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敵人?”余從戎冒出頭問。
徐青沒說話,扭頭把望遠鏡給他,臉色陰沉變幻,其余人也連忙觀察起來,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大家都面面相覷。
余從戎接過望遠鏡,伸手一抬,只見這冰雪覆蓋的狹隘公路表面,一只延綿數百米的美國部隊正在緩慢前行,大約一個規模連,大兵們紛紛抱著槍在車蓬里圍坐一團,垂頭喪氣,面色憔悴。
然而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隨著鏡筒搖動,能清楚看到——至少還有上千名朝鮮平民跟在美軍屁股后面,他們大多穿民族服裝,有的將包裹、行囊頂在頭上走路,馬嘶騾叫,拖家帶口,全部清一色逃難模樣。
余從戎嘴巴張大:“我沒眼花?”
“應該是各地逃過來的難民,村莊被交戰的炮火波及了,沒了生存之地。”梅生很快分析出了原因,冷冷的道。
雷公放下了抽煙的手,久久無言。
大家一時間各自沉默住,沒了聲音,天上鵝毛大雪繽紛四飛往下呼呼的落著,仿佛落在了大家的心坎上,一道道一杠杠,冰涼涼的。
“人各有志,別糾結這些。”千里最后打破了平靜。
余從戎不忿,還想要說些什么,徐青止住他,指著底下:“時間不等人,車隊后邊有不少李承晚兵,我們混進去。”
眾人壓制住心頭的那絲不舒服,說歸說,這并影響不了他們打仗,更影響不了他們的信仰。
等美國車隊過了前面一個轉山口,七連便迅速從雪谷之間滑下去,蹭著滿身雪花落在了隊伍最后,一幫朝鮮難民們察覺到了動靜,可沒有驚呼,也沒說話,瞅了一眼,又繼續木訥地走著。
這些人的確是朝鮮人,都餓的面黃肌浮,身上背著一筐筐的稻草被褥,有的頭上頂了盆罐陶甕,但都是些窮家當,一些難民小孩和女人手里緊緊掖著一小塊的白面包,那應該是美國人分發給他們的。
“他們哪來的面包?”余從戎小聲問。
“小恩小惠,美國人給的,不稀奇。”徐青面無表情。
或許是腳步太急,哪怕他們已經很小心,有些在車斗里倒坐的士兵隱約發現了不對,緊盯著他們這邊看了好一會。
過了一會,這輛車慢慢停了下來,然后整支隊伍后面跟著的難民群眾們也停了下來,附近的兩輛車和一輛坦克也跟在其后,許多人互相看著,以為發生了什么事。
七連馬上全身繃緊,神經提到了最高點。
余從戎抓緊了槍:“我們被發現了?”
“沒,他們沒開槍…”不過說著,徐青馬上閉嘴了,因為他看到車上面一個軍官向他招了招手。
徐青左右看看,然后指著自己,做出驚訝狀。
“Yes!”那名軍官在車上喊著:“就是你ehere(過來).”
“跟緊我。”徐青不動聲色,一步步上前,七連表面不慌,但身子已經全部繃到極致,稍有不對,便是天崩地裂。
七連走到車隊旁邊,全部鴉雀無聲的立在原地,大家心里都緊張,但都記著徐青的叮囑,全部臉上掛著傻笑。
車上一群美國大兵饒有興趣打量著他們,不少人交頭接耳用英文調笑著“鄉巴佬”、“亞洲人”種種之類的詞,大家聽不懂,但是看著那些家伙揶揄的表情,臉上憨笑,心里卻恨不得拿槍直接突突了他們。
先前那個軍官站了起來,開口問道:“Who'syourleader(你們頭是哪位)?”
