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穹上前摸了摸那犄角,質地很硬,也很光滑,有點像陶瓷,在他曾經生活的時代,能算得上一件精美的工藝品。
這就是罪業?
罪業從何而來?
是這個世界的客觀規律,還是所有生物的自帶屬性,還是某位神靈的主觀判斷?
看著道長不耐煩的眼神,徐志穹沒敢多問。
他用力扯了幾下,犄角紋絲不動,道長吐了一塊骨頭,略顯失望道:“我道雖不以氣力見長,可既然入了品,十鈞之力也是有的!我就不信你連個罪業都拔不下來。”
鈞,是大宣的重量單位,也是力量單位,三十斤為一鈞,十鈞就是三百斤,大宣的斤比徐志穹熟悉的“斤”要重一些,換算到前世有四百斤上下。
這個力氣算大么?
分跟誰比。
十鈞之力是絕對力量,擁有十鈞之力,可以把一個三百斤的大鐵球舉過頭頂,跟普通人比,絕對算得上大力士。
但和白虎殺道的修者相比,就不值一提了,殺道九品修者有五十鈞之力,能把一千五百斤的鐵球舉過頭頂。
扯下一根犄角,十鈞之力應該夠了。
可徐志穹的力量天賦不好,比正常的九品判官差了不少,他抱住狗頭,努筋拔力,滿眼血絲,連扯帶蹬,折騰了一盞茶的時間,終于把犄角拔了下來。
手里的犄角并不安分,里面有東西在跳動。
道長用手指戳了戳犄角:“放他出來吧。”
“放什么出來?”徐志穹看了看手里的犄角,渾然一體,似乎沒有類似出口的地方。
“我道之技以意和象為根基,你想放他出來,表意即可。”
表意即可?
徐志穹盯著犄角看了片刻,腦袋里反復想著三個字:“出來吧,出來吧…”
犄角下房冒出一陣白煙,真有東西出來了,影綽綽的,好像是個亡魂。
徐志穹對這樣的結果是有心理準備的,在前世的民間傳說里,他也聽過一些對判官的描述。
判官是給亡魂定罪的官員,能看到亡魂自然在情理之中。
在這個由超凡之力主宰的世界里,徐志穹覺得自己看到什么都在情理之中。
可等亡魂的形狀漸漸完整,徐志穹不淡定了。
這亡魂不是狗的形狀,是人的形狀。
半透明的亡魂赤著身子,是個七尺多的男子,面容有些模糊,看著倒也端正。
他跪在地上不停的祈求:“判官老爺,您饒了我,我知錯了,當真知錯了!”
他還知道這位道長是判官?
這黑狗到底是什么來歷?
道長啃著狗肉道:“這廝本魂是個人,前世慣于仗勢欺人,死前罪業剛好到了兩寸,被我親自送去罰惡司定了罪責,在陰間受了多年苦楚,終于爭得了輪回的機會,這輩子讓他投胎成了狗,
念他此前幾世為人,未曾犯過大錯,陰間把他的人魂保留了下來,前世的記憶也給他留下了,讓他記得受過的苦,希望他悔過自新,不想當了畜生,這廝竟然變本加厲的作孽,帶他上路吧,去罰惡司!”
“罰惡司是什么地方?”
“罰惡司是什么地方,你去了自然知道,至于路該怎么走,我只說一次,你且記下,以左腳為軸,自右向左,轉三周,以右腳為軸,自左向右轉兩周,仍以右腳為軸,自右向左轉三周,具騰躍入云之象,即可至罰惡司。”
黑狗在旁低語道:“聰明人尚且記不得,這傻子怎么可能記得住!”
徐志穹還真就記住了,三個轉圈的動作,每個動作都有三個要素,中樞腳,轉向,圈數。
徐志穹將之記為左逆三,接下來是右順二,再接下來是右逆三,徐志穹很快學會了轉圈。
道長點點頭:“好天賦,難怪和為師有緣!”
