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上朝之前,凡是來到建康宮的大臣們,現在都堆在宮門前,三五成群的閑聊。
直到這時,王謐才由衷的感覺,有王珣在,簡直是最幸福的一件事。
王侍郎的好朋友?
當然也是有幾個的,不過,這些人都還不足以抵擋那些懷疑的,好奇的眼神。
看到王謐的馬車,早就到了的范寧和袁悅之,趕忙都迎了過來。
“稚遠你可來了!”
“我們一直等著你呢!”
“悅之,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熱情的是范寧,獲得王謐問好的,卻是袁悅之。
這還是自奔赴鄴城之后,第一次見到這位所謂的老朋友,嚴格說來,王謐和袁悅之的交情并不算深。
甚至可以說是根本就不熟悉。
相比脾氣隨和,且更加殷勤的范寧,袁悅之還是一個想做事的,有野心的人。
而一開始他們幾個結成合作,也算是臨時的組合,本來,王謐就看不慣王國寶,當初結成一黨,也不過是想拓寬朝堂上的人脈而已。
而現在,王國寶已經先行駕鶴西去,可以倚仗的司馬家的宗室力量,司馬道子,也撲街了。
剩下了袁悅之和范寧二人,力量是絕對不足的。
再加上,幾人也根本沒有見過幾次,事實上是根本就不了解的。
在王謐開口之前,袁悅之一直冷著臉,這樣一來,袁悅之才露出了個笑臉:“王侍郎,待會朝堂之上,絕對是一番熱鬧景象,怎么樣,準備好了嗎?”
好個袁悅之,居然一上來就單刀直入。
“再怎么熱鬧,能奈我何?”
“難道,他們還能吃了我不成?”
“就算是吃了我,他們也奪不走北府,你還不放心?”
袁悅之微愣:“你真的就一點也不擔心?”
“我聽說,王恭昨天才剛剛向太后娘娘參劾了你,你還真是好福氣,被幾十個朝臣參劾,居然還能完完整整的出來。”
在上書參劾之前,王恭的保密工作還是做得很好的,雖然聲勢拉得很大,但是,不再鼓動范圍之內的人,幾乎沒有得到消息的。
然而,上書之后,很多事情可就瞞不住了。
于是,當朝宰輔,王恭王阿寧親自參劾王謐擁兵自重的消息便不脛而走。
之前很多趁著熱鬧在王府門口等著見面的官員,聽到了這樣的風聲,迅速就轉身離開。
不管是不是真的,可不要牽扯上他們才好。
這些人,全都是信不過的一些廢物而已,一時追捧,仿佛王謐是天神下凡,只要是攀附上了,就可以一飛沖天。
轉過頭來,看到王謐似乎有被朝廷處置的風險,便立刻變了個模樣,跑的比兔子還快。
還有沒有剩下的?
