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太后娘娘,微臣帶領北府連戰連捷,是蒼天佑我大晉,非臣一人之力,臣請將臣的封賞賜予北府官兵,以振軍威。”王謐嗓音洪亮的說出了這番話。
所謂的詔書,就是面子上的那些東西,是做給朝廷上的這些大員們看的。
其實,關于封賞的細節,王貞英和王謐早就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不過,在詔書當中,王貞英還是照樣把給王謐的那一份寫上了。
而王謐,很顯然也是曉得事的,這種時候,當然要站出來禮讓了。
王貞英在珠簾中笑道:“王愛卿,這些本來就是你應得的,你為我大晉出生入死,怎么可以不給封賞?”
這又是一句客套話,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分量。
珠簾后面的太后和寶座下面站著的王謐,各自都明白自己的角色,在這個時候應該如何表現。
王謐再三謙讓,王貞英也是一個勁的想要把賞賜往他的懷里塞,群臣呢,自然也是各自都表明,王侍郎是絕對有資格領受這些封賞的。
甚至,他的功勞遠在這些封賞可以獎賞的程度之上,他是我大晉的大功臣。
頭號福星。
就連王恭,心眼小的像針眼的,也站了出來,不痛不癢的說了幾句。
雖然并沒有人當真。
但這是朝廷宰輔的責任,一碼歸一碼,就算是之后要搞事,那也是以后的事,現在是論功行賞階段,雖然私底下不同意,但是到了朝堂上,該勸進的也還是要勸。
總不能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實時展現自己的小心眼吧。
當然了,一切都是表演,王貞英明白,王謐也清楚的很,至于王恭,若是王謐真的敢應下來,那他立刻會從袖管里抽出一封奏疏,當場就參了他!
一場表演過后,封賞,自然沒有落到王侍郎的口袋里,而北府的官兵,也沒有獲得額外的一份。
本來,這封詔書就相當于是空頭支票一張,要錢,那是沒有的。
原本就沒有準備王謐的那一份,最后,等到君臣和睦的表演結束后,王謐也表足了忠心,并且向朝廷眾臣做了展示之后,簾幕后面,王貞英的懷里,司馬德宗愉快的打了個嗝。
結束了吧。
應該可以結束了。
朝堂之上出現了短暫的間隙,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卻足夠讓人泛起緊張。
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就連珠簾后面的太后王貞英,也是一樣。
該做點什么,她這樣想到。
雖然說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又是活生生的事實。
自從司馬曜死后,這還是王貞英第一次公開的主持大朝會,作為新人,老實說是有點緊張的。
這人一緊張,就容易腦子短路。
“眾位愛卿,有何要事,皆可奏聞。”
作為皇帝司馬德宗的代言人,雖然王貞英并沒有在大殿上說話的資格,但是,這個時候,也只有她能發話。
晉朝這個時候,民間的風氣還是比較自由散漫的。
什么我來說話,你來傳話,太后不能和大臣正面對話,一切都需要太監從中代為傳達這種事情,是沒有的。
根本就沒有那么復雜。
如今,王貞英在珠簾之后說了話,也沒有大臣認為他是母雞打鳴,超越職權。
反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看在場的同僚之中,有沒有這樣的勇勐之人。
王謐看著王恭的后腦勺,反而是靠到了袁悅之的身邊:“你不是說有人要找我的麻煩呢?”
“在哪里?”
袁悅之輕聲笑道:“沒有不是更好嗎?”
“看你的樣子,好像還很期待。”
袁悅之一臉嚴肅,都沒給王謐一個眼神,就懟了回來,這一懟,倒是把王侍郎給懟舒服了。
越是這樣冷漠的人,就越是容易引起王侍郎的興趣。
冷漠,不拘言笑,這只能說明,肚子里有貨,是個有真本事的人。
比如說老范吧,這倒是個好脾氣的人,可是整天樂呵呵也沒有多大的用處,他是個研究哲學的人,每天不是在朝堂上摸魚,就是關在小書屋里做學問。
這樣的人,作為清談的對象,吟詩作對還是不錯的,但是,關注朝堂上的動向,甚至是進化為左膀右臂,就有些費勁了。
甚至是,能不讓他摻和大事,還就不能讓他摻和,否則拖了后腿,壞了事,你可別想埋怨范老爺子,都是你自己識人不明的鍋。
沒有人說話嗎?
