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中旬。
成都郊野已然春暖花開、草長鶯飛。
走馬河畔,水澤草煙低,抽出嫩芽的楊柳陶醉在春風里,得意招搖著陽光的繾綣。
如此風光景色,對于黔首黎庶而言,是該綢繆著即將開始的春耕了。而于世家大戶以及食肉者來說,乃是攜著家眷踏青的閑情頓生。
在豪門車馬往來的柳樹河堤案,數匹悠然晃尾打著響鼻的戰馬,顯得格格不入。
亦讓外出踏青的人兒,途經之時忍不住打量幾眼。
只見兩少年郎正牽著馬韁繩,含笑低語著什么,偶爾還會沖著戰馬指指點點,似是在探討騎乘的技巧心得。
另一側則是身長八尺、頭插鳥語項掛獸牙的壯漢,正垂手而立。
那如松柏立淵的挺拔,與手離腰側刀柄不過半尺以及眼角余光的謹慎戒備,不難看出他身上那股乃久在行伍中的干練。
此三人的位置,隱隱圍著一立在柳樹下的士人。
那士人一襲白衣,年約莫二旬有余,身長七尺五寸,三縷胡須修葺整齊,面如冠玉,睛如點漆。
今正只手執竹笛負于背,半闔目而沉吟。
春風輕輕拉扯著衣角,在青翠柳樹與波光粼粼流水的襯托下,倍顯氣宇軒昂與超塵拔俗。
如此佳人,自然引來無數人矚目。
就是待看細了,便忍不住暗自發出一聲嘆息。
那人臉龐上有一道疤痕,讓原本堪稱溫文爾雅的儀容,平添了幾分兇惡。
“阿妹,那便是桑園鄭郎。”
一輛逼仄的鹿車,于十余步外緩緩經過之時,車上微年長之人以袖掩唇,對另外一人竊竊耳語。
雖皆著男裝,卻不難分便出乃是女子身。
如若有朝廷重臣路過,還是驚詫失聲且大禮參拜。
因為其一乃是當今大漢的皇后。
被她換作阿妹的人,自然便是故車騎將軍的次女,名為妍,小字文黛。
只見她人如其名,容顏皎妍,黛眉彎彎,倒是挺直的鼻梁添了一縷勃勃英氣。身軀應頗為高挑,端坐與車上都明顯比張皇后高出了少許。
性情似是也頗為大方。
得聞張皇后之言后,她便側頭而顧,一點都不擔憂被他人察覺,兩只明眸細細端詳著。
一直到鹿車緩緩錯過,被張皇后舉袖遮住目光,她方蹙眉出聲,如黃鶯出谷般清脆,“阿姊,他比大兄矮且不甚健壯。嗯,倒是比仲兄好點。”
“噗哧”
不由,張皇后淺笑娉婷,眉目彎彎謂之,“今我大漢如大兄健壯者,有幾人哉!阿妹莫太苛求于此。且說說,覺得那桑園鄭郎風姿如何?”
嗯,鄭璞與張妍雖早就定親,然二人尚不曾謀面過。
而今日乃天子劉禪將微服出,讓鄭璞同往。
得知此消息的張皇后,便歸張府與張妍偽作郊游踏青,讓小妹先看看未來夫君的模樣。
“嗯”
依舊蹙眉的張妍,微微歪首,略作思吟后方出聲,“雖臉龐上有刀疤,亦不算丑吧。倒是大兄書信提及,說他多謀善斷且性情剛烈;但仲兄卻是說他溫潤如玉,且喜作謔,與之言談如飲醇自醉。”
言罷,不等張皇后回答,便又加了句,“阿姊,依你之見,他是否乃表里不一、心計頗甚之人,是故大兄與仲兄方有不同斷言?”
“咯咯......”
銀鈴般的笑聲,從張皇后口中發出,且雙肩都在微微抖動著。
“阿姊!”
執住張皇后的手臂,張妍眉蹙更深,讓隱隱帶著羞惱的聲音響起。
“好,好阿姊不笑了。”
連連擺手,張皇后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抑制笑意后,方輕聲解釋,“那是阿兄與文繼所領之職不同。阿兄志在征伐軍功,是故素來喜與性情慷慨及胸有韜略者相近。而文繼則是醉心于文學,故而慕桑園鄭郎的才名。此非那鄭郎君表里不一,乃是兄長與文繼所見不同耳。”
話罷,頓了頓又緊著加了句,“此亦可看出那鄭郎君之才,鮮有人能比肩。堪稱允文允武,乃我大漢俊偉也。”
“哦.......”
