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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四章 衣冠禽獸

  “小塵兒。”

  若蘭蹲下身來,雙手終是撫在了那消瘦的面龐上。

  她曾把他當作弟弟。

  現在,她在心中說服著自己,把他當作弟弟。

  “姐姐,畢竟老大不小了,已是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姐姐終身大事解決了,你該為姐姐感到高興才是啊!”

  若蘭收住了淚水,強展笑顏,輕輕托起那低垂的頭。

  姜逸塵不敢違拗,順著那道柔力,緩緩抬頭,盡管淚水已模糊了視線,卻也難以掩蓋眼前的美麗容顏。

  只是這張臉上已少了些許少女俏麗,多了幾分成熟韻味。

  “高興…”他仿若瞧見伊人化作泡沫,只覺口吞苦膽,心如刀絞。

  高興?

  殘存理智在姜逸塵皮開肉綻的心頭上,又添了把鹽。

  劇痛始于心頭,遍及全身,耳邊不斷有“高興”二字回響不絕。

  一切都在告訴他,這已是既成事實,再怎么不甘,再如何遺憾,終是枉然。

  他開始努力告訴自己,他確實該為若蘭感到高興,該祝福她才是!

  祝福二字是那么簡短,卻是那么沉重,他終究難以說出口。

  或是同樣自小便與生身父母分離,或是同樣都習慣了孤獨。

  在二人初次見面時,尷尬的對視,不自在的動作,反而拉近了相互間內心的距離。

  自那時起,二人便已將對方悄悄埋藏在心中最私密之地。

  當他因殺人而迷惘時,她不惜冒險,金屋藏漢,默默相伴。

  當尹厲對她無禮時,他下意識地挺身相護,也無意識地暴露了身上絕學。

  再到雷雨之夜,他與她靜默相擁。

  那是倆人心貼得最近的時刻,也意味著倆人甘愿將自己毫無保留交給對方。

  可惜那時,剛走出西山島,決意闖蕩江湖,成為老伯左膀右臂的他,沒有選擇就此駐足。

  而是在她的祝福下,重新出發。

  再后來,西山島慘遭屠戮,隱娘身死一度讓他沉淪。

  她雖是身不由己,卻總想盡辦法,在慕容靖的幫助下,專程來找他,陪他憂愁,陪他醉酒。

  待他幡然醒悟時,他卻因害怕失去,而一直回避著那些與他親近的人,尤其是她。

  直到而今再見之時,他才發現,他從沒將她放下過。

  有時候,愛得最深,卻偏偏躲得最遠。

  也是到了此刻,姜逸塵才恍然,一直以來幾乎都是若蘭在默默陪伴著她,默默地為他付出。

  而他,從沒讓若蘭等過他,也從未許下任何諾言。

  是他太自私了啊!

  是了,既已選擇快意恩仇,又何苦追尋兒女情長,這本已不是自己能夠苛求的了。

  春風吹,細雨斜。

  姜逸塵雙腳已跪得發麻,卻也不愿移動一分一毫。

  他想以此懲戒自己,也唯有如此,心里方能好受些。

  若蘭見狀,心中不忍,卻也不知如何相勸。

  二人無言良久。

  “夫人,雨大了…翠兒,翠兒來送傘。”不知何時,翠兒竟已來到二人身旁。

  翠兒將慕容康帶回馬車轎子里后,見外邊居然下起了雨。

  心里擔憂若蘭淋雨會著涼,便趕忙拿傘出來,想把若蘭也攙回馬車上。

  可見那名為江城子的黑無常雙膝著地,自家夫人也半跪于地,翠兒不禁啞然,呆呆看著二人淚眼婆娑,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若蘭親昵地托起江城子的臉,翠兒便是再笨也看得出二人間有著一段難以忘卻的過往。

  若不是擔心夫人身體,她可絕不會來打攪他們重溫舊情。

  若蘭聞言終是收回了手,起身接傘。

  未待若蘭說出謝字,翠兒便已遠遠跑開,只留下幾乎被細雨吞沒的聲音,“翠兒去照看二少爺。”

  若蘭感激地朝翠兒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回頭卻見姜逸塵也正回頭看著自己。

  她微微一笑,便要蹲下,繼續陪他一段時間。

  姜逸塵卻猛然起身,托住了她的手,接過了她的傘,不讓她下蹲。

  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在發顫,而且很冰涼。

  “你,已有身孕?”姜逸塵以很不確定的語氣,輕聲發問。

  若蘭聽言身子不由一僵,她看出姜逸塵不知此事,不愿再讓他傷心,便無意告知,沒成想到底還是被他發現了。

  想來是剛才起身時,裘衣敞開剎那,讓他看到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吧。

  若蘭只好如實答道:“嗯。”

  姜逸塵道:“慕容二少爺,待你好嗎?”