當然也是有的,于是,這些人就榮登排行榜,王侍郎一向是個善良的人,那些轉頭就跑的,他也不打算追究。
本來嘛,想不想要巴結,都是一個個人意愿的事。
想要巴結,就可以使勁的搖尾巴,抱大腿,若是一朝改變了心意,也無可厚非。
既然是愿意走這一條路的人,必定是屁股指揮腦袋的。
王侍郎是絕對不會為難他們的,甚至于,他連這些人究竟都是誰也不清楚。
也不感興趣。
但是,留下來的人,可就不同了。
這些人,不管是反應遲鈍還是真的意志堅定,總而言之是一直留到了王侍郎從皇宮里安全的走出來的那一刻。
這樣的人,就值得表揚。
值得被重視。
王侍郎做事一向妥帖,在他回府的時候,便看到,府門前清凈了不少,居然都可以看到朱紅大門前的門環了。
可見,人煙之稀少。
天也黑了,眼看著就到了宵禁的時候,王謐下馬之后才發現,居然還有三五個人零零散散的坐在他家門口的石墩上。
這個時候,王府里的人也是急的直轉圈,根本就沒有心思去管他們是走還是留。
大門緊閉,一個蒼蠅都飛不出來,而府里的動靜,府外也根本無法察覺。
這些人,在不知道王侍郎命運如何的前提下,就這樣苦苦的等在門前。
看到王侍郎居然真的回來了,而且,沒有受到多少的傷害,自然就圍攏了上來。
王謐命人收下他們的名帖,卻沒有多言,這些人,都是可以拉攏的人脈。
有朝一日,徹底掀翻臉面,他們也都可以出一份力。
幸運的人,也就只有這么幾個。
機會有限,有心之人才可以得到。
王侍郎昨天的狀態,簡直是七進七出,和長坂坡上的趙子龍也差不了多少。
于是,被他這樣進進出出的動作牽動,建康城里的達官貴人們也是圍繞著王府來而又去,去而又返。
聽說王侍郎又平平安安的回到了王府,很多人又激動了,尤其是那些臨時跑路的,只覺得自己的是錯失了大好機會,一時捶胸頓足,后悔的不行。
可惜啊!
宵禁已經開始了,一般人也很難再出門,還要趕到王府門前守著。
于是,錯失了夜晚的時間,就只能趕早了。
翌日就是大朝會,正是好機會,于是,這些嗡嗡叫的蒼蠅,剛剛從王府的門前離開卻又到了這建康宮的宮門前候著。
唯一的區別大約是,王府門前的小廝實在是弱小的很,基本上沒有什么威懾力。
而建康宮大門兩邊的護衛,還算是有幾分威嚴,都是身上掛著兵器,目光炯炯膀大腰圓的。
他們可都不是好惹的!
誰敢造次!
就叉出去!
而現在,他們都大手握住刀柄,躍躍欲試,準備叉了!
于是,這些上趕著排隊拍馬屁的大臣,就算是情緒再激蕩,也只能收斂行動,畢竟,朝會就在眼前,誰也不愿意在這個時候被叉出去。
王謐信心十足,絲毫不畏懼的樣子,范寧覺得理所當然,可是,袁悅之的反應卻還是很冷澹。
“悅之,你是不是提前收到了什么風聲,朝堂之上,又有人要向我發難?”
“大家都是兄弟,若是真的有這方面的消息,不妨趕緊透露一下,也別讓我被打個措手不及啊!”吳迪拍了拍袁悅之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模樣。
悅之這個人,一向是個冷臉的,即便是王謐這樣自來熟的人,也很難突破他的屏障。
他最近心情很糟,這份糟糕的心態,連范寧這樣的老好人都無法理解。
當初攀附司馬道子等人,已經是違背真實的心意了。
而現在,可以說,短短的兩個月一切就都物是人非了。
想要攀附的大樹,相繼凋零,而朝堂上最強大的一支勢力,大晉朝廷難得的,年齡正合適,還有決心,有野心,同時也有一定頭腦的君主,司馬曜,居然暴斃了!
雖然朝廷出的正式的詔書宣稱,司馬曜是突發了惡疾,但這樣的詔書,能夠蒙騙城里的普通百姓,卻無法欺騙高級官員。
早就有各種消息傳出來,說司馬曜竟然是死于非命的。
出身中等世家的袁悅之,等于是一下子就遭受了雙重打擊,晉升之路遙遙無期,根本就看不到希望。
有那么一段時間,袁悅之很是消沉,但是后來,在范寧的鼓勵下,卻也逐漸恢復了。
他還算年輕,仕途也才剛剛起步,還有時間。
而且,沒有因為曾經和司馬道子等人走得近就被牽連,已經算是大幸事了,應該感到高興。
當然了,在晉朝,所謂的同黨牽連之事也是很少的,這主要是和當今流行的世家蒙蔭取官模式相連接。
大晉皇室衰微,想要繼續擁有天下,那就要得到各大世家的鼎力支持,別人憑什么支持你?
