻是那個效力于平氏的鬼武士豢養的式神。
長耳侏儒老頭天邪鬼跪坐在平靈子身側,
見蘇午手握刀柄,轉頭看著它,它連忙捂住了眼睛,又被嚇得瑟瑟發抖起來。
這個式神頗為特異,具有容納詭韻的能力。
也不知平氏的鬼武士究竟如何豢養得這樣一個式神?
她一直隨身帶著這個式神,
是需要這式神來幫自己分擔詭韻侵襲的壓力么?
蘇午先轉回安綱近前,
看其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他嘆了一口氣,雙眼里涌現熊熊金焰,電火迸發的雙眼與安綱對視的瞬間,蘇午聲聲斷喝:“醒來,安綱!
醒來,安綱!
醒來,安綱!”
大霹靂心咒加持于蘇午的言語之上,
本就在‘唇槍舌劍’加持下具有非凡效力的言語,此刻直如一柄利劍般,刺穿了安綱認知的迷障,將他認知里的種種障礙頃刻掃清!
安綱眼神里的慧光漸漸回轉,
不復方才懵懂迷茫的模樣。
他看到近在眼前的燭照君,神色先是一愣,旋即大喜過望:“燭照君,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是專門來救我的嗎?!”
安綱被羅生門厲詭扭曲認知過甚,
眼下即便恢復神智,但羅生門厲詭對他造成的傷害卻已難逆轉。
——他在今夜的種種經歷,已盡數被抹除干凈。
只知道自己身臨危險境地,卻不知這危險從何而來。
“你已經安全了,安綱君。”蘇午點頭笑道。
“安全了嗎?”
安綱眼神茫然,舉目四顧。
良久后,他點了點頭:“看起來倒確實是沒什么危險了——和我同行的渡邊綱大人、弘正法師怎不見了蹤影?”
“雖然你安全了,
但他們卻死在了危險中。”蘇午向他解釋了一句。
留安綱自行體會這句話,蘇午轉而走近了平靈子的身畔。
那站在平靈子身畔,一直瑟瑟發抖的侏儒式神,此刻卻壯起膽子,張開雙臂,攔在了蘇午跟前:“大大大大——駕服鬼鬼鬼鬼、鬼神的大大大大人!
我家小、小姐已被許配給了鬼鬼、鬼王酒吞童子大人!
任何人都不能玷污她的處丨子之身!”
什么東西?
厲詭還會有性丨生活嗎?
“你莫非不知我與你主人的約定嗎?”蘇午垂目看著侏儒老頭。
他與平靈子商議的時候,并未避開這個侏儒老頭,
對方應該聽過了全部內容才對,
怎么當下還擺出這副姿態?
難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好丨色的狂徒?
“約定?”侏儒老頭呆了呆。
呆在這位體內蘊藏著極端可怕氣息,近乎于惡詭的人身旁,它的思維已經完全被對方的可怕氣息占據了,根本無暇顧及外界的變化!
在自己嚇得發抖的時候,
平靈子小姐,真地和他進行了什么約定嗎?
侏儒老頭還在發愣。
蘇午卻不再等它理清思維了,他一腳將侏儒老頭踢出老遠,之后蹲在了平靈子身旁。
昏迷中的平靈子秀眉微蹙,
因為‘樵夫’詭韻的不斷侵染,而致使她臉色微微泛白。
蘇午從她身上察覺到了縷縷詭韻的流轉,
她體內容納的那只厲詭,在她昏迷的此時,已經開始不安分起來。
‘心王生滅赤見持’道次下,
蘇午的意向外散發,
只一個呼吸就鎮壓住了平靈子體內不安分的厲詭。
他嘴唇未動,他的聲音卻已經深入‘平靈子’心底:“平氏的鬼武士,一切都結束了,醒來吧。”
“平氏的鬼武士,醒來吧。”
這句話像是帶著某種魔力,深入平靈子心底,
一種‘扳回一局’的竊喜就在平靈子心中蕩漾開來。
此般喜悅令她即便處在昏迷之中,嘴角都忍不住翹起,睫毛輕動,慢慢張開了眼睛。
首先看到一個身材略矮的武士在兩個掛甲武士扈從下,蹲坐在自己身旁,雙眼里毫不掩飾殺意地看著自己!
心里那點不知所謂的竊喜剎那平息下去。
某種不知來源的憤怒充斥了平靈子的心神!
她以極快的速度翻身而起,在翻滾途中,素手已然抽出腰間的刀劍,雪亮刀光飛斬向近處的矮武士——源賴朝!
嘩啦!
但在她動手以前,
已然瞥見源賴朝面上浮現一抹譏誚的笑容。
源賴朝身畔的掛甲武士分左右而出,赤紅如燃火的刀劍交錯斬向了平靈子,封死她所有閃避的空間!