  冷不丁被這么一問,若蘭有些發懵,道:“很好。”

  姜逸塵忽地抓住了若蘭那有些發涼的手,他努力想為她提供溫暖,卻發現自己的手并不見得會更暖和。

  若蘭身子微微一顫,她顯然對姜逸塵的突兀舉動有些吃驚。

  或許每個女孩子心底里,總有希望有個他,能在她受委屈時,直接而霸道地站出來保護她。

  若蘭心里一暖,但轉瞬間這份甜,便被厚重的苦澀取代。

  畢竟他來得太遲了,她沒能等到他。

  姜逸塵道:“他對不起你?”

  他的語氣已有些僵硬,因為他已逐漸冷靜下來,逐漸變得清醒,逐漸發現了許多有悖于常之事。

  四目相對。

  他的雙眸中滿是自責與疼惜。

  她的美目中只余嗟嘆與苦澀。

  姜逸塵柔聲道:“既然你選擇了忘記,那便不必再提。”

  他已能猜知,這是件難以啟齒之事,他不愿若蘭再去回想,再受傷害。

  若蘭釋然一笑,這幾個月來,她說服了自己淡然地去面對,而今只是重提舊事,對她又有何難?

  “小塵兒果真長大了不少,從前的你,可不敢和姐姐這樣對視呢。”

  “從前的你,什么事都寫在臉上,別人隨便一看就知道你這臭小子心里在動啥歪腦子。”

  “現在的你,什么事都已瞞不過你的眼睛。”

  “即便我不說,你也總會去查個一清二楚,否則心下難安。”

  “姐姐又哪愿看著小塵兒不開心呢?”

  若蘭說著笑著,好像正在講述自己如何看著眼前這弟弟長大一般。

  姜逸塵知道若蘭是要放松氣氛,便遂了其意,以笑回應。

  若蘭見此,方才緩緩說道:“那件事已經過去了。”

  “嗯。”姜逸塵明白若蘭是希望他不要找慕容康的麻煩。

  若蘭道:“想必你也清楚這幾個月來,江湖上,明里風平浪靜,暗中除卻為三月三百花之戰未雨綢繆外,也在不斷地相互試探。“

  “在這用人之際,道義盟偏偏缺兵少將,無人可用,當然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否則,這些年來也不會處于腹背受敵的尷尬境地。”

  “慕容大哥自一年前重傷痊愈后,雖還是全身心投入盟中工作,怎奈何還是分身乏術。”

  “大約是在四個月前,有一趟姑蘇附近的差事,慕容大哥身在武當,又念著在姑蘇城邊上應不會出什么岔子,便傳密信回家中,由二公子慕容康代勞。”

  “當然,之所以會讓其參與,也是慕容大哥早先便與老伯請示過的。慕容世家一直認為道義盟于之恩重如山,尤其是龍淵峽救慕容大哥那次,道義盟損失慘重,慕容家上下便總想尋機會回報道義盟。其中,尤以慕容二公子最為積極主動。”

  “在此前,他已幫著慕容大哥成功執行過兩次江寧郡、姑蘇城周邊上的任務。”

  “本以為這次也是駕輕就熟,誰知好巧不巧,在回來路上被紅衣教沙慶和紅玥盯上。”

  “當時姑蘇城里也恰巧沒人,收到玲姐傳信時,只能由我喬裝出城去救他了。”

  “好在這家伙也不是那么一無是處,憑借對地形的熟悉,與沙慶他們周旋許久,直到我趕到時,也僅是肩上遭中了紅玥的毒針。情急之下,我用匕首將他肩膀削去半塊肉,他雖疼暈過去,卻硬是忍住沒吭聲。”

  “我替他換了身衣服,靠金蟬脫殼之計,誤導沙慶他們追尋方向,暫時脫離險境。”

  “他沒受過那么重的傷,那毒性也未完全除去,保險起見,我便先將他帶回了怡春院。”

  “那幾天,他便待在我的房中養傷,每到晚上玲姐便會遛來送藥,順便幫忙照看一會兒。”

  “頭幾日,因毒針毒素之故,他多是昏昏沉沉的狀態。”

  “直到第四天夜里,在藥效作用下,終是較為好轉。”

  “也是在那天深夜,”話至此處,若蘭忽而頓了頓,“下起了雷雨…”

  姜逸塵聽言,心中不由一慟,他已能想見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若蘭還在繼續說著,他只能緊攥住她的手,給她這點兒微不足道的安危了。

  只聽若蘭苦笑道:“他本也是出于好心,想安慰我,可誰知靠得近了時,他突然起了歹意,做出那荒唐之事。”

  禽獸!

  姜逸塵身軀猛然一顫,他在心中怒吼著!

  雖已料知大概,可當親耳聽聞時,他還是無法壓抑住心中的憤怒。

  他松開了若蘭的手,當即便要去了結了那條他剛救下的性命。

  誰知,他還沒動彈一步,身前那副嬌軀已將他緊緊地抱住。

  “都過去了…他現在,待我很好。”

  姜逸塵無法動彈,他感受著懷中人的心跳,與她是那么近,可卻再無法更近一步。

  他環抱住了對方,看著在微風細雨中低垂的桃仙樹,兩行淚無處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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