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牂牁平夷縣。
城外的矮丘緩坡之上,人聲鼎沸。
褪去甲胄的士卒及黎庶青壯,賣力揮鋤,將矮丘刨平,洞開溝渠,以及夯實田埂。
而老邁者及婦人,有的躬腰于山林中,揮短刃掃割草煙;有的俯首于田地,細細將稻種呵護入土壤內。
最開心的,當屬稚童們。
三五成群,嘻嘻鬧鬧,合力抱著一大堆斷草,從山林攜來漚肥處后,都會被守在此處的甲士,獎勵一小把蒸好的麥粒。
麥粒有些硬,聞著略含清香,頗有嚼勁。
你一顆,我一顆,他一顆,彼此輪流分食,扔入嘴里慢慢嚼著,總會忍不住眉目彎彎。
雖然往來幾次,便分沒了,但稚童們滿足的歡笑卻是沒停過。
不僅是南中無麥,他們嘗得新奇,更因為從未有官吏或大戶等貴人,會給予他們這些土人蠻夷小兒恩惠。
唯獨那位,每日都在矮丘四周走動的鄭郎君。
聽阿父說,他曾經擊敗了挨千刀的朱褒,還制定了勞作就能領到口糧的制度,是一家的救命恩人,遇到了一定要行禮致謝。
而阿母說,家中被木頭圈囚起來的稚豕,是他令人送來的。
等養大了,就能殺了吃肉,或者去換錢扯幾丈布匹歸來,給自己作新衣裳。
因而,見到鄭郎君了,要記得笑著問安。
懵懂的小兒,對致謝和問安的區別,并不是分得很清楚。
但他們都知道,最近的時日有吃有喝,那些長得很壯的兵卒,也沒有搶東西或者燒房屋。這樣的生活,讓他們覺得很快樂,已經不再思念從前那個山坳里的家了。
頻頻行走于矮丘緩坡的鄭璞,亦覺得如此生活,頗為安詳。
他近些時日,都巡視小吏督促士卒及黎庶開辟梯田,以及竭盡所能,讓這些黎庶從骨子里感受朝廷的仁義。
并非是“得人心者得天下”的嘴上道理。
乃是想借著口口相傳,瓦解牂牁郡各縣蠻夷對朱褒的擁護。
緣由,乃是近日,鄨縣王家與夜郎竹家,皆遣人來送書信拜見馬忠。
馬忠亦遣人將書信,送于他過目了一番。
兩家所書之事,大同小異。
先是對朝廷哺饑民等事,極盡贊美之詞。
又為彰顯自身對朝廷的忠貞之心,極盡慷慨之意。
那些言辭,鄭璞讀罷,亦忍不住心生納悶:賊子朱褒舉起叛旗兩年時間,他們竟是一直未曾耳聞邪?!
待繼續往下睹看,終于言之有物。
乃是關于賊子朱褒最近的舉措。
他得聞朝廷新委任太守,且是領兵而來后,便將自身及心腹將士的宗族家人,皆遷去南部的句町縣安置。自身則是將三千士卒,于廣談縣與且蘭縣其間的險隘駐守。且,將便將庫府所存及家中資財,盡數贈于各縣蠻夷部落的耆老宗長,誓與他們共富貴。
最后,是鄨縣王家及夜郎竹姓,皆義憤填膺的表態,聲稱若馬忠進軍且蘭,他們必然將私兵部曲影從,誓為朝廷平叛盡綿薄之力等等。
鄭璞看罷,迅即便將最后的那段忽視了。
因為最近駐守戍圍的句扶,亦頻頻遣斥候歸來通消息。
亦講述了鄨縣王家及夜郎竹姓欲報效朝廷的緣由:賊子朱褒乃是以兵鋒裹挾大戶望族前去句町縣,若不從者,出家資方可得免兵鋒踏戶。
鄨縣王家及夜郎竹姓,自然是不愿去的,因而皆被勒索了不少錢糧...........
不過,句扶卻是沒有探到,朱褒勾連各縣蠻夷部落之事。
嗯,朱褒的做法,很明智。
是南中部落最常見、亦是最讓朝廷頭疼的應對策略:拖!
以精兵扼守險隘,乃是為了無法抵御朝廷兵鋒之時,亦然有機會退兵重整旗鼓。
不似困守在郡治且蘭縣,被朝廷圍困住,敗了便插翅難飛,唯有死路一條。
而他將將士及大姓宗族家人裹挾而去,一乃是威懾其等不敢背叛,另一則是想以牂牁山嶺縱橫的地勢,增加朝廷討伐的難度。
譬如糧秣補給難以轉運、士卒對南中戾瘴水土不服減員等情況下,朝廷權衡利弊下,在短時內不會繼續揮師南下追擊,讓他得以修正生息。
且,如此做法,尚有一層思量。
句町縣乃是牂牁郡西南角的縣,地勢十分復雜,不知王化的生獠極多,民多困頓而惡。
走東南可下交州,西顧可至益州郡,朝廷若是窮追不舍,他還可前往交州占山為王、抑或前去益州投奔雍闿。
不乏生路。
至于大肆勾連蠻夷部落,自然是為了讓他們給朝廷討伐大軍暗中作祟。
如掘路斷橋、投毒水源、人為制造疫病促發基礎等。
更甚者,乃至仗著地形熟諳,于后方偷摸騷擾民眾激起民聲鼎沸,以及襲擊運糧隊等。
無需耗費多少人力無力,便可讓朝廷討伐大軍焦頭爛額,顧不上南下追擊。
此亦是馬忠傳書與鄭璞的緣由。
近期成都的丞相諸葛亮,已經頻頻調動各郡兵馬聚集,不日將南下討不臣。馬忠既然已授職牂牁太守,誅賊子朱褒乃是分內之事,自然要先行籌謀一二。
且,鄭璞有參兵事之責,自當籌畫。
然而,鄭璞此時卻是一籌莫展。
倒不是沒有見諫之策。
對賊子朱褒此法,若想破之,易如反掌。
只需步步為營,朝廷平叛大軍收復一縣,便止住休整,將此縣黎庶安撫及督促民生恢復,再發兵去下一個縣。
步步推進,朱褒自然會陷入無處藏身的窘境。
然而,此策所需時日頗多,窮三五年之功,都未必將疆域頗大的牂牁郡徹底平定。
且,如此顯而易見的對策,馬忠焉能不思得邪?