徐青舉手:“是我。這位長官。”
“你的英文不錯。”軍官有些訝異。
徐青隨口胡謅:“我曾經為美軍顧問大人做過翻譯。”
“很好,我叫小杰登。”這位軍官從車上跳了下來,他拍了拍徐青的肩膀。
徐青沒有動,身后七連也沒有動,但大家心里嚇了一跳,誰都沒想到這個美國人就這么突然跳下來,走到了他們面前。
“你們剛撤下來?”這位小杰登軍官并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七連的隊伍里鉆去,他腳步放松,似乎并沒有任何防備的樣子。
徐青緩慢回頭,他看到余從戎宋衛國有些蠢蠢欲動,馬上做起口型:不要亂動,聽我指揮。
“瞧瞧。”小杰登走到余從戎身邊,看著他那只幾乎打爛了的左臂,上面纏著灰黑色繃帶,他搖搖頭:“Poorma
…(可憐的家伙)”
他回頭喊道:“杰森!把我的藥箱拿來!”
車斗里有一個士兵正在喝酒,聽到聲,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小型的行軍包,跳下車遞了過來。
“中國人很不好對付,uha?”小杰登從行軍包里找出幾盒繃帶,還有一瓶藥水塞在他懷里,“好好療傷。”
余從戎僵硬地接過,沒有敢動。
他壓根聽不懂小杰登在說什么,只知道這家伙一直盯著自己,又是說英文,又是塞東西的,他滿頭霧水,為了不露出破綻,只好一直微笑點頭。
“你叫什么名字?”小杰登又問。
徐青連忙給他打眼色,余從戎馬上想起來,他張開嘴巴,指著自己的嗓子和受傷的胳膊胡亂比劃著,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小杰登頓時懂了,臉上露出同情之色:“…好樣的,美利堅不會忘了你們的榮譽。”
他剛準備拍拍余從戎的肩膀,不過看著這只殘廢手臂,又輕輕放下,他想了想,回過頭來把手里一瓶酒塞過來:“這瓶白蘭地送給你,烈酒可以撫平你的傷痛。”
他轉而握住余從戎另一只手,然后欣慰地拍了拍他后背,余從戎一臉懵逼的跟他握了握手,愣愣地看著此人灑然離去。
七連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兩人往回走。
“長官,你為什么要可憐這些亞洲人?”那個叫杰森的年輕士兵,一邊走一邊嘟囔著說道。
“他們并不比我們好過。”
小杰登跳上汽車揮揮手,讓車隊繼續開動,“中國人很難對付,能夠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幸運了。”
他又轉身指著七連上下,道:“瞧這些人——我們的武器,我們的衣服,可他們來自落后的韓國,面對神出鬼沒的中國部隊,打的渾身是傷,甚至打成了啞巴。這是一支值得尊敬的軍隊。”
“可我們不都是敗軍?”杰森聳聳肩。
“那有什么關系,還記得上次跟我們一起喝酒的布雷登嗎?他死了——趁我們還活著,能幫一點是一點,也許下個中獎的家伙會是我,會是你,或者他們,不是嗎?”小杰登打開了一瓶新酒,語氣里頗有感慨。
“我可不想中獎。”杰森啞口無言,道:“我們一定能活著離開這,對嗎?”
“那恐怕上帝才知道。”
小杰登嘆了口氣,道:“上次在東丘我就以為那是你在朝鮮最后一夜,結果第二天你居然醒了。事實上,你更應該感謝上帝,杰森。”
徐青聽到他們的話,不由抬頭看過去,正好與杰森的眼神撞上了,四目相對,杰森莫名地感覺這道目光有些熟悉,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
小杰登察覺到了,放下酒瓶,問:“怎么,你認識?”
“No,sir…我想在此之前我應該從未見過他們。”杰森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的確,亞裔都一個模樣。”
隊伍已經重新出發,小杰登在車上看著七連這幾十個人腳步僵硬,渾身帶傷跟著他們。
“嘿,接著。”他于心不忍,從地上拾起幾個c級軍用口糧,拋給徐青。
“我該給你們每人發一個的,但是我們存量也不多。”他微笑道:“到了前面橋頭,那兒有物資,你們可以向上級打報告領取。”
“謝謝你的慷慨,先生。”徐青向他做了個美式軍禮,小杰登揮了揮手,隨即坐了回去。
其他大兵們沒他那么好興致,隨意看了幾眼,也沒有說什么,他們連天戰斗,只想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后方好好日幾個日本女人,喝上一頓熱酒和食物。
余從戎見那些人不再關注這邊,小聲問:“剛那家伙,嘰里咕嚕的到底說啥?”
