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客棧都為之一顫。
勁力的剎那外泄,幾乎將客棧整個震碎,不知多少住客駭然逃竄,以為地龍翻身。
“老豬狗!”
陡然揚眉,楊獄幾乎沒有克制住怒意。
生死簿上,字眼模糊,一切不發生在西北道的人與事,多有忽略,可僅僅顯現的字眼,已將他的怒火撩撥起來。
對于這位二十余年不上朝的道君皇帝,他的觀感向來極差。
可任他如何去想,都沒有料到,堂堂明皇,居然會陰狠到如此程度。
眼見楊獄如此大動作,黃四象臉色煞白:
“小姐她,難道…”
“無事…”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涌起的怒火壓下,楊獄的臉色已是十分之難看。
怒后,就是悲。
可憐徐文紀忠君體國,行將就木之身,都要舉旗抗擊異族,迎帝還朝,卻落得自己身死,唯一孫女被送給異族的慘淡下場。
“那你這是?”
黃四象眼皮狂跳。
楊獄氣機外泄的剎那,他幾乎以為天都塌了,這樣的氣息,這樣的精神,簡直駭人聽聞。
搖搖頭,沒有解釋,楊獄凝神探手,伴隨著灼灼熱浪,一條拇指粗細的金蠶自他的指尖跳出,水滴一般落入徐秀秀的手臂之中。
“百毒金蠶蠱?!”
黃四象身子一顫,就見得那金蠶如線般在自家小姐的體表游走,未多時,又跳回楊獄的手掌中消失不見。
卻在他指尖留下了一縷灰黑氣息。
“果然…”
楊獄心中一冷,隨著這縷灰黑之氣離體,徐秀秀狀態中的瘟疫二字,也隨之消失,轉危為安。
“這是?”
眼見灰氣離體后,氣色大為好轉的小姐,黃四象瞪大了眼。
“瘟疫。”
五指間真罡涌動,將這縷氣息籠罩在內,楊獄面沉如水。
“瘟疫?!”
黃四象驚出一身冷汗:“我們這一路上,幾乎未曾碰到人,也未曾吃過野味,怎么會沾染瘟疫?”
隆冬大雪,荒野之中,幾乎沒人,連年大雪下,野獸都聚往深山,荒野間,至多只有那么幾只野狗。
瘟疫,總要有個來處吧?
“暫時還未查到來源。”
楊獄搖頭。
西北道疆域遼闊,一道三州二十九府,千余縣,鄉村不計其數,人口萬萬還多。
他縱然捏著生死簿,也無法同時感應億萬人,只得先來兗州,瘟疫的來源,就是兗州。
“那小姐?”
“秀秀體質虛弱,再不可吃生冷食水,這瘟疫,此刻尚無藥可治,一旦沾染,極難拔除。”
楊獄嘆氣。
這小姑娘命著實苦了些,幼時亡父母,自身純陰體質無寶藥滋養,反而成為累贅,以至于百病叢生。
唯一的祖父聚少離多,短暫相距后分開,最后還被賜給異族…
“多謝了。”
黃四象長長一拜,袖袍垂地:
“若非你來搭救,今日只怕是…”
楊獄將他攙起,正色道:
“待秀秀身子好些,帶她去西北道城,至于徐老大人那里,有王先生在,安危倒也不必太過擔憂…”
后者連連點頭。
一路奔波,黃四象也疲累的緊,楊獄看得出,自然也沒有久留,交代了幾句,就起身告辭。
待得出得門來,楊獄的眼底方才涌現出之前生死簿所見。
“乾亨帝,至少身懷兩件法器,身邊也不乏高手,而且,其人自身,也必非等閑之輩…”
坐擁天下四百年,朝廷的勢力之強,非常人可以想象。
擒拿自己,就能動用云泥、聶龍天兩尊絕頂高手,乾亨帝身邊,自不會沒有高手保護。
手握法器、身處大軍、又有高手保護,這樣的情況下,天下間能傷及其人的已然不多。
能將其劫走的…
“黑山老妖?還是…”
“何處被破?攔山,還是天狼,亦或是…”
楊獄心中皺眉。
殘頁所見到底有限,一時之間,他也難以辨別。
但從其中,他卻可以猜出,這次天狼犯邊,絕非只是那些小部落奴隸活不下去那么簡單。
龍淵三杰,皆是軍中宿將,受張玄霸點撥,人人皆修兵形勢,于萬軍之中,絕非等閑大宗師可比。
僅憑些許小部落想要破關,根本不可能。
這背后只怕…
這時,城外也自傳來馬蹄聲,姜五、方阿大帶一隊騎士匆匆而來。
身后馬背上,橫著四人,卻正是沈安等人。
“楊大俠。”
姜五翻身下馬,環顧四周,快步上前。
“這幾人也不知是哪來的,武功奇高,若非我暗藏這手擤氣,只怕還拿不下他們。”
“姜兄武功見長,連云州錦衣衛指揮使都栽你手里去了。”
