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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分戶

  仲夏五月。

  漢中郡,沔陽縣走馬谷。

  此處乃定軍山與興勢山隔出來的谷坡,亦是鄭璞落下軍營之地。

  南依山脈,北臨沔水,隔岸對望如今的漢中郡署政中心沔陽城,以及軍械署。

  去歲末的西城之戰,被俘虜的魏軍皆被遣入沔陽鐵礦,成為軍械署的苦力;而申儀的部曲家眷及西城黎庶則是在走馬谷修屋落戶授田務農桑。

  鄭璞歸來后,從中募兵合之前申儀部曲共千人,皆授于張嶷統領操練。

  自身則是趕往沔陽城內,尋如今主事漢中的前將軍趙云。

  他想將從那些魏軍俘虜中,挑選些士卒。

  一來,隴右之戰漢軍戰死傷退了近兩萬人,又作為勝方打掃戰場收軍械甲胄極多,軍械署暫時不需要那么多苦力了。

  另一,則是他從南鄭縣募兵,所得不過三百余人。

  南鄭如今編籍落戶的黔首,多為昔日從南中各郡以及涪陵郡遷徙而來的蠻夷,幾乎家家戶戶皆有丁在軍中為卒。

  鄭璞再怎么窮兵黷武,都不會做出“一戶出二丁”隨征之事。

  兵源匱乏之下,也只好將目光落在俘虜上。

  趙云對于他的來意,倒不無不可。

  僅是叮囑了句讓他莫要貪多,挑選兩三百俘虜即可,免得攻逆魏時有臨陣倒戈之事。

  對此,鄭璞自是作謝。

  不過,他既然將主意打到俘虜身上,心中亦早有避免臨陣倒戈的思量。

  其中關鍵,便是州泰,州安岳。

  當時西城之戰后,緊接著便是兵出隴右。

  鄭璞押著俘虜歸來時,丞相諸葛亮亦無暇關注被俘虜的州泰,將之擱置一邊,待戰事結束后作定奪。

  是故,鄭璞便尋了隨著楊儀留在漢中署撥糧草輜重等事的諸葛喬,讓其幫襯著勸降州泰。

  還特別加了句,“此人乃世之良才也!若能為我大漢所用,乃幸事也!還望伯松兄多費心。”

  評價頗高。

  亦讓諸葛喬興趣大增。

  秉著為國裨益之心,他對州泰禮數不缺。

  雖數番勸降無果,卻讓州泰感其誠,道出了不愿歸降的緣由。

  “魏法嚴峻,而泰門戶頗重。我先受仲達公見信,委于重任,兵敗已是罪責難逃。若我再降之,恐南陽他日無有州家矣。”

  素有君子之風的諸葛喬,得悉此緣由后,亦不好再強求。

  卻又有些不甘心。

  思來想去,便遣人去永安尋陳到,托付他麾下細作打探州泰家中消息,看有無機會將州泰直系家眷勸來蜀地。

  然而,轉機沒有尋到,反而帶回來了很不好的消息。

  州泰隨征攻上庸孟達時,其父已然染疾,聽聞州泰兵敗無有消息后,便因哀切而病情轉重,亡故于今歲初。

  連其大父與大母,都因年邁而驟逢喪子喪孫之痛,緊隨其后離世。

  大漢以孝治天下。

  如此情景,陳到麾下的細作亦無法勸說遷徙之事。

  乃是將州泰尚在世的消息與說其妻兒了,且討要了三亡者各一套舊衣裳歸來。

  亦讓州泰在沔水畔立下衣冠冢,結廬守喪。

  而鄭璞打算挑選的俘虜,便是州泰昔日的部曲。

  以世理而言,此些部曲只需州泰手書一封,便會無有二心為大漢征伐。

  至于州泰愿不愿意嘛.........

  諸葛喬的禮遇,他還是頗為感恩的。

  尤其是,漢軍的細作還帶回來了他妻兒的手書,聲稱他們在南陽守喪結束后,便會亡奔來蜀地與他聚首。

  無論出于“投我以桃,報之以李”的士人風度,還是為日后家眷在蜀地安居被大漢善待心思,他都不會拒絕。

  再者,部曲乃是軍士耳!

  與其充當苦力修橋挖礦,尚不如讓他們入軍中尋個前程。

  事實上,當鄭璞與諸葛喬來尋,問及此事時,他略作思緒便應下了。

  抑或者說,出身荊州南陽郡之人,大多都對逆魏不報有誓死效忠之心吧。

  昔日劉琮投降魏武曹操,便有無數荊襄籍貫士人,放棄官職隨先帝劉備南下,成為如今的大漢重臣。最典型的,當屬楊儀。他本為荊州刺史傅群的主簿,但仍舊棄了官職歸漢。

  由此可見,荊州籍貫的士人,對曹魏的不認可。

  畢竟,南陽郡乃光武帝的鄉閭,人心向漢者眾。

  且昔日魏武曹操攻伐張繡、劉表時,所造的殺戮頗重。

  不過,州泰應下了以后,還目視著鄭璞,拱手作禮,輕聲發問道,“鄭參軍,可有閑暇,為我解一疑惑否?”

