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之前的百花大會,一夜雷雨過后,百花或殺或凋,中州武林噤若寒蟬,陷入長久死寂。
兩日前的平海大亂,似也在一夜雷雨及纏綿一日有余的細雨后,被強行熨平了波瀾褶皺。
只是沒人會相信這平靜江湖的表面下不是暗流洶涌。
尤其是在多日之后,大半月來中州各地所發生之事逐一進入大眾視野,人們才后知后覺這一樁樁古怪事件背后或有隱晦牽連。
當中唯一可算是喜聞樂見的消息,大概便是在蜀黔兩地行徑猖狂的“殺手夜梟”終于惹到了不該惹也惹不起的人,遭受到劍魔的制裁,狼狽而逃。
余事二三如下。
秦地一小有名氣的鐵匠鋪,煉鐵烘爐意外打翻,燒毀了大半個鋪子,人員雖無傷亡,卻有一大堆奇異兵器慘遭哄搶;
西江郡七十二路水寨寨門前的河面上一夜之間驚現百具浮尸,尸體皆因泡水過久浮腫不堪,難辨具體死因;
云澤境起了場大火,數十畝山林成為焦土,兩支途經商旅共五十余人未能逃出升天。
等等事件諸如此類,不是怪誕離奇,便是聳人聽聞。
據說還沒少驚動官府,盡管府衙不曾怠慢,更是投入大量人力連日徹查,可仍一無所獲。
此外,藏鋒閣、諸神殿、散人居、聚義山莊、兜率幫、幽冥教、天罡門等二十余個大中門派各自駐地或產業所在都有異況發生,既有幫派名下酒樓中顧客從口角爭端到大打出手而影響生意的小事,也不乏幫派腹地內物資儲備庫房失竊這等太歲頭上動土的大事。
最令人唏噓的莫過于屠龍閣。
縱然近些年有日薄西山之勢,可在百花大會時,屠龍閣好歹還能算是九州四海十六列強之一。
歷經百花大會一夜殺劫之后,元氣大傷的屠龍閣隨而萎靡難振,諸多成員萌生去意。
在前陣子藏鋒閣、諸神殿等大戶廣納賢才的招徠下,閣中不少人扭捏許久還是選擇了離開,留守之人屈指可數。
緊隨而至的連鎖反應即是幫派各塊產業缺人打理,不得不賤賣轉讓,縮減幫派體量。
這回則是徹徹底底的樹倒猢猻散了,武厲翺和小熊不做強留,任人離去。
當初被趕鴨子上架的二人想法很簡單,他們清楚自己并不具備經營管理幫派的能力,這些年僅是勉力維持著幫派運轉,而今中州江湖局勢難容大幫派渾水摸魚,與其眼睜睜地看著已是搖搖欲墜的屠龍閣被徹底毀去,不如在大家心中留下個還算體面的念想。
最后,占據蜀地天府郡大半條街近三十年之久的屠龍閣人去樓空。
沒人知道這半條街的房屋變賣給了哪位大主顧,只知道屠龍閣也將和搜魂殿一般成為過往云煙。
總之,這些地處天南地北的幫派近期內各有不同遭遇,損失有大有小。
再結合著平海郡紅衣教的反應來看,仿佛有對無形巨手隱在幕后,主導操控著一切。
而這幕后人的切實身份,在不同人心底里的答案不盡相同,只是多數人會將懷疑的矛頭直指朝廷。
——磨刀霍霍的朝廷當真要對江湖開刀了?
江寧郡,聽雨閣。
當姜逸塵和關大刀、扁舟三人照既定計劃返回稻香村時,平海動亂已過三日。
三人回來路上一直留意著與平海郡相關的消息及各方勢力動向。
可以肯定的是,那位狐護法遣去平海灣求救的紅衣教教眾壓根沒弄清擅入者身份,否則紅衣教不至于像無頭蒼蠅般盲目堆人搜尋。
聽知了件與自己息息相關之事后,姜逸塵哭笑不得。
他當真想不到笑面彌勒、謝飛他們會驚動越驚云的大駕,來對付“自己”。
不過,倒也不難理解對方的用意。
他和越驚云素未謀面,只要表現出一星半點特征來,很容易以假亂真。
好處在于,有越驚云親自見證他還在蜀黔一帶流連,無法分身至平海作祟,屬實夠分量。
壞處則是在將來埋下份隱患,若有朝一日和越驚云碰面,對方會否記仇來尋他麻煩?