你司馬家本來就得位不正,若是趕上個硬茬,說不定都能把你弄下來,誰會跟著你干?
于是,廢物的司馬家,想要守住這份家業,就只能向各大世家讓渡一部分權力。
就比如,王敦、蘇俊等人數次叛亂,這些人原本可都是朝廷重臣,在朝廷上關系深厚,要說懲治他們,換做別的朝廷,別的皇室,早就把那些同族的人,全都清理出去了。
可是,現實大家也都看到了。
不只是沒有清理出去,反而當亂事平定之后,以往的重臣,該是什么樣,就還是什么樣。
田宅,錢財是一樣沒少,甚至,原本就受到重用的能臣,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連動都沒有動上一動。
王敦為亂,王導仍然可以和司馬家共天下。
桓溫險些稱帝,功敗垂成之后,桓家的子弟仍然可以統領荊州,雖然在中樞朝廷他們并沒有那么吃香了,但是,總體的待遇,卻是一點也沒有減少。
可見,對于那些反叛者,大晉朝廷以及皇室司馬家都毫無辦法,像是袁悅之這樣的,就更沒有人會搭理了。
但是,隨著王謐在鄴城的戰績傳來,袁悅之的心情就再度復雜起來。
難道,瑯琊王氏就要崛起了?
他袁悅之若是想繼續在朝堂上混,是不是又要改換門庭,換一根大腿抱抱了?
可是,這口氣,真的憋在心里,很是咽不下去啊!
明明昨天還是共同奮斗的,平等的隊友,沒過多久就變成了要巴結的對象。
那種感覺,著實不那么清爽。
司馬道子雖然蠢笨,但是,畢竟也算是司馬家的嫡系,抱他的大腿,還不算是太過丟人。
但是,王謐的大腿?
就真的讓人抱不下去,至少,袁悅之是無法做到和范寧一般,如此輕而易舉的就把心態調整過來。
或者說,人家老范根本就不用調整心態,人家本來就是那樣想的。
只要有大腿可抱,管他是誰呢?
想當初,他們一個勁的攛掇他和自家外甥王國寶聯合的時候,他老人家也是不同意的。
可最后,還不是順其自然了。
到了這個時候,與王國寶那孽障相比,王謐至少還算是一個英才了,有什么不可以追隨的?
追誰不是追啊!
可嘆,袁悅之卻不是這樣想的,他的腦酚別扭勁兒,在見到王謐的這一刻,徹底爆發了。
人家王稚遠好聲好氣的,一點脾氣都沒有的樣子,再看他,卻是陰陽怪氣,還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樣子。
王謐追著他詢問,袁悅之就是不肯透露詳情,只是丟給他一句,自求多福。
袁悅之那邊不肯給線索,王謐就只能向范寧討教,可惜,范老爺子就是個大湖涂,這些朝廷上的暗流涌動,就好像是與他無關似的。
他是什么也不知道。
一點線索也沒有,雖然,他的態度特別的好,也特別配合,特別想給王謐提供線索,奈何,他真的是沒有這樣的本事。
于是,王侍郎只能在無限忐忑之中,亦步亦趨的跟著走進了宮門。
在魚貫而入的人群當中,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他,而王稚遠,當然是注意到了那種眼神。
不過,他根本就沒有心思和他們計較。
袁悅之是個謹慎的人,他絕對不會空穴來風,這樣看來,今天的朝堂之上,絕對不會太平。
王侍郎的臉色怎么這樣難看?
該不會,昨天太后娘娘也沒有給他好臉色吧!
看來,今天的朝會上,又會有新的旨意頒下了!
大臣中的很多人,不是來討論政事的,而是來找樂子的,反正最近也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有關于王謐這個風云人物還算是有那么一點可愛之處。
王侍郎進入殿堂之中,目光向前,終于看到了王恭。
就在昨天,他們兩個還勐吵了一頓,弄得很是不愉快,而今天,再次見到王恭,卻發現,他神色如常,似乎還有幾分輕松的意味。
王謐瞬間就頓悟了,問題,大約還是出在他的身上。
不過,他還能搞出什么事來?