接下來該騰躍入云了。
具騰躍入云之象,就是讓徐志穹想象自己飛到了云彩里,想象的越真實,成功率越高。
具騰躍入云之象的難度很大,在這個時代,正常人沒法想象自己飛到云端的樣子,因為大多數人根本沒有近距離觀察云彩的機會。
道長準備小睡一會,以聰明人的悟性,差不多十天能參悟,天賦異稟者,至少也得五天,天資平庸者,這一生也參悟不了。
可這次他低估徐志穹了,徐志穹只想象了一次,身邊便騰起了一片云霧。
道長一驚,贊嘆道:“這份天資,才是我徒兒!”
徐志穹挺起胸膛:“師父,您可知燈燈等燈,燈等等燈!”
道長一愣:“什么燈?”
經典劇作片頭曲,燈燈過后,美猴王騰躍入云,這個太熟悉了。
周遭云霧散去,徐志穹問道:“這就是罰惡司么?和我家的院子倒也差不多。”
道長搖頭道:“這就是你家院子,你有騰云之象,卻忘了用開門之匙。”
開門之匙,指的就是之前的轉圈動作。
用這個動作,觸發一條特殊的通道,再用騰躍入云之象,跳進那扇大門。
“可我之前已經轉過了!”
“你若是去年轉過了,難不成還能留到今年?此須在兩吸之內一氣呵成。”道長又給自己盛了一碗肉湯。
亡魂看著那碗肉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兩次呼吸之內,連轉八圈,還得換腳,還得變向,還得騰躍入云,就是職業花樣滑冰運動員,也沒有這么高的水準!
徐志穹嘗試了十幾次,轉圈的速度一直不夠快。
那只黑狗的靈魂沖著道長說道:“這等手段,哪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你放我走吧,我自己上黃泉路。”
道長劍眉一豎,一晃手中拂塵:“再若聒噪,便叫你魂飛魄散。”
“黑狗”嚇得一哆嗦,蹲在地上不敢作聲。
道士轉眼看著徐志穹,怒斥一聲:“想我道門鼎盛之時,這等術法基礎,我哪有心思教你?你給我轉的再快些!今夜若是不去罰惡司,且讓你隨這畜生一并化作塵埃!”
徐志穹聞言,當即感受到了師父的良苦用心,左三圈,右兩圈,轉的越來越快。
徐志穹一直有個疑問,為什么自己的速度這么快?
“師父,咱們判官道的速度有多快?”徐志穹邊轉邊問。
道長思索片刻道:“九品修為,當在十一粒上下。”
徐志穹一驚,這個速度超出了他的預料。
難怪鄒順達追不上他,鄒順達是七品殺道,他的速度只有九粒,比徐志穹差了整整兩粒。
宦門的速度九品速度是十二粒,判官道竟然只比宦門遜色了一點點。
又試了幾次,徐志穹越發熟練。轉過八圈,閉目想象,騰躍入云,徐志穹這次真的飛了起來。
等再睜開眼睛,周圍的景色變了,不是自家院子,而是處在一片空曠的原野之中。
手里還攥著犄角,證明不是靈魂出竅,是自己的實體來到了另一個空間。
那只黑狗的靈魂也被迫跟了上來,看到這片原野,那魂魄當時抖作了一團。
“卻還不如魂飛魄散了,”黑狗魂魄縮在地上,連哭帶嚎道,“你且給我個痛快,我也不求什么來世了。”
徐志穹沒心情理會黑狗,他現在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東張西望找了半天,道長沒有跟上來。
罰惡司到底在哪?
耳邊傳來了道長的聲音:“是我道門中人,自然認得道路,先看看你手里的東西。”
徐志穹一低頭,發現手里多了一副面具,面具的款式和那一高一矮兩個判官一模一樣。
這面具從哪來的?
道長給的?
莫非趁我騰躍入云的時候塞到我手里的?
那他的速度得快到什么地步?
道長提示道:“帶上面具,只管朝前走!如果有人問你姓名,你不準告訴他,有人問是誰領你入品,你不能回答,若是敢提起我,我當即讓你灰飛煙滅!”
這老道,脾氣這么暴躁!
“我來罰惡司到底要做什么?”