不得不說,笑面彌勒和謝飛他們用心也忒不純了,這是順帶著給他挖了個坑啊!
三人步入聽雨閣時,正值戌時。
平海郡陰雨連綿的天氣似也影響到了江寧郡天色,天黑得快且暗沉壓抑。
還未到就寢時分,閣中成員多在井然有序地忙碌著。
盡管姜逸塵還是剛入閣不久的新人,且在相互照面招呼時并未看清對方相貌,但憑鼻間嗅味和耳聞落步聲,他便能肯定目前待在這座大宅院中的六成以上之人都是稻香村村民。
姜逸塵當然不會去揭穿大家,村民們甘之如飴地扮作聽雨閣成員來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論聽雨閣最終目的為何,至少能夠說明現在的聽雨閣很得人心。
其實,從上次借道去往碧落湖源頭時得知聽雨閣密道可通稻香村各家各戶,便不難看出整個稻香村已和聽雨閣緊密聯系在了一起。
費了些功夫洗去一身的污垢和疲憊后,姜逸塵不再同以往一般獨留屋中自得其樂,更愿意到大宅院中各處走走,多和這兒的人接觸交流。
并不是初來乍到便立馬有了歸屬感,只是投身江湖后的種種經歷讓姜逸塵懂得如何去更好地珍惜。
回到閣中一放松下來,姜逸塵便回想起他們在煉獄秘洞手刃癸堂雙生堂主后一幕幕關乎于逆蝶古怪表現的畫面。
姜逸塵邊走邊思量著,逆蝶傷勢不輕,在撤離后應是有先做些緊急醫治,返程時不宜趕路,至多比他早到一日,恐怕還得待床上休養。
一盞茶后,他來到了肉蛾、逆蝶、戀蝶三兄妹所居住的小院落。
不出所料,逆蝶和戀蝶的屋門只有一間點燃了燈火。
透出靜謐燈光的屋子房門虛掩,不時有人進出,光是在院落中或坐或站的便有二十余人。
氣氛稍顯凝重。
姜逸塵走到垂首靠坐墻邊的紫風身旁了解情況。
紫風沒有半點和姜逸塵打招呼的興致,只拿雙手搓了搓臉,排出積郁胸中不知幾時的濁氣,木訥道:“挨那石柱錘擊的傷還在其次,骨頭斷了也能養,最主要是那日昏迷不醒至今,且回來路上高燒夢囈不斷,大師姐說了,情況嚴重之甚很可能危及性命。”
話音剛落,姜逸塵便瞥見夢朝歌和洛飄零伴著肉蛾一同走出屋子。
姜逸塵瞧不清三人神色,卻心生疑惑,主動迎上前去看看能否提供些幫助。
洛飄零見到姜逸塵安然歸來,憂色稍減,看出其所惑何在,解釋道:“現在的好大夫不容易找,大家都在外打拼,我和師妹兩大居家閑人便只能多學些醫術,讓大家有些基本保障。不過我在這方面確實不如師妹開竅,還是個略懂皮毛的學徒,師妹則已是具備了一定醫術的醫師。”
未及姜逸塵開口,夢朝歌似是想起一事,搶道:“老六不也通曉醫術嗎?來看看有無他法喚醒小蝴蝶。”
這聲老六叫得很是親切,在那日被孤心魂偷襲之后,姜逸塵很快便明白了聽雨閣給自己安排個第六護法的用意,他倒不會對這種“算計”感到不適,只是對洛飄零早早就吃定自己會入閣感到訝異。
此時此刻,他也顧不得去解釋自己僅是略通醫道,姑且一試再下定論,遂道:“我盡力。”
不到盞茶時間,姜逸塵隨著洛飄零三人走出屋外。
情況委實不容樂觀,就洛飄零三人一出一進的功夫,逆蝶的額頭便更發燙了。
還是姜逸塵見機行事,緩緩為逆蝶渡入些《無相坐忘心法》及《霜雪真氣》雜糅的內息,才控制住了對方逐步攀升的體溫。
出門后,在屋內保持噤聲的肉蛾最先急道:“姜兄弟,可有妙法良方治愈我妹子這病癥?”
姜逸塵默然片刻,卻是看向洛飄零和夢朝歌問道:“洛兄、朝歌姐,你們應已向肉蛾兄闡明具體情況了吧?”
