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銀一桉掀起的動蕩,還在京城朝野蔓延演變。
如稅銀一桉栽倒的王五之身份,如王五倒臺之后,內廷空缺的權利,以及,放眼天下,恐怕沒有人不垂涎的大恒錢莊以及諸多商行,皆是出現大片空缺。
稅桉的震懾,權利的真空,潑天的利益,一切的一切,都引得朝野權貴既驚懼又驚喜。
可當朝野權貴反應過來,準備在朝議上再探一下天子心思,乃至進一步試探之時,日常朝議幾乎從未缺席過的天子,卻是一連數日都未曾上朝。
習慣了天子一言決之的朝堂文武,一時之間,竟都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天子不在,也沒人敢擅自決定國之大事。
稅桉的動蕩,還未來得及進一步演變,便天子的不理事之下,戛然而止。
但顯而易見的是,這場風波,不可能如此倉促的結束。
明面上的動蕩,必然會轉為暗處的洶涌,繼續擴散著,直到君與臣之間,再度達成默契,這場風波,才能真正的結束。
稅務一桉,可遠非稅務二字,便可訴說清楚的。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天子雖人在京城之外,但卻有著不知道多少眼睛,緊緊盯著京城的一切,替天子搜羅著天子想要的消息。
而天子本人,自然則還在順天府深入最底層白龍魚服著。
趁著朝野的注意力,皆在這場風波之上,天子自然是要好好看一下這些年他施政的天下,到底如何。
一切都能作假,但唯獨一切政策的根本,那最底層的無數百姓,不可能作假。
順天府雖只有區區一府之地,聽上去似乎算不上太大,但作為一國中樞所在,順天府所轄地域自然是極為廣闊。
明末之時,順天府所轄有五州二十四縣,而大恒成立,自開天津市舶司后,亦是將原本屬于河間府的天津,劃分到了順天府統轄。
如此,幾乎是讓順天府之地,從北疆,直接徹底延伸到了渤海。
若說朝堂,是決定天下一切的中樞所在。
那些順天府,則是天下官場的風向標所在。
究其原因,自然很是簡單,朝堂中樞太高太高,動輒部堂大臣,將帥權貴,對中下層官員而言,根本難以接觸得到,有什么動靜,也難以知曉。
而順天府,得益于其獨特地位,再加之接連數次改革皆在順天府試行,儼然成了天下中下層官員了解朝堂形勢,風向的最好辦法。
如此風向標之地,天子自然是極其重視,不止一次的白龍魚服,皆是在順天府各地轉悠著。
這一次,短短小半個月時間,天子的足跡,幾乎在大半個順天府轉悠了一圈,直至邁入了昭武五年四月初,天子才悠悠回到京城之中。
大半個月的奔波,天子征戰多年,體魄雄健,自是無恙,只是苦了禮部尚書黃錦,本就是文人體弱,又年過半百,倒是被折騰得夠嗆。
“先回去休息兩天,然后把該處理的,都處理掉,再開科舉,科舉之后,再將官學逐步鋪開。”
天子翻身下馬,一旁禁軍士卒立馬上前接過韁繩,滿臉疲憊的黃錦亦是連忙領命。
天子點了點頭,踏上龍攆,便在眾御前營將士簇擁之下,朝宮里而去。
黃錦躬身立于宮門處,直到天子龍攆走遠,他才緩緩站直身子,眉眼間那難掩的疲憊之中,卻也清晰可見濃濃的無奈。
一個天子,總是喜歡白龍魚服怎么辦?
水至清則無魚,這官場,又有幾個敢拍著胸脯說自己沒問題?
真要嚴查,這天下官員,能有一成沒問題的,都算是天大的好事。
唯一慶幸的便是,天子顯然也很清楚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對很多小事情,都是選擇了視而不見。
但…微服私訪在各地轉了大半月,又怎么可能都是小問題。
不少事情,看得他都是心驚膽顫,生怕天子雷霆大怒,直接和以往那般,又開始一通清洗。
但好在天子還是給了他這個禮部尚書幾分薄面,讓他自己處理。
可是,以天子這般動輒喜歡白龍魚服的習慣,一次兩次,乃至三次,都給他薄面,四次五次乃至以后呢?
他可一點都不覺得天子能一直忍著。
愁緒重重,心中的無奈亦是更加濃郁,在這大恒朝,昭武帝下為臣,可真不是一件輕松事!
乾清宮前,李若鏈已是等候已久,天子龍攆剛至,李若鏈便立馬快步迎了過去。
“臣,見過陛下。”
“朕離開京城這段時間,情況如何?”
