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鍋內冒出縷縷青煙,
火舌舔舐鍋底,
鍋里的油脂開始翻騰。
四周圍攏過來觀禮的村民們看著那一鍋油漸漸滾沸,吵鬧聲都小了許多。
油面漣漪陣陣,
漣漪里浮沫聚集,
一個個氣泡聚集,不斷破碎又重組。
李岳山伸手在油鍋上拂了拂,手心感受到了熾烈的溫度。
他暗下點頭,
對旁邊的蘇午說道:“把后面桌子下的食籃拿過來。”
蘇午轉身去后面的桌子下端來食籃。
食籃里,只有一碗蒸熟了的‘收魂米’。
這碗收魂米的米粒遍布黃色的污漬,李岳山戴著手套把它從食籃里端出來,一縷縷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頓時以胖老者為中心,向著四周發散。
聚在空地邊的有些村民,被這陣寒氣拂過面孔,后頸,
頓時蜷縮起了身形。
嘈雜的議論聲倏忽消無。
四下里歸于寂靜。
“各位鄉親父老!”
將那碗關押了‘譚家村厲詭’的收魂米高托起,李岳山目光環視四周,出聲道:“這便是諸位青石碾子村男女老少聯名請來老漢這個灶班子,
為你們收押來的‘譚家村厲詭’!
這只詭盤踞在譚家村周邊,
害得大家寢食難安,
有的家庭因這只厲詭死了爹娘,
有的家中頂梁柱倒塌了,
有的更是一家盡數命殞黃泉!
現今,
這只厲詭被老漢,與老漢這個大弟子——”
說到這里,
李岳山一手托著粗瓷碗,一手拍了拍身旁蘇午的肩膀:“我們師徒幾人合力,將這只厲詭關押住了!
當下,
大家伙有什么想說的,
想罵的,
想哭的,
便盡情地說,
盡情地罵,盡情地哭——但有一點,大家須記得各自的承諾——這只厲詭是大家伙聯名請老漢這個灶班子抓過來的,
對這一點,
大家伙有沒有什么異議?!”
師父言辭隨意,
但隨性的大白話里,卻隱隱有一種鄭重感。
好似‘全村男女老少聯名要求’這件事十分重要,是這場‘開廟裝臟’儀軌的一個重要環節!
蘇午屏住了呼吸,
舉目看向四周的村民。
村民們的臉色也嚴肅了許多。
等著師父把話說完后,
他們好似約定好了一樣,
都齊齊出聲:“是!
是我們聯名要關押這只厲詭!
我們每個人都恨不得把這只厲詭丟進油鍋里炸一炸!”
齊聲言語過后,
人群里傳出壓抑不住的嚎啕聲:“月兒,我的妻啊——”
“爹!娘!”
“今天把這只詭抓來,把它當著您老人家的面炸一炸,給您老人家解解氣!”
圍繞著三座灶眼,
村民們三三兩兩的,以家庭為單位聚集起來,
拿著木棍在泥土上畫圈,或在圈里燒紙,
或把逝去的先人排位放在圓圈里,
不斷磕頭,哭泣,叩拜。
先前看起來嬉笑吵雜的人群,
此時被另一種莊重肅穆又暗含悲壯的氛圍籠罩了。
李岳山環視四周,咧嘴一笑,喝到:“好!
這是青石碾子村貴鄉親父老,乃至已故的鄉親父老們與我們陰喜脈灶班子的約定!
上名帖!”
胖老者話音落地,
一直守在角落里的一個老者顫巍巍走過來,
將一卷用絲繩纏繞的白紙遞給了蘇午,
蘇午得到李岳山的授意,
解開絲繩,
扯開那張有三尺長寬的白紙。
赫然看到,
白紙上有一個個或灰或黑或紅的手指印!
那是青石碾子村所有村民用手指蘸著鍋灰、香灰、鮮血按在紙張上的手印!
一個個手印,排列呈巨大的圓形,
圍繞著中央一個‘火’字。
“燒了吧!”
胖老者看了那白紙上的一個個手印,轉而對蘇午說道。
蘇午點了點頭,
將手中莫名沉甸甸的白紙轉而填進灶眼里。
四周村民們的悲呼聲匯集成潮,
冥冥中有莫大的力量沿著村民們的悲泣聲,朝著熱著炸詭油的這一眼柴灶聚集,
啞女秀秀一低頭,
看到灶眼里,驀地出現無數雙手掌,
那些手掌托舉著烈火,
將它朝頂上推送,
烈火被托起,
火焰由金紅轉作紫紅——
四周的氣溫再度拔生,
令蘇午等人覺得自己彷佛身處火山巖漿之中!
嗤啦啦——
李岳山托著粗瓷碗的手掌一番,關押著‘譚家村厲詭’的那一坨收魂米直接落入油鍋中,
熾烈如巖漿的炸詭油朝著那一坨收魂米瘋狂匯集,
油面中央,
瞬時升起一尺高的氣泡!
氣泡不斷崩解,匯集,
油溫層層拔升!
“啊——”
乍然間,
一只干枯如柴,遍布褶皺的黑黃手臂從氣泡里升起,
那只黑黃手掌的中央,浮現一個五六十歲的圓臉老者面孔,‘他’朝著李岳山怒聲喝罵:“不肖弟子,不肖弟子!
竟把師父也來油炸!
你炸了你師娘,
炸了你師弟,
炸了和你青梅竹馬的師妹——現在,終于要沖你師父下手了嗎?!”
