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至美四月天。
天高云淡,氣爽風柔,和煦的陽光倍暖人心。
婉轉的鶯歌與呢喃的燕語,聲聲漾起人們心頭上的漣漪。
早就盡化了的積雪,化作涓涓細流從山巒蜿蜒而下,趟過原野匯入河流,綻放了無數不知名的野花,讓黃沙與綠意平分了河西走廊。
被一隊禁軍護衛著的楊阜,駐足在河西武威郡的鶵陰城塞,看著東側連綿起伏的屈吳山脈,心中悵然無比。
鶵陰渡口,素有隴右北大門之謂,亦是河西走廊的東入口。注1
而屈吳山脈,則是隔絕隴右與河套平原的山脈,是抵御已然強盛無比的鮮卑入寇武威郡及隴右的天然屏障。
然而,楊阜奉命來此的目的,乃是要將鮮卑“遷徙”進來。
然也!
魏國對于隴右被奪,終于定下了應對之策。
卻是與楊阜的建議南轅北轍。
他的本意,乃是想各取大將軍曹真之策與侍中劉曄之謀的所長。
如以駐軍關中的秦嶺谷道與魏興郡,威逼漢中郡,讓逆蜀不得不將重兵屯在漢中,以至隴右守備空虛,無法侵襲涼州。
再將絲綢織錦、陶器、紙張以及茶葉等絲路貿易緊俏物品,交給河西各部羌胡自己行走西域,以此將之捆綁上大魏的戰車,讓他們為了保住絲路的豐厚利益,自發招募族人隨著魏軍征伐或抵御逆蜀。
然而天子曹叡與其他重臣再議后,便完全變了樣。
其一,乃是絲路的利益沒有完全讓出來。
出于安撫關東世家豪族之心,天子曹叡將絲路利益,讓羌胡及關東對半分。
且不說如此一來,拉攏羌胡部落的效果會大打折扣,不會盡心為大魏而戰。
從安定郡烏水(清水河)繞道武威郡的行程,必然會引發各部羌胡的覬覦之心,導致馬賊蜂起。屆時,僅是維護商隊周全,便分去安定郡駐軍一半精力了。
其二,則是關中駐軍的考慮。
天子曹叡及其他重臣覺得,關中三輔今荒蕪。
黎庶又多為從漢中郡、武都郡及巴郡遷徙而來,恐其會亡奔入逆蜀,便將靠近秦嶺山脈的民戶盡遷徙至北。
再者,如今魏國的安定郡與北地郡的疆域,已無法比擬靈帝時。
如安定郡高平(固原縣)以北,北地郡郅都(慶城縣)以北,皆淪為羌胡部落的牧馬地。
其中,繁衍生息在安定郡的烏水(今清水河)流域,乃是匈奴休屠(屠各)部的一支,常擾邊劫掠。
后被夏侯淵擊敗,魏國蕭關道方得以安穩。
但匈奴休屠部潰散后,并沒有滅亡。
而是盤踞在北地郡及安定郡以北,聯合羌人部落騷擾入寇更甚,成為魏國關中不穩的因數之一。
今曹叡決定效仿魏武曹操遷烏丸及匈奴內附之策,引鮮卑入安定郡及右扶風,用意不僅是與魏軍共同屯田駐守,成為抵御蜀軍的屏障。
亦有抵御匈奴休屠部的考量。
鮮卑拓跋部,乃是北部鮮卑。
其部落的傳統,乃是“幼子繼承制”。
即是如若部落首領有多子,除去最幼之子留在部落繼承首領位置外,其他建長之子皆會被授予部眾,自行去開拓新的領地。注2
如今拓跋部首領拓跋力微,本是前任首領拓跋詰汾的次子。
其人吸取烏丸蹋頓滅亡的教訓,認為頻繁搶掠中原王朝邊境,獲得的財物不足以彌補損失,遂制定了與魏國以戰馬交易維持和睦的政策。
亦讓魏國對拓跋部頗有好感。
是故,魏國打算引內附的鮮卑,乃是拓跋詰汾的長子,早就遷徙至河套平原之西的“禿發匹孤”。注3
至于為何姓氏變成了禿發,相傳乃他與拓跋力微不和,彼此相攻故而衍生同音姓氏。
當時楊阜聽罷,便犯顏直諫。
一再爭辯聲稱羌胡與鮮卑心如禽獸,強則侵暴,弱則內附,無有服教化的可能。
遷徙入安定及右扶風,他日必然成為大魏的附骨之疽。
誠不可取也!