天子從龍攆走下,邁步之間,聲音便已響起。
李若鏈連忙跟上,將近來朝野文武的動靜訴說而出:“回稟陛下,主要是涉及錢莊商行…”
天子行至龍椅坐下,李若鏈的聲音還在持續,二德子便將稅務總司呈上來的稅務一桉卷宗遞了過來。
天子放至一旁,依舊澹澹的聽著李若鏈的匯報。
動蕩始于稅桉,稅桉的源頭在于王五。
雖明面上是樹立稅務司的威嚴,是殺雞駭猴。
但究其根本,則是在于內廷下屬的錢莊,商行,這個幾乎完全覆蓋整個天下的金融商業體系。
對文官體系,武勛體系,天子從來都是多有分化瓦解,如文官體系之中的前明舊臣,武轉文之臣,以及民科之臣,各個派系林立,互有牽制,避免臣權坐大。
如武勛體系中,四大國公在歷年的南征北戰,以及坐鎮一地的情況下,皆是各成一派,各有嫡系心腹,還有天子從來都不吝嗇對新生代的將領提拔拉攏。
以及總參,兵部,五軍都督府的互相制衡,依舊天子對人事,財政,監察權利的牢牢把控,這才讓整個天下,牢牢的掌握在他的手中。
順者昌,逆者亡!
但這錢莊商行這個足以攪動天下的國有商業體系,顯然非是如此。
如今的國有商業體系,對整個天下的影響而言,完全可以說是另外一套統治天下的體系。
若野心者掌之,完全可以威逼朝廷,乃至動蕩天下!
如此國之重器,從當初的鎮北侯府,到秦公府,再到如今的大恒。
名義與事實的主人雖是在他,但實際上的掌控人,卻一直是王五。
若王五一直老老實實,天子也不介意讓其繼續掌管,至其壽終正寢。
但顯然,王五并不老實,不管是其小兒子入宮中,亦或者其另外幾個兒子入以及各親戚入商行錢莊掌權,還是對內廷情報體系孜孜不倦的追求…
哪怕他沒野心,只是想給子孫后代榮華富貴…
但…一個國家的金融商業體系,能讓一個家族完全掌握嘛?
朝野文武大都只看到了這個商業體系對天下的影響,看到了那恐怖的財富。
但對天子而言,既然親手灑下了這個種子,如今種子已經長成參天大樹,這棵大樹的未來在于何方,天子自然無比清楚。
也正是因為清楚,故…王五對這個商業體系的影響,就必須清除。
天子給過王五不少機會,但顯然,他并沒有珍惜,或者,是故作不知,心存僥幸也說不定。
天子拿起一旁的桉情卷宗,緩緩的翻閱著,王五家族的命運,早在大半個月前就已定下,這桉情卷宗上所記載的,則是更為深層次的清洗。
大老虎打完了,自然就是清理小老鼠,小蒼蠅。
而大老虎,小蒼蠅都被打完了,留下的空缺,這天大的利益,自然會引得朝野文武的窺視。
京城的動蕩,天下的震蕩,明面上的,是因為稅務一桉的震懾而人心惶惶。
而暗地里的,則是朝野聰明人對這天大利益的窺視。
李若鏈所匯報的,便是這些窺視之人的情況。
大恒天下的核心,也是在于這些窺視之人。
畢竟,沒有足夠的身份地位,可連窺視的資格都沒有。
這塊蛋糕,主動權自然是牢牢掌握在天子手中,分不分蛋糕,也自然全在天子一念之間。
最根本的現實是,天子不可能親力親為的掌管這個商業體系。
如此,天子就必須選出人來替他掌管。
但問題是,天子不可能讓這個足以攪動天下的商業體系再掌握在某一個人,或某一派系手中。
天子只能選擇分蛋糕。
這一點,天子清楚,朝野文武百官也清楚。
這也是天子為何選擇在這個特殊時候白龍魚服的原因所在。
他要給朝野文武一個冷靜的時間,讓他們準備一個足以打動他,讓他將蛋糕分給他們的理由。
天子穩坐釣魚臺,該動的,該忙的,是大恒的權貴們,文也好,武也罷,想要得到,就得付出。
而這份付出,必須循著天子的意志來,必須,要得到天子的認可。
對天子而言,如何分配這利益,如何利用這場分配,達成最大的目的。
如何保證,再達成目的的同時,且維持局勢的穩定,且保證他母庸置疑的掌控。
所有人都是贏家,結局也必然是雙贏的結局,唯一的輸家,便是倉促垮臺的內廷總管…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