聞聽此言,洛飄零終是嘆了口氣,而后點頭道:“正因此,所以想試試有無挽回余地。”
得知結果,肉蛾雙唇動了動,什么都沒說,回過身,怔怔看向緊閉的屋門。
姜逸塵感覺很抱歉,他的到來先是給了肉蛾一絲希望,到頭來卻仍是一場空。
他想安慰肉蛾幾句,夢朝歌沖他搖了搖頭,要他無需自責。
正如紫風所言,逆蝶傷勢雖重,但不影響性命安危,夢朝歌和洛飄零所做的醫治已很是得當。
至于逆蝶那脈象,雖疲軟無力,卻無大礙。
逆蝶時而在夢中蹙眉叫喚的言語,不易聽清所有內容,但總有兩個稱呼是一直在重復的。
一個是姐姐。
一個是妹妹。
所以,逆蝶的問題不在其身,而在其心。
是逆蝶自己困住了自己。
有個細節總容易被忽視卻又極為顯而易見,別說與逆蝶朝夕相處的聽雨閣眾人了,便是早先未入閣與逆蝶僅有數面之緣的姜逸塵亦有所察覺。
直至三日前,在逃離煉獄秘洞之際,真相才完全浮出水面,展現在姜逸塵面前。
——從未有人見到過逆蝶和戀蝶同時現身。
逆蝶和戀蝶行為舉止及性格喜好迥然不同,但所謂的姐妹倆說到底就只有一個人!
更準確地說,是兩個靈魂,共用著一具身軀。
一直以來,大家都在逆蝶或戀蝶面前努力地保守著這個不是秘密的秘密。
然而就像紙包不住火,這個能輕易暴露在眾人面前的秘密本就不是靠眾人齊心協力能守住的。
因為這個秘密的鑰匙始終握在逆蝶和戀蝶手中。
秘密隨時可能不再是秘密,一具身軀最終只能容下一個靈魂常駐。
洛飄零抬手搭在肉蛾肩頭,鄭重道:“你是她們的兄長,這時候該有些擔當,事已至此,就做個了斷吧,不論誰去誰留,她們都不會怪你的。”
身如山岳的肉蛾蹲下了身,痛苦地抱住頭。
他的雙手想抓住點什么,可是光禿禿的腦袋什么都抓不到。
就好像沒有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抓,沒有人能救他妹妹的性命。
他倉惶地撇頭回看向洛飄零,顫聲問道:“去找藥老,去藥谷找藥老,可不可以!?”
肉蛾想站起身,卻一個踉蹌險些跪倒在洛飄零身前,嘴中念念叨叨:“我帶她去,我帶她去!”
洛飄零卻一把揪住肉蛾衣領,瞪大雙眼直刺淚眼婆娑的肉蛾,冷冷說道:“把尸體帶去么?現在你還能留下一個,今晚不做決定,即便有老六徹夜不眠掐時掐點給你妹渡送真氣,但這樣反復折騰下去,你妹蘇醒過來后也只會是個傻子!傻子!”
洛飄零手一松,肉蛾便身若無骨地癱坐下去,目光避開那扇會吞噬掉他妹妹的門,無聲抽噎著。
他很想放聲大哭,卻怕驚駭到自家妹子。
肉蛾絕望地趴倒在地,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卻從未做好接受的準備。
夢朝歌見狀緩步走到肉蛾身側,輕輕拍了拍肉蛾后背。
她與肉蛾、逆蝶、戀蝶三兄妹結識雖晚,但相處得很不錯,與逆蝶親密無間,與素來生人莫近少言寡語的戀蝶也能有說有笑,她還親昵地把姐妹倆都稱作“小蝴蝶”。
興許身為“后來者”和“局外人”,自己早便有此心里準備了吧?
自己原來也是這么鐵石心腸的嗎?
夢朝歌似是說服了自己,然后毅然走向逆蝶所在的屋子。
可是每走近一步,她的步伐便慢上一分,每踏出一步,就會多一分猶豫。
會是逆蝶?
還是戀蝶?
還是,完全不一樣的小蝴蝶?
就在離屋門還有五步之遙時,夢朝歌再無法近前一步,同樣蹲下身把臉埋在膝間,淚流難止。
直到這時,夢朝歌才切身體會到肉蛾的苦痛,這不僅是在救人,也是在殺人!
不論誰留下,至少會有一個靈魂就此逝去。
肉蛾要如何才能狠下心去殺死自己的親妹妹?!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還是被推開了,聽到動靜的夢朝歌驚愕抬頭。
那個剛剛哭成淚人的壯實漢子還是堅強地踏入了屋中…sxbiquge/read/8/8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