  自然,剛得他人之惠,鄭璞無有回絕之理。

  聞言便回了一禮,囅然而笑,“安岳兄,有何疑惑盡可問之,我力所能及之內,定不隱瞞。”

  “多謝鄭參軍。”

  守喪不作喜容的州泰,頷首致意,問道,“昔日洵口戍圍之戰,我領軍來援申將軍,沿途不乏遣斥候探路,卻依舊被被襲后路。莫非,魏將軍早就遣兵伏于后?然而,若早作伏,如何繞過申將軍扼守的戍圍邪?”

  話落,便緊著加了句,“若是此事涉及軍中機密,鄭參軍可不答之。”

  原來是依舊對昔日之敗耿耿于懷啊!

  不過,亦正常。

  若不是被前后夾擊,他縱使戰敗了亦能退歸上庸郡,絕無可能被俘。

  鄭璞聽罷,心中了然。

  又略作思慮,覺得今已然攻下隴右,日后征伐應是涼州及關中,不會再走不曹水翻越大巴山脈襲擊雞肋之地東三郡,便將實情一一告知。

  敘罷,還寬慰謂之,“若我軍無機緣知大巴山脈的步道,以安岳兄的森嚴軍容,西城之戰勝負尚在兩可之間。”

  對此,州泰垂頭默然。

  “唉,為將者,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

  少頃,方長聲嘆息,說道,“我敗了,便是敗了。鄭參軍不必寬解于我。再者,若是鄭參軍不知此步道,焉有可能進軍洵口戍圍?或許,貴軍丞相早便趁此機會兵出隴右了吧?”

  此人深受司馬懿器異,果非等閑之輩。

  鄭璞笑顏更勝,贊曰,“安岳兄一語中的,可見胸中韜略乃當世良才也!”

  “敗軍之將,不敢言勇。”

  搖頭口出謙遜言,州泰做謝,“多謝鄭參軍不吝解惑。”

  又轉身目視諸葛喬,拱手作禮,“家中妻兒日后遷來漢中之事,便厚顏勞煩伯松了。我雖不以德行稱,然必會念貴軍不殺及禮遇之恩,以身圖報之。”

  此言方落,鄭璞與諸葛喬皆大喜,亦連忙回禮。

  因州泰算是松了口,待守喪罷及妻兒至漢中時,便會效力于大漢。

  待三人再敘了些閑話,便各自罷去。

  將魏軍將領招降的諸葛喬,自然是歸去作書于丞相,請朝廷先行為州泰備下宅屋,以及多遣細作從南陽攜帶其妻兒消息歸來等。

  而得了州泰兩百余部曲的鄭璞,兵力終于滿了兩千,便歸來走馬谷操練士卒,靜候楊霽從武都招募五百氐騎以及成都五百新軍至。

  領新軍之人,乃是巴西郡閬中人狐忠。

  曾名為狐篤的牂牁太守馬忠,外家便是他的宗族。

  不同的是,馬忠被丞相辟為門下督,而狐忠則是驃騎將軍李嚴的部將。

  然也。

  隴右之戰的捷報,傳遍巴蜀后,李嚴便主動將上表請命,將自己麾下不少將士遣來漢中及隴右。

  亦是說,他終于放下心中那點“非分之想”。

  李嚴此人,才器過人,統兵及治理地方皆稱能,然他的缺點亦十分明顯。

  其一,乃是自視甚高,不容與人。

  如廣漢郪縣的王沖,族兄王甫戰死夷陵之戰、王士死難于征南中,堪稱大漢忠烈之門。以牙門將身份歸李嚴所統領時,竟被李嚴逼迫到北投逆魏而茍命。

  其二,則是貪戀權柄,私心頗重。

  身為先帝劉備托孤者之一,他因尚書令一職改授于陳震;又以身為統內外軍事的中都護,卻遠離權力中心充當國之藩籬,心意難平。

  日復一日,竟心生了爭權自重之心。

  如他曾經上書,請求將益州東部五郡分割成“巴州”。

  以古時巴、蜀乃別分兩國為由,分析出巴郡、巴西、巴東與涪陵郡,以及從犍為郡東部分割出來的江陽郡設立新州。

  其意圖,不言而喻,乃是想自任職“巴州刺史”耳!