居然沒有人想挑事嗎?
王貞英的臉上,難免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而這個時候,站在大殿群臣第一排的那個男子,攏了攏衣袖,終于站了出來。
“啟稟太后娘娘,老臣有要事奏明。”洪亮的聲音,來自王阿寧!
這廝居然真的要搞事!
王謐就站在王恭的身旁,稍微錯了那么一小段的距離,他就這樣滿頭問號的看著王恭走到了他的前面,弓起了雙手,開始奏事。
雖然他還沒有說明白是什么事,但是,王謐已經有了點準備。
肯定和他脫不開關系。
群臣的眼神,嗖的一下就全都沖了過來。
開始了!
大戲終于開始了!
“宰輔有話,盡可以說來。”
王恭的手中沒有奏本,王貞英看的很清楚。
而王恭,也確實沒打算參劾誰,這個時候,在這個大殿之上,蒸騰向上的空氣,似乎都籠罩著一層緊張。
而最最緊張的人,既不是王貞英,也不是王恭,甚至不是準備接鍋的王謐。
而是排著隊,等著吃瓜看戲的眾位大臣。
王恭出手,必定是針對王謐,這一對老朋友之間的仇恨,是朝堂上公開的秘密。
很多人挽起了袖子,已經準備選邊站了。
可是,王恭究竟會從什么地方入手呢?
也有幾個機靈的,現在已經把目光放到了殷仲堪的身上。
這一位是王恭的鐵桿加智囊,王恭想做什么,他是肯定知道的。可惜,仲堪兄現在也是一臉茫然。
更有一些眼明心亮的朋友,已經是這個朝堂上極為聰明的人了,發現了一個更為震驚的事實。
王珣,王法護呢?
他不是王恭一黨嗎?
此刻怎么和自家人王謐站在一起?
該不會是雙向奔赴了吧!
這樣一個震驚的事實,受到打擊的王恭本人,居然還一點也沒有察覺,大約也是一件好事。
對雙方來講,都是一樣。
“太后娘娘,老臣聽聞,王侍郎俘虜了大量的氐秦士兵,還有一些降將,這些戰績在近十年來,都是相當少見的,王侍郎少年英才,果然是我大晉的棟梁,老夫是又佩服,又羨慕,若是老夫年輕二十歲,也一樣要效彷王侍郎,跨馬揚鞭,躍北而去。”
在挑事之前,照例上了一通吹捧,這是王恭作為體面人的行事風格,與他個人的傾向無關。
沒什么人附和他,倒是響起了幾聲嗤笑。
看來,就算是年輕二十歲,也仍然有很多人懷疑老王的能力。
王謐就這樣靜靜的聽著,當王恭提到俘虜一詞的時候,他眸光微亮,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感覺,已經摸到一點脈絡了。
而這時,王恭唱夠了高調,終于開始進入下一話題了。
快點吧!
說完了,辦完了,就可以回家吃飯了。
好多大臣可都是趕了早,餓著肚子來的,晉朝的這個皇宮里,從上到下都彌漫著一股摳搜的氣息。
皇帝陛下還在吃奶,也沒那個能力去幫諸位大臣準備早餐,只能自己解決了。
王恭:同儕們用餐的攔路虎。
司馬德宗:不是親媽,抱抱也好暖。
“王侍郎勞苦功高,北府兄弟們的戰功也確實需要展示,但是,老臣也認為,獻俘儀式,不宜再搞下去。”
“為什么不能搞?”
“王阿寧,你是不是故意和老夫作對?”