掃了一眼昏沉無覺的沈安等人,楊獄也不甚驚訝。
姜五的‘擤氣神通’雖只一重,可便是大宗師中招也得晃上一晃,宗師以下,中者立時就得昏厥。
沈安的武功雖要高過他,但毫無防備之下,被生擒自不奇怪。
畢竟,當年燕東君都差點栽在他手上。
“云州錦衣衛指揮使?難怪如此扎手,原來還是個大人物…”
說著,姜五折返回去,‘咔吧’幾聲將其人的手腳關節卸掉,這才拍拍手,放下心來:
“不過,管伱是誰,栽我手里,就別想跑了!我兗州百廢待興,正缺這開山破石、修渠開荒的好手!”
楊獄啞然。
經由生死簿,他自然知曉兗州這三年的變化。
姜五出身江湖,但身上卻無什么江湖氣,相反,頗有些酷吏的風范,三年里,剿匪千里,彈壓本地武林。
不知多少山匪強梁,不法武人被他上了鐐銬,強壓著開山破石、修渠采礦。
武者精力旺盛,氣血強大,做起這類苦差,真是以一當百…
“封鎖此縣,暫不準讓任何人出入。”
楊獄下令。
“此處也有瘟疫?”
姜五吃了一驚,不敢怠慢,立刻帶人封鎖了這平水縣。
三年磨礪,方阿大也不是之前那般膽怯,得了‘擤氣神種’的他,頗有其師風范,行事雷厲風行,隱有大將之風。
這卻是,其紫命提前引發了。
紫命,是氣運、成就、心性的外顯,絕非單指潛力。
天意垂青,人道貴紫,身懷紫命者,天賦未必強絕,但必是一時之弄潮兒。
秦厲虎如是,姜五如是,方阿大,也如是。
若非有著生死簿,誰又能看出,這看起來木訥的方阿大,在原本軌跡中,是四百年里第一個打破萬龍城的強將。
“瘟疫…”
客棧靠窗處,楊獄翻開手掌,百毒金蠶蠱隨之浮現。
這條得自南疆百毒老叟的毒蟲,在他體內的多年里漸漸褪去了毒性,淪為為他純化氣血的工具蠶。
經年累月下來,也有了幾分神異,這次來兗州應對瘟疫,除卻秦姒之外,也只有這小蟲可以吸納瘟氣。
金蠶張口,吐絲一般吐出數十上百縷灰黑色瘟氣。
雖說大災后必有大疫,可這三年里,西北道雖然遭災,但死傷遠沒有戰亂之時來得多。
加之余景早兩年多前,就意識到這點,向三州二十九府傳達了關于災后清洗。
尤其是兗州,作為他第一座攻下的城池,三年過去,早已恢復了元氣,比之戰前還要好上幾分。
即便有瘟疫,似也不該是從兗州城開始才是…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這一道道自患者體內逼出來的灰黑色氣體,有著若隱若無的奇詭氣息。
不像是瘟疫,更像是,瘟氣。
一字之差,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瘟氣,來自于道術、神通。
換而言之,這一縷縷瘟氣,極可能來自于神通主。
“是或不是…”
深吸一口氣,楊獄闔眸,再睜開,眉心天眼半張,通幽催發,凝視捕捉那一道道瘟氣上若有若無的奇詭氣息。
換血武者,開得玄關一竅后,精氣神三元歸一,可在冥冥之中捕捉無形氣機,用以追蹤,就喚千里鎖魂。
楊獄多年前已然掌握了此種法門,但此時他所用,比之千里鎖魂更為精妙。
以通幽為基,施以天眼,欲從此氣息中,尋到瘟氣的真正來源。
繁雜的氣機就在于眼前展開。
楊獄輕車熟路,拈起其中一縷,念動之間,眼前似已有諸般景象浮現。
那是個面有菜色的少年,再一轉,又是個連連咳嗽的老嫗,景象數次變換,正是瘟氣傳遞的順序。
可惜,九次之后,景象消失。
“溯源九次,已是極限了…”
楊獄心中自語。
人力有時窮,二重的通幽配合天眼自也有著極限,不過,他也并不失望,這數十上百縷瘟氣,自然不可能都傳播十次以上。
接下來,楊獄逐一排查,半個多時辰之后,他的眸光猛然一凝。
“找到你了…”
“定安道…”
搖曳的燭火下,余靈仙心中自語,在破譯著密信。
這封信來自定安道,是鳳無雙以極隱秘的渠道傳遞而來,是以兩人上次一別前商議的密文而寫。
“定安道?李闖?九大長老,其四都在,匯聚三道精銳,欲擇機取定安道…”
余靈仙心中喃喃。
鳳無雙,被老妖婆派去了定安道,是要協助一個名為李闖的青年,統合附近三道的憐生教勢力,意在定安道。
以信中所言,似乎暗中已然掌控了兩道十七府之地。
“又要起事了嗎?”