哪怕若果真需遷徙胡人內附,亦應該遷徙涼州的羌胡部落。
因從漢武帝遣霍去病開辟河西四郡伊始,亦不曾停止對西北羌胡部落的遷徙,采用“大雜居小聚居”的方式,斷絕他們相互串聯反叛的可能。
且,涼州被納入中原王朝數百年之久,羌胡部落或多或少都被漢家禮儀同化。
如靈帝時的羌亂,漢陽太守傅燮被困冀縣,兵寡糧盡而勢孤。
城將破之際,叛亂的北地胡騎數千,皆城外下馬叩頭。
不求傅燮開城投降,但求他不要戰死,且聲稱愿意一路護送其歸鄉里。
傅燮殉國后,長史蓋勛繼任漢陽太守。
率軍去救援被困的護羌校尉夏育,途徑狐槃時,便被叛亂的羌胡大敗。身受三創,身側之兵僅剩百余人。
時有句就種羌滇吾句就,以兵保蓋勛,曰:“蓋長史賢人,汝曹殺之者為負天。”
并贈自己坐騎于蓋勛,放其自歸。
蓋勛捍臣子之節,不受叛軍所饋,大罵讓其速殺己。
滇吾無奈之下,自得將蓋勛綁了放在車上,一路護送還冀縣。
傅蓋二人的事跡,足以證明羌胡部落的行事,已然隱隱有了漢家禮儀的信義理念。
然,鮮卑則是不同。
作為繼匈奴后崛起的草原霸主,他們不曾接受漢家禮儀的熏陶。
亦不會有羌胡那般敬畏漢家賢人。
或者說,比起釋放敵人,他們恐更樂意效仿匈奴將敵人的頭蓋骨制作成飲器!
此亦然是,楊阜斷然反對侍中劉曄之謀的緣由。
逆蜀丞相諸葛亮的得人心,不亞于傅燮及蓋勛!甚至有過之!
再加上劉姓漢室積威四百年,若是魏國放棄了涼州,恐會讓蜀丞相諸葛亮兵不血刃,便將那些羌胡部落招降了!
然,曹叡心已決,無可改。
其他重臣亦然以為,因大將軍曹真將督數萬大軍親自坐鎮長安,鮮卑禿發部不過數萬人,被引入塞也無有憂患,亦不敢有異動。
是故,曹叡還以他曾遷徙武都郡之民,以及有驅逐馬超出隴右的威名為由,遣他前去引禿發匹孤入塞。
且,還拜他為扶風太守,加侍中,參大將軍曹真兵事。
讓他督領禿發鮮卑對抗蜀軍。
對此,楊阜心中憤慨,卻也君命難違。
唯有帶著悵然,順著蜿蜒屈吳山脈山谷裂口而過的水泉沙河,步步往禿發匹孤的駐地而去。
水泉沙河,顧名思義,乃是一條沙地里的季節性河流。
冰雪融化、雨水豐沛的夏秋季,則是匯流成河;少雨水的春冬季節則會斷流化作沙道。
一如楊阜此時的心情。
他覺得引禿發鮮卑入塞,初時會讓魏國在關中及隴右的兵力驟然昌盛,日后則會讓大魏國力斷流!
自然,對于魏國引鮮卑的舉動,大漢自然是不知的。
丞相諸葛亮近期,僅是得斥候回報,聲稱逆魏在秦嶺山脈各個通行漢中郡的谷道,與魏興郡的洵口戍圍,皆立下營寨遣兵駐守。
尚有魏涼州各部羌胡,多有遣族人效力逆魏等。
因而,無論兵力還是郡守人選,丞相亦然對應的部署一番。
如新得的隴右之地,丞相以渭水為分割線,南為天水郡,北改設為漢陽郡。
分別以相府長史向朗及轉任左將軍的魏延領之。
且,還親自作書于魏延,激勵曰:“先帝昔日以文長鎮守漢中郡,御逆魏不敢入寇。今漢陽郡新設,非文長,無人可當之!望文長奮威,不辭艱辛,為我大漢干城!”
書至,魏延看罷,當即豪情大發。
亦然將先前提出“子午谷”之謀,被丞相斷然拒絕后的郁郁于心,都拋出云外。
“丞相知我,如先帝也!”
