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秋雨最纏綿。
宮篤搜腸刮肚,一絲不茍地將所有只梳理而不做篩選的信息告知紅裳,仿佛從未擔心過自始自終負手在后背對眾人的自家教主會否神游天外不知所云。
那抹紅色背影瞧著從不高大偉岸,甚至看起來有些單薄,可他們這些身居紅衣教高位之人都很清楚,這十余年間,要是沒有眼前這位年輕教主親自掌舵,以紅衣教的龐大體量,多半已在江湖的風雨飄搖中四分五裂,時至今日絕無法繼續作為龐然大物乘風破浪。
教眾們所常見的教主總隱藏在紅衣兜帽中,總覆有半面紅甲,僅有極少數見過教主真容者知道此乃無奈之舉。
畢竟他們這位教主天生娃娃臉,加之并非身高腿長,近而立年歲看著與身高長得快的十歲孩童無異,且面相溫和,實在缺乏威嚴,若不打扮得神秘些,還真難以震懾住一些糙老爺們。
今夜這位娃娃臉教主不再躲在兜帽中,只是依舊戴著紅色面甲,在宮篤言盡后,緩緩回過身,深深吸了口氣。
盡管場中已無人跪地,但卻沒人敢抬頭往紅裳身上乃至腳邊看一眼。
說到底還是這位教主大人太過神出鬼沒,雖不似那些廟堂高官有著濃厚的上位者氣焰,但那疏離感卻相差仿佛,總之難以和手下人打成一片。
短暫的沉默中,除了老成持重的宮篤古井不波,其他眾位堂主副堂主和護法只覺有把冷刀擱在脖子上,好不自在,恨不得教主大人趕緊賞個痛快!
千呼萬喚始出來,在眾人齊心企盼下,教主可算開口了。
“請你們出來淋雨別無他意,只是陪著我一起冷靜冷靜,琢磨補救對策。”
“三處秘洞盡皆淪陷,非是一人之過,我亦難辭其咎。”
“如宮老所言,追究過錯于事無補,況且接下來更需仰仗各位為我教效死出力,盡可將功補過,也毋須去憂慮秋后算賬。”
“只不過今日之后,還請各位及手下人把弦給繃緊些,再有疏忽,屆時不是我紅裳要你們性命,而是你們真的沒法活著見到我了。”
紅裳三言兩語的開場白為今夜夜談及未來部署奠定基調,在場各堂主護法哪敢馬虎,齊齊應是。
隨后紅裳之言便是在回應宮篤的話了,當然也是說給在場眾人聽。
宮篤之所以會被從正堂主之位拿下,多少和其眼界思維沒跟著年齡增長反而固化受局限有關,許多事還得他這一教之主來糾偏拿主意。
“汪碩很喜歡一句話,叫‘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宮老適才的假設確實合情合理。”
“就道義盟與我教間不死不休的仇怨而言,暗部不計成本地探索出三處秘洞所在,合乎于情。”
“聽雨閣與道義盟珠聯璧合,確實不難捅出個大窟窿來,合乎于理。”
“可在我看來卻不夠大膽。”
“且不說道義盟多年腹背受敵之下已被打得體無完膚,現如今除自保之外,能做的更多是錦上添花之舉,難在這種關鍵當口去為聽雨閣的一錘定音鞍前馬后。”
“另外幾家中,幽冥教和藏鋒閣確可暫放一邊,但包打聽這兒便不該忽略。”
“丐幫為中州第一大幫時,天底下沒有什么風聲能逃過丐幫的耳朵,只因乞丐們無處不在。”
“而今丐幫不復昔日光景,卻未必沒人能在情報上做得比丐幫更好更完善。”
“照理說朝廷最該有這手腕,只是一個武夫和一個閹人互相看不上眼,總相互掣肘,各自情報網絡都整得和癡呆兒一般,反應總要慢人一拍半拍,尋常時候看不出來什么,事到臨頭卻將致命。”
“其次值得引起注意的,便是兜率幫和天煞十二門了。”
“兜率幫人員成分最為復雜,上至深宮內苑,下到市井草莽,都能作為眼線。”
“原本其情報網絡還同天煞十二門一般半斤八兩,不乏深度廣度,只是各點之間欠缺靈活的串聯牽搭,難成體系,極易惹來朝廷警覺而被鎮壓封堵。”
“假若埠濟島偏偏有能力補上這一環呢?”