余靈仙心中木然,無驚無喜,只有深深的疲憊。
憐生教始終致力于顛覆朝廷,建立教義之中那個沒有戰爭、欺壓、傷痛的世界。
她都不知道這三千多年里,教中策劃了多少次起事,但無一例外,全部失敗。
哪怕是四百多年前,最為接近成功的一次,也終歸隨著張元燭反戈討伐而失敗。
“那李闖是什么人,居然如此得她的信任,居然派遣了四大長老,鳳無雙師姐輔佐…”
她正要提筆書寫,突然間,聽得夜幕中傳來一聲低沉的響聲。
“嗯?!”
余靈仙反應極快,立刻毀滅了信件,吹滅燭火,悄然出門,就聽得前廳處傳來蒼老的聲音:
“此間主事者何在?”
誰?!
余靈仙心頭剛自泛起念頭,就聽得勁風呼嘯,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已然出現在了屋檐之上。
“憐生教圣女?”
高瘦老者聲音沙啞:
“你可認得老夫二人?”
“你們是…”
余靈仙如臨大敵,眸光掃過兩人,心頭一震:
“風火二魔!你們,竟然還活著?!”
高者瘦,矮者胖,一身著青衣,一人著暗紅袍子,這兩人的特征如此鮮明,她自然認得出來。
這是教中六十多年前的外門護法使者…
只是,甲子前張玄霸曾討伐憐生教總壇,玄甲精騎橫掃三道九州,這兩人連同所在的風火門盡被踏平。
“混賬話!”
矮胖老者面色一沉:
“你死,老夫也不會死!”
“晚輩失言,還請前輩勿怪。”
余靈仙心中微緊,面上卻不動聲色:
“實是兩位前輩一去六十多年,教中名冊上都無了名字…”
“罷了!”
高瘦老者一擺手:
“去,將分舵里的人都喚來,老夫有事要你們去做。”
“是。”
余靈仙微微皺眉,卻還是點頭,吩咐下去。
未多時,前廳就亮起了燈火,擺上了席面,風火二老大馬金刀上做,風卷殘云也似吃了個精光。
末了,又各自吞服了幾枚丹藥,方才長出一口氣。
“兗州分舵,舵主一人,副舵主兩人,講經道人十三人,教眾三百人,都已在廳外等候…”
余靈仙垂著眼睛:
“不知兩位前輩,有何事吩咐?”
“怎只這幾人?”
高瘦老者,一抖青袍,皺起眉來:
“老夫記得,甲子前,教中的規矩,一府之舵六百余,一州之舵三千人,兗州也是大州了,怎么才三百來人?”
余靈仙正要解釋,突的心頭一震,就聽得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自然不止三百人…”
話音未落,來人已行至門前。
“你是?”
看了一眼著玄服,配黑刀的青年,矮胖老者眸光不由一亮:
“好輕功,好身手,你是兗州舵主?”
“不是。”
聽得回話,矮胖老者頓時皺眉,語氣也顯得不耐:
“那你是…”
他的話未說外,就聽得身后傳來一聲巨響,高瘦老者已經破墻而出,聲音急促而驚惶:
“快逃,他是西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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