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氣無邊無岸,直沖云霄,令天地為之色變。
了難單膝跪地,伸手捂住血肉模糊的右肩斷口,怔怔地看著前方。
那尊魔佛的臉龐,一邊是極致的忿怒猙獰,一邊是極致的祥和慈悲,中間有一道微不可察裂縫——那是伽藍宗守山大陣留下的傷口。
魔佛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聚焦于了悟身上,緩緩抬起手臂,手掌指向前方。
嗡!!
魔氣層層震蕩,無數磚石掀飛四散,
金剛法陣連一秒鐘都沒撐夠,瞬間破裂。
了悟雙目圓睜,竭力驅使守山大陣之力,抗衡漫天魔氣,
卻仍不免長須化為灰白,整個人急速蒼老瘦削,再也撐不起身上穿著的袈裟法衣。
“魔佛出世了...”
伽藍宗后山,酒逢海望著那沖天黑霧,臉色愈發蒼白。
伽藍祖師,師承摩訶勒棄多,與佛祖一脈相承。其用須彌沙漏鎮壓度化的這四尊魔頭,無一不是舉世罕有的大魔,
漫說酒逢海他們幾個小輩,即便三百年后天艟上的燭霄修士親至,恐怕也討不到什么好處。
“回神!!”
阿史那闕特勤的吼聲將酒逢海拉回現實,
他們依靠著夏浚帶來的一根特殊燭火,抵御魔氣,
幾人守在浮屠塔的入口前方,擋住門口阻絕妖魔。
阿史那闕特勤揮下短刀,將一只悄然襲來的怪物斬成兩截,
同時伸手一拉,將酒逢海拽了過來,避免他沾染上妖魔頭顱噴吐出的魔氣。
似乎是在應和魔佛的誕生降臨,所有妖魔愈發瘋狂,
幾人陣線不斷收縮,全靠彼此配合,才能險象環生。
酒逢海攜帶的符箓全部耗盡 夏浚身上保命用的道具也已用完,僅剩下最后半截能抵御妖魔氣息的蠟燭異化物,還在燃燒。
闕特勤與蕭達的兵刃早就崩斷,現在靠著短刀廝殺,
隋奕的熒惑劍氣,如風中殘燭,飄搖顫動,隨時都會熄滅。
“李昂他還沒好么?!”
夏浚氣喘如牛,聲音沙啞,不斷顫抖的僵硬手掌幾乎已無法結成劍訣——不過也不需要結成劍訣,
妖魔的數量實在太多,只要大致指個方向,讓飛劍飛出去即可。
闕特勤一刀割開妖魔脖頸,握緊拳頭,震碎手背上干涸的血污,“再等等。”
“要等到什么時候?!”
夏浚語氣狂亂,轉頭望去,浮屠塔表面的金光,在魔氣侵蝕下已盡數熄滅,
寶塔中死寂無聲,聽不到一點動靜。
“說不定他已經死了!!”
夏浚凄厲道,“我們走吧,能活一個是一個。哪怕回不去,留在三百年前的亂世,也要比現在就化為妖魔強!!”
“再!等!等!”
隋奕揮劍上撩,熒惑劍氣沿著地面爆裂,挑飛了十數頭妖魔,
但她自己也在揮劍之后,臉色驟白。
糟了,偏偏在這個時候...
長時間艱難運轉的氣海終于陷入枯竭,靈脈干涸,
身軀再也承受不住,右肩脫臼傷勢爆發,奪走了最后一絲氣力,令熒惑劍墜落在地。
熒惑劍氣的突然熄滅,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無數妖魔穿過陣線漏洞,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
尖牙利爪,遮擋了天空。
夏浚與蕭達面露絕望,
酒逢海苦笑一聲,戴正了頭上的幞頭,手指輕覆過腰側佩戴的鹿籬書院玉佩。
阿史那闕特勤站定,面無表情地用衣角擦去短刀上殘留的污血,將刀刃橫在脖頸前方——藍突厥的子孫,不會在生前墮為妖魔。
就在眾人即將殞命的剎那,
“砰。”
浮屠塔中,傳來了清晰聲音。
我這是在,哪?