紅裳每說一句話,宮篤便將心底里的設想推翻重筑,他很清楚自身局限所在,從不在意自己的看法被教主駁回,但他得確保教主意志能一字不落地貫徹執行,是以有任何疑惑都必須當面問清,以防曲解教主之意,他皺眉問道:“教主是認為此次三處秘洞的情報信息是由兜率幫和埠濟島所提供?”
紅裳補充道:“還得查查他們有否從包打聽那買消息。”
“是。”宮篤回應著,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疑惑,“老奴不解,兜率幫何故陷我教于死地?”
紅裳道:“你也說了,多半是洛飄零在算計我們,或許兜率幫更樂意同聽雨閣為伍。”
宮篤仍舊愁眉緊鎖。
紅裳耐心道:“我教能不斷壯大,離不開一代代前輩們的開荒拓土,天煞十二門也好,幽冥教也罷,無外如是,獨獨兜率幫,從起于微末,至躋身和咱們一般所謂的四大邪門魔教,用了多少年?僅是十年有余。我也曾想過能否白手起家,在短短十年間拉扯起那樣的大幫派來,也許過程很艱辛,但也不難做到,只是面對同樣的江湖景況做不到比笑面彌勒更好,大抵不出五年便當分崩離析。”
紅裳頓了頓,繼續道:“我想說的是,這些年兜率幫的諸多糊涂舉動更像是這位幫主在藏巧露拙,或者說是裝瘋賣傻,低調自保。但只要把視角放到兜率幫的興起之始,即中州浩劫剛過不久,便不難看出兜率幫壯大得這么快,是抓住了時遇不錯,也與對方急功近利有關。”
聽著教主這番別開生面的論斷,再聯想到聽雨閣、兜率幫、埠濟島三方攜手的畫面,在場之人無不心驚肉跳,沙慶卻不合時宜地低聲喃喃道:“急功近利?中州大亂至今已有二十年之久,這也算急功近利?”
紅裳就著沙慶所言,接著道:“二十年,于我們一生而言委實不短,可于中州千百年不過彈指一揮間。”
沙慶聞言,雙唇一哆嗦,肚子里的話再藏不住。
但沙慶是個靈活的胖子,不僅身子靈活,腦袋更靈活,一開口便續上了教主的話。
“教主說的是,人生苦短,要想干票大的,讓整個中州都刻骨銘心的,三十年四十年都不見得夠用,二十年的確是急功近利了些。”
紅裳笑了笑,他從來都覺得十堂中沙慶武功雖不高,但一定是最機靈的,果然這急中生智所言便正中下懷,肯定地點了點頭,說道:“正是如此,那一代代有志之君,哪個不恨時不待人,哪個不想問天再借個百年。要說稱霸之心,笑面彌勒興許沒有,但定有他所急于達成的目的,這個目的很可能就在當朝朝廷之中,所以他要想在有生之年得償所愿,必須先快速壯大自己,而后和有實力的人結盟,最后再和目的相近且有能力的人‘交朋友’。”
宮篤抬袖擦了擦額頭,不知是在擦雨水,還是在擦冷汗,隨后拱手道:“老奴明白了。”
“前面這些都還停留在大膽假設的層面,煉獄秘洞已毀,祭祀、藏寶秘洞那些尸體都被做了手腳,為防朝廷細查,你們添把火燒洞也沒做錯,只是昨日的亂戰和一場大雨之后,許多線索都遭掩蓋或毀壞,要想求證…”紅裳嘆了口氣,視線掃過眼前一十三人說道,“聽雨閣與兜率幫間的牽連能否求證已不重要,目前汪碩分身乏術,沙慶,由你兼掌乙堂副職事務,限你七日之內盤活中州東南面的情報網絡,當然能夠更快更好,少當一天聾子瞎子,我們的應對才能更為自如。”
沙慶不敢怠慢,肅然領命。
紅裳道:“宮老,你明日啟程走趟幽京,徑直去找于提督。”
宮篤正想應是,卻忽而一愣,不知是否是自己聽錯了,問道:“教主說的是去找于提督?東廠的于提督?”
紅裳道:“不錯,東廠的于提督,你是想問為何不是去找第五將軍,也不是去找西廠?”