梅生斟酌著用詞:“他在慰問你。”
“老子用得著他慰問?”余從戎瞪大了眼睛,大有副一言不合要干架的架勢。
“好了,別霍霍。穩著點,別一不小心露餡了。”梅生用胳膊肘杵了杵他。
“我看著呢。對了,這美國人送咱的,不要白不要。”余從戎忽然想起懷里塞著大包小包的,丟了幾個給旁邊的劉志毅和宋衛國。
劉志毅摸著軍綠色的罐頭,驚奇的說:“那家伙倒挺大方,又是繃帶,又是口糧,又是酒的,下回見到他,咱們是打他,還是饒他一命?”
徐青道:“他要向你開槍,管他是誰,照樣打死。”
隨著車隊繼續往前,汽車距離也越來越遠,徐青已經聽不到那邊的說話聲,不過他馬上和周圍的韓國士兵打成一片,很快弄明白,這支隊伍是美陸戰一師七團三營。
他們告訴徐青,最近幾天已經有中國部隊多日騷擾橋面部隊,并成功實施了一次炸橋行動,使橋面出現紕漏,他們作為增援部隊,正是送去修橋材料,并增加防備。
隊伍走了一個多小時,天漸漸暗了下來,在接近水門橋大約二點五公里處,車隊并沒有再繼續前進,而是突然停了下來。
此處和橋正只隔了一道山脈,往前就是狹隘的谷地懸崖,難民們還跟在車隊后面,隊伍里有不少記者,美國人不好武力驅趕,但也不厭其煩,他們很害怕這些全是黃種人的人群中會混進中國人,偷偷炸橋,所以暫時并沒有過橋。
徐青察言觀色,四處燈火亮起來,美國人已經在準備扎營,他們跟著過水門橋的愿望落了空。
“走。”
等到周圍部隊不再注意他們,他快速領著隊伍,趁著夜色鉆進旁邊的林子里,然后小心從陡峭的山坡處拐了出去。
爬上山坡,往他們約定的地方轉去,等回到了白天里七連集結的地方,天也黑了下來。
“情況怎么樣?”千里和雷公連忙迎上前問,他們在山上用望遠鏡也看到了美國人接觸的過程,但不清楚具體。
徐青正要回答,忽然見余從戎把槍丟給平河,蹲下身去,拿手在雪地里使勁搓著,大家齊齊愣住。
“你搞什么鬼?”雷公疑惑道。
“沒事,老子去去污。”余從戎擦著手站起來,哈哈一笑:“今天好死不賴跟美國鬼子握了個手,晦氣。”
眾人齊齊無語。
“好好好,我懂得嘛,要說正經事。”千里和梅生均面帶不善,余從戎連忙攤手道。
他對大家翻的白眼全不在意,笑容一收,恢復了正經道:“什么時候行動?”
眾人沒作聲,大家都思索起來,這倒是個問題。他們一來這邊,不僅聯系不到先前炸橋的隊伍,又突兀發現一支增援部隊,情況比他們想象中還要棘手。
此時七連所在的這處山坳,往南面隔著兩道山脈的地方,就是美國人扎營的明火點和閃著通透燈光的水門橋,橋上看著很近,其實也很遠。
咚,咚,咚!
忽然,遠處有夜梟在天邊突叫,聲音嘶啞仿佛木頭在敲,又仿佛擊鼓,傳蕩在天際,讓眾人一下回過神來。
徐青瞅了大家一眼,手上懷表秒針滴滴答答在走,現在已經晚上六點多鐘,夜幕慢慢黯淡下來,風雪在飄,掩蓋著大地蹤跡。
“事不宜遲,現在就搞死他們。”他瞇起眼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