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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開廟(二)

  柴鍋內冒出縷縷青煙,

  火舌舔舐鍋底,

  鍋里的油脂開始翻騰。

  四周圍攏過來觀禮的村民們看著那一鍋油漸漸滾沸,吵鬧聲都小了許多。

  油面漣漪陣陣,

  漣漪里浮沫聚集,

  一個個氣泡聚集,不斷破碎又重組。

  李岳山伸手在油鍋上拂了拂,手心感受到了熾烈的溫度。

  他暗下點頭,

  對旁邊的蘇午說道:“把后面桌子下的食籃拿過來。”

  蘇午轉身去后面的桌子下端來食籃。

  食籃里,只有一碗蒸熟了的‘收魂米’。

  這碗收魂米的米粒遍布黃色的污漬,李岳山戴著手套把它從食籃里端出來,一縷縷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頓時以胖老者為中心,向著四周發散。

  聚在空地邊的有些村民,被這陣寒氣拂過面孔,后頸,

  頓時蜷縮起了身形。

  嘈雜的議論聲倏忽消無。

  四下里歸于寂靜。

  “各位鄉親父老!”

  將那碗關押了‘譚家村厲詭’的收魂米高托起,李岳山目光環視四周,出聲道:“這便是諸位青石碾子村男女老少聯名請來老漢這個灶班子,

  為你們收押來的‘譚家村厲詭’!

  這只詭盤踞在譚家村周邊,

  害得大家寢食難安,

  有的家庭因這只厲詭死了爹娘,

  有的家中頂梁柱倒塌了,

  有的更是一家盡數命殞黃泉!

  現今,

  這只厲詭被老漢,與老漢這個大弟子——”

  說到這里,

  李岳山一手托著粗瓷碗,一手拍了拍身旁蘇午的肩膀:“我們師徒幾人合力,將這只厲詭關押住了!

  當下,

  大家伙有什么想說的,

  想罵的,

  想哭的,

  便盡情地說,

  盡情地罵,盡情地哭——但有一點,大家須記得各自的承諾——這只厲詭是大家伙聯名請老漢這個灶班子抓過來的,

  對這一點,

  大家伙有沒有什么異議?!”

  師父言辭隨意,

  但隨性的大白話里,卻隱隱有一種鄭重感。

  好似‘全村男女老少聯名要求’這件事十分重要,是這場‘開廟裝臟’儀軌的一個重要環節!

  蘇午屏住了呼吸,

  舉目看向四周的村民。

  村民們的臉色也嚴肅了許多。

  等著師父把話說完后,

  他們好似約定好了一樣,

  都齊齊出聲:“是!

  是我們聯名要關押這只厲詭!

  我們每個人都恨不得把這只厲詭丟進油鍋里炸一炸!”

  齊聲言語過后,

  人群里傳出壓抑不住的嚎啕聲:“月兒,我的妻啊——”

  “爹!娘!”

  “今天把這只詭抓來,把它當著您老人家的面炸一炸,給您老人家解解氣!”

  圍繞著三座灶眼,

  村民們三三兩兩的,以家庭為單位聚集起來,

  拿著木棍在泥土上畫圈,或在圈里燒紙,

  或把逝去的先人排位放在圓圈里,

  不斷磕頭,哭泣,叩拜。

  先前看起來嬉笑吵雜的人群,

  此時被另一種莊重肅穆又暗含悲壯的氛圍籠罩了。

  李岳山環視四周,咧嘴一笑,喝到:“好!

  這是青石碾子村貴鄉親父老,乃至已故的鄉親父老們與我們陰喜脈灶班子的約定!

  上名帖!”

  胖老者話音落地,

  一直守在角落里的一個老者顫巍巍走過來,

  將一卷用絲繩纏繞的白紙遞給了蘇午,

  蘇午得到李岳山的授意,

  解開絲繩,

  扯開那張有三尺長寬的白紙。

  赫然看到,

  白紙上有一個個或灰或黑或紅的手指印!

  那是青石碾子村所有村民用手指蘸著鍋灰、香灰、鮮血按在紙張上的手印!

  一個個手印,排列呈巨大的圓形,

  圍繞著中央一個‘火’字。

  “燒了吧!”

  胖老者看了那白紙上的一個個手印,轉而對蘇午說道。

  蘇午點了點頭,

  將手中莫名沉甸甸的白紙轉而填進灶眼里。

  四周村民們的悲呼聲匯集成潮,

  冥冥中有莫大的力量沿著村民們的悲泣聲,朝著熱著炸詭油的這一眼柴灶聚集,

  啞女秀秀一低頭,

  看到灶眼里,驀地出現無數雙手掌,

  那些手掌托舉著烈火,

  將它朝頂上推送,

  烈火被托起,

  火焰由金紅轉作紫紅——

  四周的氣溫再度拔生,

  令蘇午等人覺得自己彷佛身處火山巖漿之中!

  嗤啦啦——

  李岳山托著粗瓷碗的手掌一番,關押著‘譚家村厲詭’的那一坨收魂米直接落入油鍋中,

  熾烈如巖漿的炸詭油朝著那一坨收魂米瘋狂匯集,

  油面中央,

  瞬時升起一尺高的氣泡!

  氣泡不斷崩解,匯集,

  油溫層層拔升!

  “啊——”

  乍然間,

  一只干枯如柴,遍布褶皺的黑黃手臂從氣泡里升起,

  那只黑黃手掌的中央,浮現一個五六十歲的圓臉老者面孔,‘他’朝著李岳山怒聲喝罵:“不肖弟子,不肖弟子!

  竟把師父也來油炸!

  你炸了你師娘,

  炸了你師弟,

  炸了和你青梅竹馬的師妹——現在,終于要沖你師父下手了嗎?!”