宮篤點頭待解。
紅裳道:“我們和第五將軍的接觸確實更多,但平海三處秘洞所暴露出來的東西,有些燒得掉,有些卻燒不掉。起先大家都只是懷疑我們這伙‘海盜’和東瀛人有所牽連,可終究沒法坐實咱們的身份,那就還能拿我們當中州江湖幫派看待。”
“煉獄秘洞塌得恰到好處,否則戰梨花未必看不出被我們藏在洞里的那些人多是朝廷舊犯和天牢死囚,單是這條證據便足矣讓朝廷給我們扣上個窩藏欽犯、意圖不軌的帽子,就說我們是謀反也未嘗不可。”
“至于祭祀秘洞和藏寶秘洞里的輜重和金銀珠寶,燒掉了便是燒掉了,朝廷看到了頂多是多留點心眼提防我們,不至于因為不復存在的物事和我們翻臉;燒不掉的,就算朝廷不拿,我們也要塞給朝廷,作為海盜,偷偷藏點東西無可厚非,被發現了,該孝敬就孝敬。”
“只是這些作為歸根結底還是明面上的補救措施,有些人不在意,有些人卻會心悸。”
“我想第五將軍在得知這三秘洞中的物事后,定會后怕不已,反而是他會找我們麻煩。”
“這時候,朝堂之上還有誰愿意也有那能力站出來和第五將軍對著干?”
宮篤一知半解,打破砂鍋問到底:“教主的意思是那于提督更有容人之量?”
紅裳道:“呵,容人之量?讓你去幽京看來是真沒錯,于提督要能聽見你給他說的好話,想必會很受用,只是要小心他多想一層,誤以為你是在諷刺他,那么你就回不來了。”
宮篤道:“這…”
紅裳道:“這些年看下來,第五侯再如何玩手段耍陰招,始終沒未突破一個底線,而這于添,就他在凝露臺上耍的那些小心機便可看出,這家伙不是第一次和咱們這些外邦人做買賣了。不過,也能理解,與虎謀皮,與狼共舞,這些事兒,只有做了零次和無數次。”
宮篤好容易消化完了紅裳對于當朝兩大權臣某個方面的評判,卻完全沒了注意到幽京該說啥。
好在紅裳想的周到,馬上說道:“此去幽京,你也不必提心吊膽的,就當去做交易做談判,只有雙方實力對等,才有資格做交易、進行談判,我們這雖然出了岔子,但仍具備魚死網破的實力。所以,你一定要見到于提督,當面提要求,讓于提督把平海這兒的事、對我教不利的事都壓下來,壓三個月,如果對方不想好好談,那漕運的事于提督也清楚,我們能讓中州在一個月之內亂起來…”
在紅裳做完一番細致交代后,宮篤提前離開了崖岸。
宮篤輕裝而來,也無甚行禮需準備,主要是依紅裳所言再同傲骨嗜血團做些深入溝通,平海郡生事無論如何都沒法繞開戰梨花,不管戰梨花背后是哪位大人,先做好打點,力求穩妥。
紅裳緊接著安排人手各行其事。
隨著一個個堂主護法先后領命而去,站在紅裳身前候命的,便只剩兩人。
一位是妝容樸素的婦人,丁堂堂主田禮。
一位是五短身材裝束怪異的黑漢,癸堂十護法中的山護法,穿山。
紅裳繼續布置道:“田禮,你腳程快,跑趟東北,讓瓦剌人別再演戲了,配合著多給中州施壓,最好來些能打的一起過來鬧一鬧。”
“是。”田禮應了聲,后又問道,“如果對方不聽?”
紅裳道:“你知道該怎么做。”
田禮頷首退去。
紅裳道:“確定在秘洞里沒找見屠萬方的蹤跡?”
穿山答道:“確定。”
紅裳道:“那你有幾成把握,他沒掉入熔巖中?”
穿山躊躇了一會兒,說道:“不到五成。”
紅裳道:“兩天內把他的去向挖出來,不需湊近,我會跟著。”
穿山應是。
下達完一道道決策后,崖岸邊復又只有紅裳一人。
他重新戴上了兜帽,抬首閉眼稍作小憩。
細雨中,誰也聽不見他在對天呢喃。
“貓哥哥,紅裳沒法立馬幫你報仇了,對不起。”
“屠萬方,但愿你還活著,養了你這么多年,可不要輕易死了,也不要亂跑,這兒還是有很多能人的,我可以帶你去個好地方,讓你殺更多人。”
“洛飄零,應該就是你吧?還有誰?笑面彌勒?謝飛?以及那些老和尚?我喜歡把好吃的留最后,那么,就順從你們的心意,先干掉那些…嗯,你們中州話說的,禿驢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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