道長沒回答。
他吃狗肉去了。
徐志穹帶著面具在無際的荒野上前行,他手里一直攥著犄角,靈魂必須跟著罪業走,黑狗的靈魂也只能跟著徐志穹走。
走了不知多久,看到了一片高大的院墻。
有墻就好辦了,徐志穹貼著墻走,很快找到了大門。
兩扇朱紅大門有兩丈多高,看著大門的形狀和款式很像衙門,但建筑規模比刑部的衙門還要大出幾倍。
大門敞開著,門前沒有衙役也沒有看門人。
“黑狗”在旁道:“你可別再往里走,這里吃人的地方,專吃你這種人,去了可就出不來了!”
一聽這話,徐志穹大步走了進去。
這“黑狗”的話反過來聽就對了。
大門之后是一條甬道,甬道兩邊霧氣繚繞,隱約能看見些房屋和樓閣。
徐志穹在等道長的提示,可一直聽不到道長的聲音。
信號斷了?
“黑狗”又提醒一句:“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
徐志穹根本不知道回去的方法,既然來了,必須把事情做完。
走到一處路口,忽聽馬蹄聲傳來,徐志穹躲閃不及,被一匹白馬撞翻在地。
徐志穹掙扎了半天,艱難的爬了起來。
這一下感覺把五臟六腑都撞得移了位。
白馬上坐著一名男子,臉上也帶著面具,面具的款式和徐志穹的一樣,看來這屬于制式裝備。
男子用馬鞭指著徐志穹道:“你是何人?”
徐志穹記得道長的叮囑,含混回答一句:“我是判官。”
“是何品秩?”
“九品,凡塵員吏!”
“區區九品,走路卻不長眼?”白衣人一臉厭惡,一帶韁繩,馬蹄起落,濺了徐志穹一臉污泥。
徐志穹擦了擦臉,沒有作聲。
這人好跋扈!
可惜徐志穹修為太低,而且初來乍到,也只能忍了。
又聽那人道:“你來罰惡司作甚?”
徐志穹沒有回答,指了指身邊的“黑狗”。
那人道:“既然是來押解罪囚,為何不去判事閣去找推官定罪,卻來這里閑逛?”
徐志穹實話實說:“第一次來罰惡司,不認識道路。”
白衣人聞言,拿起馬鞭,貌似要抽徐志穹一鞭子。
看這白衣人舉鞭的架勢,徐志穹勃然大怒,他要敢抽,徐志穹鐵定和他拼了。
白衣人把馬鞭聚在手里,沒有抽下去。
不是他心軟,是他感覺到一股森寒的殺氣撲到了臉上。
這可不是九品的殺氣,此人背后另有高人。
兩人對視半響,那人用馬鞭指著遠處:“滾!再讓我看見你,留心你的狗命!”
徐志穹一語不發,帶著“黑狗”走向了濃霧深處。
一腔怒火燒到了心口,可徐志穹知道自己的斤兩,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穿白衣服的,這仇我記下了。
等我報仇的時候,你可別哭。
別勸我大度,也別跟我說什么規矩。
只要讓你記住疼,那就夠了。
又穿過兩道大門,徐志穹看到了一間平房,比他住的房子大了些,門梁上房懸著一塊匾額,寫著三個字——判事閣。
還真就找到了。
徐志穹一笑,掃去了心中陰霾,剛想進門,又覺得不對。
他發現周圍有很多一模一樣的平房,每個平房上面都有一塊匾,寫的字都一樣。
這么多平房都是判事閣!
這么多判事閣,到底該去哪一個?
徐志穹想了想,還是選擇了最先見到的那座平房。
不知為何,他覺得這間平房更親切。
推門進去,是一件廳堂,廳堂里擺著一張寬大的書案,書案旁邊擺著一架九尺高,四尺寬的銅鏡。
書案后面坐著一個人,身上不知穿著哪朝哪代的官服,臉上也帶著面具,盯著徐志穹上下打量一番。
這個人,想必就是判事閣里的推官,他既然能給鬼魂定罪,證明級別應該不低。
對視許久,對方也不說話,徐志穹索性率先開口:“我是判官!”
“這話說的好新鮮,不是判官你還能來這?”對面冷笑一聲,聽聲音竟然是個女子!
“你是新入品的凡塵員吏?”女子問道。
徐志穹點了點頭。
“罪囚在何處?”
徐志穹指了指“黑狗”。
“罪業呢?”
徐志穹把犄角遞給了那女子。
女子拿出一把尺子,量了量長短,指著黑狗道:“去孽鏡臺上照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