恍然大悟的張妍,朱唇微啟,輕輕頷首。
就是一雙剪水般的眼眸流轉了番,又再度發問,“阿姊,似是朝野皆有言,他為人類似于昔日法翼侯,一餐之德,睚眥之怨,無不報復。不知傳聞確鑿否?”
呃.......
聞問,張皇后一時之間,竟也語塞作思索之狀。
因為她不好斷言。
自從兄長張苞請天子劉禪賜婚后,她不僅私下遣了些人打探鄭璞的過往,尚且常旁敲側問于天子,關于鄭璞任職署事與同僚的相處狀況。
比如昔年鄭璞逐客之舉。
尚有去歲在大漢兵出隴右、他與馬謖共守蕭關道,被馬謖的冒進所累差點身損,但卻在戰后諫言于丞相諸葛亮,從輕發落馬謖之罪。
就是不知,此子當日為馬謖求情,乃是欲報昔日馬謖的舉薦之恩,亦或者是類似于“外舉不避仇”的一心公允報國邪?
應該是后者吧?
嗯,今婚事將近,阿妹尚有年少,便擇后者了。
心中思定的張皇后,笑顏潺潺,反握住小妹的柔荑,“傳聞不可信也。阿妹,你且思之,鄭家郎君出仕已然有六哉矣,與其共事之人,皆有贊其人才學敏銳,鮮少有人以言毀者。由此可知,鄭家郎君非心胸狹隘而睚眥必報之人矣。”
“嗯,如阿姊所言,確實鮮少聽聞有人以言毀鄭郎君。”
螓首連點,張妍眉目彎彎,臉龐之上泛起一縷狡黠來,“如此說來,那我不喜女紅之事,他日后定然亦不會苛之。嘻嘻!”
“呵”
聞言,張皇后不由莞爾而笑,伸出手指在自家小妹額頭輕戳,語氣充滿了寵愛,“你呀!”
此張家小女喜文學,通音律,善舞劍,堪稱才德皆佳。
卻是自幼便不喜女紅,不曾有過織布縫衣納履之舉。
如天子劉禪開始親耕籍田后,張皇后也鳳凰于飛。常車駕往丞相府邸,與諸葛黃氏一起采桑織布縫衣等,至今已然成為大漢士庶傳頌的佳話。是時,每每張皇后有意讓她同往時,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
被戳了額頭的張妍,沒有羞惱,反而笑嘻嘻的,出聲分辨道,“阿姊善女紅,但卻不通音律呀!我雖不為女工之事,卻能舞劍及善操琴,又何必強求太多!”
“阿妹此乃狡言耳!”
“非是,乃各有所長也!嘻嘻”
且言,且笑。
慢聲細語于緩緩遠去的鹿車上,消散在春風呢喃中。
對此,鄭璞自是不知的。
一直闔目養神的他,心中滿是昨日與膘騎將軍李嚴的坐談。
歸來成都近一月時日,他在與家人共聚溫馨歡樂時,尚且拜訪了蔣琬、張表以及未來的姻親之家向寵。
不過,因他此番算是休沐而歸,便沒有去拜訪過李嚴。
畢竟那是受先帝托孤且位高權重之臣。
且二人本就沒有過交集,他貿然去拜訪,終究不太適合。
倒不是畏懼,落了個附勢趨炎的名聲。
以即將成為天子連襟的身份,便不會有人認為他尚有巴結李嚴的心思。
而是不想去打擾,且恐素來有自矜之名的李嚴,以操勞國事為由避而不見,讓他的拜訪成為一時笑談。
尤其是兄長鄭彥的母家,郪縣王氏的后輩子侄王沖,便是被李嚴苛之而無奈投了逆魏。
于情于理,他都不好私下拜訪。
卻不料,李嚴竟遣人過府來邀,以想知曉隴右巨細的緣由讓他往赴。
如此緣由,鄭璞自是無法回拒。
所幸,至官署后,李嚴無有別念。
僅是客套幾句,便細細問及了大漢各部兵馬的部署,將士士氣及糧秣儲存等巨細;以及逆魏臨境部署各部兵馬有多寡之類。
對此,鄭璞據實一一作答。
二人以公而論,既無結交之心,亦無失禮之處。
就是臨罷歸之時,李嚴尚且自言自語了聲,“今我大漢騎卒已然,彼逆魏關中與涼州有鮮卑乞伏部斷道,丞相何不趁此良機,出兵奪涼州邪?”