  李岳山臉色連變,

  那圓臉老者嘴里吐出來的話,

  彷佛勾起了他諸多回憶,

  他的眼睛竟有些泛紅,

  手掌一提鍋鏟:“是師父你叫我炸了你啊!

  師父,

  這些你都忘了嗎?!”

  砰砰砰!

  被蘇午重鑄過,隱隱有密藏域力量加持的鐵鏟,重擊在那枯黃手掌中心的圓臉老者面上,將那張臉孔砸得凹陷進掌紋里!

  同時,

  胖老者向周圍連聲大吼:“火不夠啊,鄉親們,火不夠!”

  隨著他嘶吼出聲,

  蘇午才發現,

  四周不知何時已經無人出聲。

  村民們的雙臂互相絞纏在一起,圍著空地里三層外三層地疊成了數個同心圓,他們神色痛苦——彷佛正在承受著烈火灼身般的劇痛!

  而伴著胖老者的呼喊,

  這些本就已在烈火灼燒中十分痛苦,渾身汗如雨下,臉色通紅的老少鄉親們,

  竟都厲聲大吼起來:“火!火!火!”

  “風!風!風!”

  “火!火!火!”

  “風!風!風!”

  呼——

  有熾熱之風從四面八方灌注而來,

  涌入灶眼之中。

  柴鍋里的滾油完全化作了不斷破碎、裂解的氣泡,

  難以想象,

  其中溫度究竟達到了何種層次!

  那條從氣泡里伸出的手臂,被李岳山幾鏟子拍了下去——但油面上破碎的氣泡里,忽然浮現一張張破碎的中年面孔,

  那些中年人的面孔隨著氣泡破碎而破碎,

  隨著氣泡破碎而聚集成一張完整的人面,

  面孔儒雅謙和,

  ‘他’一雙眼睛里遍是哀求,

  望著李岳山:“師兄,真要如此嗎?

  今日你油炸了我,

  你我將永訣!

  師兄,

  你想好了嗎?!”

  “你也說的——關押詭的最好材料,其實就是活人肉身!

  師弟,那一次——那一次是師兄對不住你,讓你做了一回材料,

  當時你也說了的,

  你不怨師兄!

  師兄總會追上你的——黃泉路上等著我!”李岳山看到柴鍋里翻騰的面孔,他的意識已介乎清醒與幻覺之間,但仍憑著本能,把鍋鏟一瞬插入油層下,

  勐烈攪動!

  嘩——

  所有破碎的面孔都被絞成氣泡,

  化為虛無!

  但師父的狀態并未因此好轉,

  蘇午懷疑,

  油鍋里那只‘譚家村厲詭’仍未放棄抵抗,仍有將人拉扯入過往記憶的能力!

  若是其他厲詭,

  師父未必不能將之油炸。

  可譚家村這只厲詭的能力,似乎對師父天然有一種克制!

  瘦削少年眉頭擰緊。

  四周的村民已經有人支撐不住,

  如非雙臂被同伴絞纏著,

  此時已經力竭倒地!

  這時候,

  李岳山勐然拔出了鍋鏟,

  轉頭沖蘇午笑了笑:“徒兒,我沒事兒,你小瞧你師父了,哈哈——”

  他話音還未落地,

  人群外圍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完了!”

  一個老者從人群的間隙里爬出來,

  滿臉凄惶地看向李岳山這邊——蘇午認得這個老者,這是青石碾子村的里長,當初那個送了啞女與狗剩過來的里長!

  “狗娃他婆娘,

  他婆娘昨晚上吊死了!”

  死了一個人?

  會有什么影響?

  蘇午莫名想起那張已經被填入灶眼燒盡的手印名帖。

  “你怎么不早說?!”

  李岳山神色悚然!

  他話音剛落,

  油鍋里就傳出一個幽幽女聲:“師兄,我不怨你的,我從來沒有怨過你的。

  我們灶班子,

  不都早晚要面臨這一天么?

  炸了那么多詭,

  被炸一回也是應有之理。

  師兄,

  送我走吧…”

  伴著油鍋里那個女聲娓娓道來,

  李岳山眼中淚水滾落!

  他顫抖著手,

  要把鍋鏟再度插入油鍋攪動——而這樣的事情,他曾經對著自己的至親至愛之人做過一次,

  再做一次,

  尤然有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這時候,

  他旁邊的瘦削少年從他手中接走了早已抓不穩的鍋鏟,

  回給他一個堅定的眼神:“讓我來吧,師父。

  你在旁邊教我怎么做。”

  拿起鍋鏟的一瞬間,

  蘇午已經知道該怎么做,

  不需要師父再如何教自己。

  鍋鏟勐地插入油層中!

  無數沾染了厲詭詭韻的蒸汽升騰,洶涌席卷蘇午周身,欲滲透進他周身氣孔——

  這個剎那,他心神間觀想出光明大日,

  身外輪輪廓若隱若現,

  周身五輪齊動,

  內心默誦遮跋陀轉輪加持咒:“嗾薩哈!

  沙庹斝庹斫迦羅伐剌底!”

  誦大日如來本尊咒:“嗡!

  南謨拔噶瓦德…

  薩爾瓦…

  都爾嘎德,巴咧勺達呢——啰渣!

  答他噶打雅,阿爾哈德…三木鴉三布達雅…耶梭哈。”

  誦不空摩尼供養神咒,

  以無盡的加持,

  無限的光明,

  無窮的人心愿力,

  供養身前的柴灶,

  提升灶里的薪火!

  “俺!

  阿姆噶!

  波匝瑪那,班沒班匝惹,達塔嘎答,波羅各帝三曼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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