他既然遣人來問策,自然不是想用此老成謀國之計。
甚至,丞相亦不會想用此辦法。
于今大漢朝廷而言,北伐逆魏、克復中原,方是迫不及待的國策!根本不會將大量時間以及戰爭潛力,消耗在號稱不毛之地的南中各郡。
唉,愁!
鄭璞面如春風,步履緩緩,巡視于辟田士卒及黔首之間,屢屢含笑頷首,給那些行禮或善意笑容的人兒回致。
然,每每駐足暫歇時,卻是忍不住眺目于南,眸含憂思。
如何應對朱褒之策,馬忠并沒有限制他籌畫的時間。僅是告知了,丞相諸葛亮已有密信前來,聲稱有一支三千余人的兵馬,不日來牂牁郡歸馬忠調度。
亦是說,丞相乃是想讓馬忠,盡快將郡治且蘭縣奪回來,以宣揚朝廷權威。
于鄭璞而言,則是時不我待。
暮春三月將至,丞相兵鋒南下的時日,已然步入倒計時。
屆時,朝廷討伐大軍誓師進發、再度有兵馬前來牂牁援馬忠,朱褒得知了消息,恐連扼守廣談縣及且蘭縣之間的險隘都放棄,直接遁去藏于深山老林中,暫避鋒芒,靜候朝廷退兵。
畢竟,僅從糧秣供給考慮,朝廷就不可能讓如此多的兵馬,于牂牁郡駐守太久。
而僅僅依靠馬忠的直屬本部,駐守城池尚且捉肩見肘,又如何遏制朱褒縱兵擾亂邪?
從此,牂牁郡焉能有寧日邪?
且,討伐不臣若徒勞無功,于大局而言,乃是朝廷兵鋒無法威懾蠻獠,會讓無數土人蠻夷心生二念,就此鄙王化于塵埃。
于個人而算,馬忠、句扶及柳隱和他,都會被以平叛不利而調任他職。
雖不會左遷,然至少雪藏數年,方可再度授兵權。
于公于私,這種結果,皆非鄭璞所愿。
若不,效仿一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兵行險著?
樹蔭之下的駐足,鄭璞垂眉半闔眸,心中猛然閃過,以身犯險的思量。
是的,他苦思數日,唯獨覺得孤軍深入,將朱褒一舉斬殺方能化解此局。
彼朱褒者,未戰而先謀退路,堅守死戰之心,必然不足!
是時,馬忠后續兵馬一到,進軍攻來,他抵御少時,必然會心生保存實力之思,引兵退往牂牁南部。
而這便是,鄭璞所思的機會!
先遣一支精銳士卒,深入敵后,半道設伏,將朱褒斬殺于退軍之途!
若一擊得手,將朱褒傳首于南部諸縣,諸事皆可平矣!
試問,首惡已誅,叛軍大勢已去,朝廷再宣不究過往,何人尚且欲作徒勞之舉?
哪怕有個別冥頑不靈者,想負隅頑抗,又有幾多人誓死影從,為之陪葬?
然,此策可一舉定乾坤,亦兇險異常。
抑或者說,成事幾率,不足三成!
蓋因牂牁郡山脈縱橫,土人蠻夷雜亂星落而居,誰都無法意料,何處會有人家棲居盤桓,暗遣孤軍深入,極大可能被發覺,進而被朱褒所知。
尤其是,朱褒已散盡庫府及家財,勾連蠻夷,誓與共富貴。
其二,乃是兵力我寡敵眾。
暗遣之軍,為隱匿蹤跡,絕無大軍而往。
而那朱褒退兵之際,亦不可能大殘而歸,雖是伏擊,但想突入擊殺一軍主將,又談何容易?
更大可能,乃是功虧一簣。
其三,則是后果,鄭璞無力承擔。
抑或者說,馬忠亦無法擔責。
孤軍深入敵后,稍有不甚,便是全軍覆沒。
牂牁郡作為三郡叛軍最弱的一支,朝廷大舉出兵來討伐,尚且折戟沉沙,其影響豈乃一郡之事?
南中叛亂時日已歷兩年,益州郡及越嶲郡不乏蛇鼠兩端者。
若他們見素以困頓著稱的牂牁郡,朝廷尚且討伐不利,焉能不心生恣睢,與雍闿及越嶲夷王高定合流?
此,豈不是亂了丞相討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