李岳山臉色連變,
那圓臉老者嘴里吐出來的話,
彷佛勾起了他諸多回憶,
他的眼睛竟有些泛紅,
手掌一提鍋鏟:“是師父你叫我炸了你啊!
師父,
這些你都忘了嗎?!”
砰砰砰!
被蘇午重鑄過,隱隱有密藏域力量加持的鐵鏟,重擊在那枯黃手掌中心的圓臉老者面上,將那張臉孔砸得凹陷進掌紋里!
同時,
胖老者向周圍連聲大吼:“火不夠啊,鄉親們,火不夠!”
隨著他嘶吼出聲,
蘇午才發現,
四周不知何時已經無人出聲。
村民們的雙臂互相絞纏在一起,圍著空地里三層外三層地疊成了數個同心圓,他們神色痛苦——彷佛正在承受著烈火灼身般的劇痛!
而伴著胖老者的呼喊,
這些本就已在烈火灼燒中十分痛苦,渾身汗如雨下,臉色通紅的老少鄉親們,
竟都厲聲大吼起來:“火!火!火!”
“風!風!風!”
“火!火!火!”
“風!風!風!”
呼——
有熾熱之風從四面八方灌注而來,
涌入灶眼之中。
柴鍋里的滾油完全化作了不斷破碎、裂解的氣泡,
難以想象,
其中溫度究竟達到了何種層次!
那條從氣泡里伸出的手臂,被李岳山幾鏟子拍了下去——但油面上破碎的氣泡里,忽然浮現一張張破碎的中年面孔,
那些中年人的面孔隨著氣泡破碎而破碎,
隨著氣泡破碎而聚集成一張完整的人面,
面孔儒雅謙和,
‘他’一雙眼睛里遍是哀求,
望著李岳山:“師兄,真要如此嗎?
今日你油炸了我,
你我將永訣!
師兄,
你想好了嗎?!”
“你也說的——關押詭的最好材料,其實就是活人肉身!
師弟,那一次——那一次是師兄對不住你,讓你做了一回材料,
當時你也說了的,
你不怨師兄!
師兄總會追上你的——黃泉路上等著我!”李岳山看到柴鍋里翻騰的面孔,他的意識已介乎清醒與幻覺之間,但仍憑著本能,把鍋鏟一瞬插入油層下,
勐烈攪動!
嘩——
所有破碎的面孔都被絞成氣泡,
化為虛無!
但師父的狀態并未因此好轉,
蘇午懷疑,
油鍋里那只‘譚家村厲詭’仍未放棄抵抗,仍有將人拉扯入過往記憶的能力!
若是其他厲詭,
師父未必不能將之油炸。
可譚家村這只厲詭的能力,似乎對師父天然有一種克制!
瘦削少年眉頭擰緊。
四周的村民已經有人支撐不住,
如非雙臂被同伴絞纏著,
此時已經力竭倒地!
這時候,
李岳山勐然拔出了鍋鏟,
轉頭沖蘇午笑了笑:“徒兒,我沒事兒,你小瞧你師父了,哈哈——”
他話音還未落地,
人群外圍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完了!”
一個老者從人群的間隙里爬出來,
滿臉凄惶地看向李岳山這邊——蘇午認得這個老者,這是青石碾子村的里長,當初那個送了啞女與狗剩過來的里長!
“狗娃他婆娘,
他婆娘昨晚上吊死了!”
死了一個人?
會有什么影響?
蘇午莫名想起那張已經被填入灶眼燒盡的手印名帖。
“你怎么不早說?!”
李岳山神色悚然!
他話音剛落,
油鍋里就傳出一個幽幽女聲:“師兄,我不怨你的,我從來沒有怨過你的。
我們灶班子,
不都早晚要面臨這一天么?
炸了那么多詭,
被炸一回也是應有之理。
師兄,
送我走吧…”
伴著油鍋里那個女聲娓娓道來,
李岳山眼中淚水滾落!
他顫抖著手,
要把鍋鏟再度插入油鍋攪動——而這樣的事情,他曾經對著自己的至親至愛之人做過一次,
再做一次,
尤然有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這時候,
他旁邊的瘦削少年從他手中接走了早已抓不穩的鍋鏟,
回給他一個堅定的眼神:“讓我來吧,師父。
你在旁邊教我怎么做。”
拿起鍋鏟的一瞬間,
蘇午已經知道該怎么做,
不需要師父再如何教自己。
鍋鏟勐地插入油層中!
無數沾染了厲詭詭韻的蒸汽升騰,洶涌席卷蘇午周身,欲滲透進他周身氣孔——
這個剎那,他心神間觀想出光明大日,
身外輪輪廓若隱若現,
周身五輪齊動,
內心默誦遮跋陀轉輪加持咒:“嗾薩哈!
沙庹斝庹斫迦羅伐剌底!”
誦大日如來本尊咒:“嗡!
南謨拔噶瓦德…
薩爾瓦…
都爾嘎德,巴咧勺達呢——啰渣!
答他噶打雅,阿爾哈德…三木鴉三布達雅…耶梭哈。”
誦不空摩尼供養神咒,
以無盡的加持,
無限的光明,
無窮的人心愿力,
供養身前的柴灶,
提升灶里的薪火!
“俺!
阿姆噶!
波匝瑪那,班沒班匝惹,達塔嘎答,波羅各帝三曼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