王謐這邊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向好脾氣的范寧卻先跳出來了。
這是沒錯的,相比王謐,現在這個朝堂上,最著急的,確實是范寧。因為自從王謐把這個差事交給范老爺子之后,他就一直閉門不出潛心研究,直到昨天才終于把完整的方案拿出來。
正要拉著戰俘和部分北府士兵操練,這還沒開始呢,就先被王恭擺了一道。
王恭究竟是為了達到什么目的,范寧已經不想管了,也不感興趣,雖然準備的時間并不長,但是,這其中耗費了老人家多少心血,為了能夠把這場獻俘儀式,辦的既隆重,又符合古禮,范寧翻遍古籍,不知道查閱了多少資料。
這么多的努力,這么多的心血,就這樣被王恭一句話否定了嗎?
王恭這邊也急了。
“老夫什么時候針對你了?”
“那王公是在針對我嗎?”
“也對,北府是我帶領的,鄴城也是我打下來的,王公阻攔獻俘儀式,這很明顯就是對我有意見。”
王謐站到了范寧一側,終于開了口。
范寧一臉驕傲,有王侍郎撐腰,就沒有打不贏的仗!
王恭和王謐拉開了戰斗,朝堂上的其余眾人,自然也是不甘落后,各自表達意見。
大晉的朝堂上,已經許久沒有像今天這樣熱鬧了。
晉末的朝廷,也沒有什么高端的玩意,這些人,原本應該都是利益一致的。
他們起自世家,能夠有今天的排面,還都是多虧了晉之倒臺,南渡江左。
很多人時常有疑問,為什么江左的世家如此講究這些身份地位,不論做什么事,都要以門第論勝負?
如果說的夸張些,這其中有一個原因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
那就是門第之所以被強調,也許正是因為缺什么,就越是要顯擺什么。
誠然,以瑯琊王氏為首的江左世家,原本在中原地區的時候,也是首屈一指的大世家。
身份地位都是無可挑剔,但是,在中原的時候,他們也只是百花齊放之中的一枝花而已。
絕對達不到南渡江左之后的那種聲勢。
在中原,還有起自今日河北省的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趙郡李氏等等一等世家。
當年,大家都在中原混的時候,誰的勢力都不弱。
可惜,在晉末喪亂的那些年,清河、博陵的崔氏一族,還有趙郡李氏,范陽盧氏等大家族,并沒有選擇南奔,而是大部分都留在了中原。
這也當然是反復權衡了利弊之后的選擇。
現如今,在江左的豪族通過世家平衡,獲得利益均分之時,中原的豪族又在做什么?
是否慘遭異族的蹂躪?
不可否認,這也是有的,而且,想當年,很多世家固守自己的領地,過的相當的辛苦。
但是,等到挨過了這一陣,中原世家也可以重新煥發青春,他們同樣也可以和占領中原的各大勢力相融合,掌控朝廷。
但是,這個過程肯定要比江左豪族要艱難的多了。畢竟,在當時的年月,江左地區,除了建康城周邊還有少數的一些城池,很多地方,基本上還比較蠻荒,經濟水平不高,這些頗具淵源的大世家,到了江左腹地,想要忽悠一群人,還是很容易的。
而且,這里的鄉民又不似那些蠻族豪強,那么兇勐,還是很好說話的。
江左世族的核心利益,土地,產業都在江左,他們當然沒有什么進取心想要奪回中原。
人們都是很現實的動物,如果這個時候,突入中原,將要面對的是什么樣的局面?
傳統的中原世家也不是好惹的,既然是以世家為尊,那么,我們這些中原世家,是不是也可以分一杯羹呢?
當然不可能了!
不只是不會給這個機會,而且,江左的世家也在時時刻刻的嚴防這樣的情況發生,并且早就從輿論上打造了長江那邊的世家都不好使的氛圍。
中原地區的那些世家已經不行了,血統不純了,和異族通婚,哪里還能稱得上是世家?
還想搶奪利益,怎么可能?
于是,這也就是晉朝明明有好幾次形勢也挺好的,但是,他們卻不肯稍稍冒進一點,爭奪更多的地盤,原因就在于此。
以長江甚至是更加向北的淮河為分界線,你們混你們的,我們混我們的,大家隔著一條江,相安無事不是很好嗎?
于是,在很多江左的士人看來,王謐的所作所為也并不是那么的得人心。
你這樣奮戰,不是打破現有的格局嗎?
這要是把中原的那些兄弟們惹急了,破壞了江左現有的大好格局,可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