他將丞相之書,傳示于麾下僚佐時,乃是如此暢懷大笑而言的。
至于隴西郡,丞相交給了高翔領軍駐守。
被關興逼降的魏太守游楚,隨關興至冀縣時,丞相親自出來迎接,執其手而謂之,“卿先父,卿先祖,皆漢臣也!望卿續之。”
且上表朝廷賜爵為侯,又以他被隴西吏民愛之,乃繼續任職隴西太守。
只不過,僅秉政,而不掌軍。
對于占據了隴西河首之地的羌人首領唐泛,丞相遣使去安撫。
聲稱可繼續貿易戰馬等,讓其莫敵視于大漢。
蓋因隴右新定,丞相無意多樹敵。
武都郡,因逆魏的駐軍寥寥無幾,氐人部落又素來首鼠兩端的干系,馬岱及揚武將軍鄧芝合兵而討,敵皆迎風而降。
丞相以馬岱父兄受氐人敬重,乃表請他為武都太守,御守大散關。
而鄧芝則是繼續率軍南下,與廣武督攻打陰平氐王強端。
軍出之時,聲稱只誅殺首惡強端,其余氐人大酋余皆不究,亦不奪地及族人。
是故,失去逆魏支援的強端,迎來了眾叛親離。
被麾下砍了首級,送到廖化軍中投誠領賞。
丞相得報后,乃表請廖化為陰平太守,令讓鄧芝領軍歸漢中郡。
對陰平各部氐人,乃依昔日撫南中諸部落故事,以清貴之職遷部落大酋入成都,將其族人編戶抑或者募為兵卒北上隴右屯田。
諸多將領的官職,皆有升遷。
如趙云因為身為偏師督帥,繼任李嚴轉為驃騎將軍后空下的前將軍,職責為鎮守漢中。
鄭璞武職不變,轉為相府參軍。
且,錄西城之戰與蕭關道之戰功勞,被賜爵為關內侯。
僅顯榮,無有食邑。
他的部下也迎來調整。
原先馬謖的殘部,被丞相交予霍弋統領,正式升遷為別督,歸漢中駐守黃金戍圍。本就臨時調入鄭璞軍中的王平及句扶,則是分別領本部入高翔及陳式軍中充任副手。
亦是說,鄭璞如今麾下,僅剩下了張嶷領著的三百余人。
因而,他被遣歸漢中軍,再度組建本部。
接手先前隨著申儀投降而留在漢中的部曲,且從南鄭縣的黎庶中募兵,以及等候從巴蜀調來的新軍。
兵卒數量,仍舊是三千人。
只不過丞相將馬岱麾下的別將楊霽,劃入了他的麾下。
然也!
他麾下即將迎來五百騎卒。
來緣,乃是從武都郡投誠的氐人部落里挑選而出。
對此,鄭璞有些詫然,又有些了然。
因更加適合領騎的馬岱,如今并不好進入隴右。
昔年的馬超,將馬家的名聲徹底毀在隴右了。
如馬騰割據關中時,護黎庶不受羌胡劫掠,待士進賢,矜救民命,讓三輔得安,吏民皆愛之。后以自身年老,乃將兵留與馬超,徙其家屬皆詣鄴城,臣服于魏武曹操。
而馬超則與韓遂反,連累馬騰及家門皆見誅,唯有馬岱僥幸逃歸。
后戰敗退歸涼州,得張魯支援襲隴右,圍困冀縣八個月。先是許了涼州刺史韋康投降,得了冀縣后,又陰遣張魯將楊昂殺了韋康及天水太守。
是故,關中及雍涼之地,人皆謂馬超乃背父逆子、無信之徒。
如姜敘老母,被馬超殺死之前,罵曰:“汝背父之逆子,殺君之桀賊,天地豈久容汝,而不早死,敢以面目視人乎!”
此過往,便是丞相不讓馬岱來隴右的緣由。
畢竟當初楊阜揮臂一呼,便得隴右無數僚佐及豪右響應,合力將馬超驅逐出了涼州。
或許,馬岱再度掌騎的時間,恐怕要等到丞相將隴右徹底安撫了,率軍攻打涼州的時候吧!也唯有河西四郡的羌胡部落,方心慕昔日馬家軍的戰績了........
心有所悟之下,鄭璞歸來漢中的腳步頗為急切。
雖然他沒有機會,尋熟諳羌事的姜維,請教騎戰及涼州風物等。
嗯,姜維備受丞相器異。
不僅依著厚待降將的慣例,上表天子劉禪,請封他為當陽亭侯;且辟他為倉曹掾、加奉義將軍,統領一部分虎步軍。
自然,驟然授職的姜維,忙得腳不沾地。
此情此景,鄭璞亦不好去打擾。
只得匆忙趕回來,盡早將本部兵馬再度組建好,力爭能早日返回隴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