李昂緩緩睜開雙眼,環顧四周。
他正穿著白大褂,站在一條走廊中。
走廊地上鋪著干凈整潔的大理石地板,頭頂是led燈條,走廊兩側分布著淺藍色的塑料長凳,
病房門口懸掛著401號房14床字樣的標牌。
墻上還貼著小心地滑、禁止抽煙之類的標志。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的氣味。
毫無疑問,這里是,醫院走廊。
李昂有些恍惚地原地轉了一圈,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他踏步走到走廊盡頭,向著窗外眺望。
正值深夜,窗外車水馬龍,華燈初上,一副現代化都市景象。
鈴聲在口袋中響起,李昂遲疑著將手伸向口袋,拿出了手機,有些笨拙地按下通話按鈕,清清嗓子,“喂?”
“喂,小李啊,你今天做的冠脈搭橋太漂亮了,看你直播的其他醫院醫生贊不絕口,你這次可是給我們一院長臉了啊...”
電話那頭傳來略顯沙啞的女聲,
李昂恍惚響起,自己下午確實做了一場冠脈搭橋手術。
那是一種取病人自身血管,或血管替代品,將狹窄管狀動脈的遠端與主動脈相連接,改善心肌血液供應的手術。
因為操作流程如同在心臟上搭建橋梁,也被成為搭橋術。
下午那場手術的病患,是一位日島財閥,并發癥極多,搭橋難度極高,偏偏手術過程一波三折,狀態頻發,
原本的主刀醫生幾乎都要放棄了,是他站出來,在直播鏡頭前,完成救場,完美地完成了手術。
“嗯...啊...”
李昂遲鈍地應和著,直到電話掛斷,才慢慢放下手機。
記憶涌向腦海,那些細枝末節的回憶碎片,翻涌上浮。
他記起了自己的名字與出身,
窗苦讀時的孤獨,
踏入考場時的忐忑,
報考大學時的躊躇,
宣誓希波克拉底誓言時的三分莊重,三分緊張,三分激動,以及一分茫然。
他想起了人生中的點點滴滴,那些快樂的,不快樂的,那些讓他成為他的。
李昂抬手,輕輕摸了摸淺淺一層的胡須絨毛,透過手機屏幕的反光,看見了幾年后的自己。
他默默劃亮屏幕,點開手機中的軟件。
“...ok兄弟們,全體目光向我看起,看我看我,我宣布個事兒,我是個傘兵!”
“到達世界最高城理塘。太美麗了理塘,誒呀這不頂針嘛?來看一下遠處的雪山吧家人們。”
“不要笑挑戰,正式開始!”
“根據美利堅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數據顯示...”
屏幕亮光照亮了李昂下意識微笑的臉龐,暖和的夜風透過窗戶縫隙吹了進來,
他放下手機,將手伸出窗外,
摩天高樓,現代都市,仿佛觸手可及。
這一切都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真實,真實到...無法相信。
這樣的世界有什么不好?
水管中流淌著工廠生產的純凈水,高鐵飛機一日千里,手機電腦無比便捷,
即便世界有些地方動蕩不安,即便周圍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安定、發達、升平,難道不是他所追求的生活么?
李昂凝視著繁華都市,臉上笑容漸漸平靜。
他轉身,望向走廊盡頭。
那里是一扇閉合著的安全門,門框上方的綠白色安全出口標志散發著微光。
這樣的世界確實很好,
但,自己在那邊,還有要做的事情。
柴翠翹,李樂菱,學宮,水毒,病坊...
一路走來,自己的羈絆越來越多,以至于無法割舍。
李昂向著前方邁出一步,整座走廊都震動了一下。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電話那頭是豪邁的聲音,“喂,你小子擱哪呢?網吧四缺一,速來開黑。”
“抱歉,在忙。”
李昂掛斷電話,踏步前行。
手機鈴聲再響,悅耳帶有幾分柔媚的女聲,“李醫師嗎?我已經訂好了餐廳座位,就在殷市大廈頂層哦你什么時候來赴約呀...”
“抱歉,在忙。”
“是李昂嗎?咳咳,我是紅星孤兒院的新院長。是這樣的,我們準備舉辦一個紀念活動,想邀請你出席...”
“抱歉,在忙。”
一通通電話,接連不斷打來,
朋友,同學,師長,熟人...