只不過,那時李嚴言罷便轉身離去,并沒有讓鄭璞作答復。
抑或者說,他應該打算親自作書問丞相。
畢竟,可決斷此事之人,唯有丞相耳。
但得聞后的鄭璞,心中隱隱有所憂。
因為如今朝廷漢中郡、武都郡以及隴右的屯田安置尚未健全。在漢中郡沒有開始成為隴右糧秣之地前,大漢并沒有具備大舉進軍涼州的時機。
除非,乃是動用萬余兵馬去嘗試一番,看有無可能將蕭關攻下來。
然而李嚴之言,乃是打算全軍俱出,且隱隱看似想請命親自領軍而往!
莫非,他已然不耐居后方調度糧秣,以及勞頓案牘之事了?
亦是說,同為先帝托孤之臣,今丞相一戰而下隴右,他亦有了馳騁沙場再立功業之念?
鄭璞無法斷言。
亦無法置喙,便將此念盤旋在心頭上,細細揣摩。
“哈哈哈子瑾等候多時了吧?”
一記爽朗的笑聲,打斷了鄭璞的思緒。
睜眸作笑顏,鄭璞拱手作禮,“無有多久。倒是劉君此身裝飾,頗得矯矯虎臣之謂矣!”
來者自是天子劉禪。
他被十余騎簇擁驅馬而來,一身常服,背弓挎刀,像是得了休沐的將率領著扈從去山野狩獵玩樂。
“子瑾過譽矣!”
笑顏潺潺,天子擺了擺手作前言,“我不曾臨陣廝殺,安能有比擬虎臣之謂邪?”
言罷,便又催聲道,“子瑾速上馬,我等且行且談。”
“諾!”
再度拱手應聲,鄭璞接過扈從乞牙厝遞過來的馬韁繩,矯健的一躍而上,策馬緩緩落后與天子半個馬首而行。
至于其他人,無需天子囑咐,便自發先行抑或者落后了十余步。
陽光暖暖,涼風習習,一路綠意旖旎。
眾人策馬小跑,于微微顛簸的馬背上,將心清肆意舒展。
天子劉禪此番微服,無有巡黎庶孤寡貧困之意,亦不做問計軍國大事之論,僅是單純的心起出宮踏青而游之念。是故,當縱馬過了走馬河,遠遠可眺望龍泉山脈時,他還頑心大起的與鄭璞賽馬;且持弓比較狩獵多寡等樂趣。
直到日過中天,緩緩踏上歸途之時,他方斂容而謂之。
“子瑾為國損容,乃豪烈之節也。然卻被車騎將軍私下作號嗤笑之,心可有不平乎?”
聞言,鄭璞愕然。
旋即便面含不渝之色,回首盯了傅僉一眼。
被號為“疤璞”之事,他并無有訴屈于天子,且無有傳至成都。
然而,今天子竟得知矣,那唯有被留宿在宮中的傅僉所稟了。
唉,此子雖好意,卻是壞我所謀矣!
不由,鄭璞心中悄然嘆了口氣,一時沒有作答。
“子瑾莫怪公淵多舌。”
而見鄭璞作態,天子劉禪擺了擺手,寬解道,“公淵身為弟子,且正年少。得辱師之恨,不揮刃報之,已然是為國而克己了。”
“劉君之言,恕我不能茍同。”
鄭璞微微搖頭,語氣淡淡而言,“劉君乃一國之君耳,安能以此種微末小事而擾之?可見此豎子不明矣。”
“微末之事?”
微微揚眉,天子劉禪詫異反問了句。
未幾,便露出開心顏,語氣頗有欣慰,“子瑾真乃君子也!我此些時日,自作思量,本想有作書去申責車騎將軍一番,讓子瑾不受其擾。嗯,車騎將軍乃先帝賓客,亦是朝廷老臣;縱然有所行為不端,我亦不好苛責之,非是我不以子瑾名聲為念耳。”
“謝劉君維護之心。”
囅然而笑,鄭璞于馬背上作禮,“然而,雖是不敬,我亦斗膽言之。劉君若作書申責車騎將軍,恐讓我受非議更甚矣。”
“嗯,為何?”
頓時,天子劉禪大詫,不由催聲而問。
“乃是軍中士卒者,寡文鄙夫者眾。”
鄭璞含笑,輕聲而答,“我既損容,且已有鄙號口口相傳,劉君有無書信申責車騎將軍,皆無法再禁之。既然如此,又何必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而令丞相傷神?”
“原來如此。”
連連點頭,天子恍然大悟。
迅即,又只手捋胡而問,“然而,子瑾無端受辱,心中竟無有恨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