  被丞相諸葛亮否決后,又于丞相討平南中歸來之際,竟勸丞相進爵王,加九錫。

  自然,此種非人臣所為,再度被丞相嚴辭拒之。

  且于回信中,隱隱點悟他,當于北伐逆魏克復中原為重,莫要再多生亂人心的事端。

  然,他仍舊執迷不悟。

  建興四年,丞相綢繆北伐,調度各部兵馬往漢中郡駐扎。

  以與孫吳共盟,東無兵事,想讓李嚴領軍北上鎮守漢中郡,空出善攻且有心建功立業的魏延充任北伐前部。

  但李嚴數番尋理由作辭,不往。

  丞相無奈之下,只得讓戍守京畿內外的趙云往漢中。

  后,逆魏曹丕亡,曹叡即位,授于曹休、曹真、陳群及司馬懿四位顧命之臣開府之權。

  李嚴得知,乃再度以書示于丞相,暗示自身想以同為托孤之臣開府(自建官署任用官員)。

  讓丞相心有惱意,見書而不聞。

  且下令讓其移兵歸江州,讓陳到全權督領永安。

  如今,隴右大捷,丞相為了安撫內部矛盾,乃上表天子劉禪,聲稱劃分漢中、武都、陰平、天水、漢陽以及隴西郡,新設為梁州。

  梁州者,本是《禹貢》古九州之一,古時不僅涵蓋諸上之郡,亦包括今益州之地。

  刺史之位,表請李嚴以驃騎將軍遙領之。

  但不署州事,僅是榮恩之,權當是襯托李嚴托孤之臣的身份。

  不過,作為補償,丞相將李嚴調回成都,戍守京畿內外以及參與益州府事。

  且其子李豐,授職為江州督軍。

  丞相以挾大破魏軍的兵鋒之利、北伐奪回隴右之威,已然讓李嚴噤若寒蟬。

  再加之如此厚待,讓李嚴心中羞愧與感激共交織。

  亦終于放下了心中的權欲之念,主動上表天子,聲稱將麾下兵馬供丞相調遣北伐。

  且,還義不容辭的,充當了一回“惡人”。

  昔日鄭璞諫言的推恩之策中,尋巴蜀豪族家中子侄后輩不法之事,責罰以罪遷徙漢中郡的“分戶”,終于開始實施了。

  因奪了隴右后,再從巴蜀轉運糧秣及輜重,路途太過于漫長,損耗人力物力太多。

  絕非長久之計。

  是故,將漢中郡當成糧秣之地,刻不容緩。

  而想讓糧秣源源不斷出產,就必須先充實漢中郡的人口。

  參與署府事的李嚴,得聞此事后,便當仁不讓的接手過來,以托孤之臣的身份以及舊日歷任各郡的積威,讓巴蜀豪族皆不敢有半點迕逆。

  效率很高的,將家中子侄授資財及奴仆分戶,遣往漢中郡。

  且是因犯事遷徙之故,此些人至漢中郡后,還需出家資從官府購置田畝。

  亦讓官府將他們的田畝登記在冊,以為憑據收賦稅。

  而丞相在隴右,亦然執行了遷徙豪右之政。

  以隴右乃是他日與逆魏交戰之地為由,聲稱不忍見此些豪右遭戰火,便“勸說”他們遷徙去土壤更加肥沃的漢中郡。

  對于故土難離的補償,則是畫田畝倍授之。

  實際上的緣由,不言而喻。

  畢竟去歲漢軍攻打臨渭城時,是如何進入了城內,孰人都沒有忘記。

  更深層層次的原因,乃是雍涼之地動蕩久矣!

  斷斷續續一百多年的羌亂,讓黎庶百姓皆習慣了尋豪右當徒附,以得庇護。

  因此些豪右,能在動亂中傳承下來,乃是與叛亂的羌胡部落有利益糾葛。如在叛亂之初,藏于背后提供軍械糧秣,事后瓜分戰利品等。

  將他們遷徙出隴右,漢軍的威信方得以施展,方能還給黎庶安寧。

  尤其是,正值丞相急需隴右的田畝,募貧民佃之,招勢力微弱的羌胡小種來附屯之。

  以軍屯及民屯,為大軍積攢日后征伐涼州的糧秣。

  至于,此些豪右愿不愿意遷徙嘛..........

  丞相將先前投降的魏南安郡太守,以及破了上邽城虜獲的魏天水太守馬遵,出面主事“殷殷”曉之以理,讓他們“心甘情愿”遷徙。

  且別遣素來令出必行的將軍陳式,領軍“護衛”他們趕往漢中。

  自然,僅僅是讓巴蜀之地豪族分戶,以及遷徙隴右豪族,尚且無法充實昔日張魯割據時期,便民戶超十萬的漢中郡。

  因而,在漢中郡等到狐忠領軍至的鄭璞,得知李嚴在蜀地所為后,便尋了同樣募兵趕至的楊霽,就著其大父楊騰如何招募境外白馬羌入武都之事,細細詢問了一番。

  隨即,便讓余人各自忙碌講武操練兵卒,自身足不出軍帳三日。

  第四日,作書一封,遣人送往隴右與丞相諸葛亮。

  第五日,丞相遣人來,令他立即動身趕往冀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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