那個卑鄙的男人,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卑鄙!
他竟找來源氏的劣武士羞辱自己!
平靈子一根手指按在刀刃上,就要用鮮血引召體內的厲詭——
此時,一抹刀光從遠方奔騰而來,一刀就震得兩個掛甲武士踉蹌跌退。
刀刃插入泥土,
立在平靈子與源賴朝之間。
源賴朝朝向平靈子的面孔上,神色變得奇怪起來。
憤怒,卻不得不壓抑憤怒,
甚至要表現出一副諂媚的面容來。
平靈子清楚對方的神色并非因為自己,而是因為從源賴朝身后走來的那個男人。
他身形高大,
太陽從他背后升起,
陽光投射在他身上,令他的影子在原野上拉長,覆蓋住了源賴朝矮小的身形。
平靈子微微抬頭,
鼻翼翕動,
嗅到了泥土與草甸的氣息。
“你又想要擅作主張嗎?源賴朝?”蘇午澹澹的聲音從源賴朝背后傳來,源賴朝臉上已盡是諂媚的笑容,他向走到身側的蘇午躬身行禮,
張口說道:“大人,我并不曾對這位平氏的鬼武士做些什么啊,
是她蘇醒了以后,就向我出手!
我不得已才反擊的!”
源氏與平氏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我看到你,怎可能不立刻出手?
平靈子在內心反駁著,
面上則沒有表情,端著打刀,靜靜看著蘇午。
蘇午聽過源賴朝的話,點了點頭:“事實確實如此,我亦看到了她先朝你們出手。”
源賴朝聽到這句話,微微一愣,旋即大喜:“大人英明神武!”
平靈子抿著嘴唇,依舊面無表情。
內心卻有憤怒、難過、委屈的情緒相互撕扯著。
她身形微微弓起,
做好了面對男人攻擊的準備。
男人俯身撿起那把插入泥土中的刀,接過源賴朝遞來的絹布,擦拭去良品刀劍‘天魔丸’上的泥土,收刃回鞘,又同平靈子說道:“不過我亦能理解,你在蘇醒后向他們出手的行為。”
平靈子低下頭,
眼眶微紅。
耳畔男人的話語聲還在持續響起:“車前虎,分一匹馬給這位平氏的武士!”
噠噠,噠噠…
馬蹄聲響起。
不多時,一根韁繩就被一個左胸口處繡著不知名家族家徽的武士遞到了平靈子手里。
她牽著馬,愣愣地看著男人。
蘇午繼續道:“此次我們合力,才能輕松從羅生門的困境中脫離。
我不會對我的戰友出手,亦會遵循與你的約定。
走吧!
平氏的鬼武士!
在你離開的兩個時辰內,我身邊的源氏人不可能向外發出消息,沒人知道你在這兩個時辰內的下落!
保重!”
平靈子抬起頭,凝視著蘇午的面孔。
片刻后,她翻身上馬,將天邪鬼也拽上馬背,
壯馬奔騰起來,
平靈子衣裙隨風飄動。
風聲呼嘯,
隱隱傳來身后源賴朝不甘的諫言聲:“大人,既然決定為我家護送刀劍,為什么要放走平氏的鬼武士?大人知道她是誰嗎?!”
平靈子豎起了耳朵。
可惜,
風聲太大,
最終未能讓她聽到蘇午的回復。
“源賴朝,
如非她與我合作,
你亦將被困于羅生門之中,永無脫離之日。
恩將仇報,反手殺害救命恩人,
是你們源氏的傳統美德嗎?”蘇午看向源賴朝,開口問道。
源賴朝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雖然他從不在乎所謂恩義,
但自己不在乎,也不能將這種事宣之于口。
蘇午看了眼滿臉憋悶的源賴朝,走向身后的駿馬,井上家的武士、安綱隨他一同翻身上馬。
在進入羅生門籠罩區域以前,他提前做好了準備,將馬匹安排好,才步入籠罩區內。
方才他亦檢查過了荒棄村落,
村落里那些馬匹盡已死絕。
都是血肉內臟被啃食干凈,僅留頭顱與皮囊包裹一身白骨的死法。
荒棄村落以外,
那個會讓人在無聲無息間陷入泥土中的厲詭,已然消失無蹤。
“走吧,天黑之前盡快到達玉色山。”
蘇午向源賴朝說道。
自出發前,他與源賴朝有過一次沖突以后,內心就已經明白,引井上家投靠源氏的策略在他對源賴朝出手之時,已經完全破裂。
此人因為自己實力強過他,當下或許不會聲言什么,還會對自己做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但只要自己離開東流島,
其必然會對井上家采取殘酷的報復行動。
事情已然如此,
井上家投靠源氏已無可能,
投向平家更不可能,
既如此,不如一邊與源氏虛與委蛇,一邊籌謀自起爐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