伴隨著電話不斷掛斷,走廊也在扭曲變形,阻礙李昂的步伐。
最后甚至豎直起來,宛如深井,用重力拖拽著他。
李昂抓著墻邊的長凳,讓自己不掉下去,沿著走廊向下俯瞰整座現代城市,恍惚地想起了洢州老家的那口水井。
重力作用之下,走廊中的花盆、推車等沒有被固定在原地的物體,齊齊翻滾墜落,
鐺的一聲砸開了玻璃窗戶,墜向那茫茫夜色。
李昂收回視線,手腳并用,在走廊中輾轉騰挪,險而又險避開了所有高空墜物,繼續向上攀登。
砰啪哐啷。
一輛手術擔架車從上方翻滾跌落而來,
李昂后仰身軀避讓,沒有安裝外殼的手機滑出口袋,帶著鈴聲一起,落出窗外。
“啊...”
李昂有些遺憾地看著那臺手機消失在視線之外,深吸了口氣,繼續攀爬。
終于,他爬上了t字形走廊形成的懸崖。
懸崖上狂風呼嘯,李昂只能用手拉住塑料座椅的金屬支架,讓自己不至于被風吹走。
大風吹刮之下,
嵌在天花板里的led燈忽明忽暗,
李昂瞇起雙眼,借著昏暗燈光,隱約能看見走廊另一側的盡頭,站著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
“你確定嗎?”
那個聲音開口問道,聲音低沉而沙啞,“這里同樣是你的世界。
沒有嗜血成性的殺人妖魔,沒有詭譎難測的異類,沒有朝不保夕的危險,
雖然有些無聊,有些乏味,
但這里有你想要的和平與安定。”
“...我也很喜歡這里。”
李昂沉默片刻,搖搖頭,抬手指了指安全出口的大門,“但是,那邊還有人在等著我。”
走廊盡頭的人影沉默良久,幽幽一嘆,后退半步,隱沒入黑暗之中。
狂風驟然停歇,最后一重阻礙也終于消失。
李昂舒了口氣,朝走廊對面的那個模糊人影點了點頭,一躍而起,拍開了安全出口的大門。
黑霧彌漫的浮屠塔中,靜默佇立著一顆十米高的巨繭。
繭的表面渾圓無缺,無比光潔有如鏡面,貼近距離仔細觀察才能發現,那并非鏡子,而是一層又一層的暗金色金屬細絲。
周遭彌漫的魔氣,滲透進浮屠塔的每個角落。
佛光禁制被侵蝕腐化,
每一個方格中供奉的佛骨舍利,也變得黯淡無光,直至裂開。
眼看魔氣即將滲入墨絲之中,
“砰。”
巨繭中傳來了沉悶聲響,如擂鼓,如雷震,如心跳。
“砰。”
聲音愈發響亮,墨絲表面裂開細密紋路,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繭中蘇醒。
“砰!”
巨繭表面裂開一道綿長豁口,
無數堅韌的墨絲一分為二,向兩側擴散、舒展,
最終,化為羽翼。
李昂睜開雙眼,環顧逼仄狹窄、幾乎容納不下他的浮屠寶塔。
此時此刻,他已與墨絲融為一體,頭頂生出狹長而倒卷的犄角,皮膚覆蓋著密集厚實的鱗片,脊背手腳處長滿了鋒銳棘刺,
自脊椎中延長而出的尾巴,無意識地掃動擺蕩,便將堅實牢固的浮屠塔磚石撕裂粉碎。
每一根飄揚的墨絲,都是他身軀的延展,
他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知曉周遭空間的風吹草動,
不需要去用耳朵傾聽,就能感知到地下深處的水流聲響。
肌肉前所未有地強韌,感官從未如此敏銳,靈氣流轉從未如此高效。
這是墨絲在他陷入幻覺之際,根據他最后下達的“強化自身”命令,演變出最適宜戰斗的外形。
吸收了伽藍宗收集數百年的寶藏,以及那個鐵盒中壓縮了無數倍的特殊金屬,
現在的李昂也不知道墨絲究竟達到第幾階段。
‘犄角、鱗片、棘刺、長尾、羽翼。這幅模樣,說不是妖魔恐怕都沒人信吧...’
思緒在腦海中翻涌,李昂深吸了一口氣,抬起巨大手掌,拂過面龐。
墨絲自發覆蓋臉部,人的臉龐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妖魔的猙獰面孔。
‘這樣就差不多了。’
李昂滿意一笑,非人面龐殘暴可怖,
他像推倒海灘沙堡一般,
隨手推開了擋路的厚實墻壁,走出了殘破不堪的浮屠塔,俯瞰下方目瞪口呆的隋奕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