王稚遠來了!
快看!
前方早已到位的大臣們,此時齊刷刷的轉過了頭,在他們的眼中,王謐坦然入列。
雖說是上朝,但是,就像是上朝之前的集結時刻沒有什么規矩一樣,到了這朝堂之上,也是沒有什么規矩可言的。
別的朝代,上朝的大臣,總是要講究班次的,一品大員當然是站在最前方的,文臣武將也要有區分,不能混為一談。
中低等的官員,雖然不能站在最前方,但是,依據各自的品級,以及所負責事務的重要程度,也是有相應的排序的。
該是哪里,就是哪里,先后順序可不能出一點錯。
這可是相當重要的一件事,弄錯了,是要出大事的,瞬間引起朝堂混亂也說不定。
但是,到了我們大晉朝,很多事情可就沒那么多的講究了,這里的大臣做官也輕松,進入到了殿堂之中,就可以隨意站位,找自己熟悉的人也可以,想要晃點,摸魚的,可以站到最后排,從寶座上向下望去,一眼都找不到人。
當然了,那些一品大員還是沒有辦法隱藏自己的,他們只能站到皇帝陛下的眼前,接受他的審視。
逃遁的辦法也不是沒有,而且,在這大晉朝,還可以隨意使用,沒有次數限制。
老夫病了。
老夫齋戒。
管他的,不來就是了,反正也沒人能說什么。
當然了,在當下的這個朝廷之上,就連一品大員也很輕松,寶座上空空蕩蕩。
唯有一串珠簾之后,太后王貞英抱著司馬德宗,端坐在那里。
司馬德宗不時扭一下頭,既不哭,也不鬧,只是偶爾冒出一個鼻涕泡。
倒是十分配合。
為什么這個世上會有這樣好養育的孩子?
簡直是天選天子!
看似沒有危險,其實也只是危險暗藏在珠簾之后而已,誰讓王貞英只是太后呢。
就算是有一顆精明的,又冷靜的頭腦,這樣正式的場合,也只能是坐在珠簾之后,抱著并不是自己生的兒子,裝模作樣而已。
這樣的婦人,這樣的孩童是根本無法給朝堂上的各位大員制造任何的壓力的。
王謐進門,瞄準目標,大步流星的就走了過去。
“見過王公。”
聽到背后響起聲音,王恭登時就愣了。
眼前出現了王謐的笑臉,王恭哼了一聲,也沒有回禮。
王侍郎卻無所謂,你不吱聲,我可就站這里了。
不只是要站到王恭的目視范圍之內,還就要站到他的身邊,還和他肩并著肩。
擠一擠。
殿堂很大,我和你之間卻沒有距離。
雖然王恭很嫌棄,但是王謐卻偏要和他站在一起,這樣的一幕好戲,就在眾位大臣的眼前發生,能忍著不笑的,終究是少數。
范寧毫不顧忌,哈哈大笑,袁悅之這邊仍然是一副不屑的樣子:不過都是一些凋蟲小技!
只有珠簾后方的王貞英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王稚遠這廝,臉皮真的是厚不可測!
大兄這樣的小心眼子,以后可怎么辦吶。
斗不過,根本就斗不過。
大朝會開始,掌握朝會進程的王貞英此刻卻并沒有說話,一個眼神過去,小得兒就捧著詔書走了上來。
今日大朝會的一大議題,便是明確北府上下的封賞問題,這封詔書是王貞英早就準備好的。
為了讓文辭更加典雅,更加正式,王貞英還特地找到了宋輕音,請她幫忙潤色。
直到這時,王貞英才終于覺出宋輕音的好來。
有這樣一位女博士在身邊,就相當于是女秘書啊,而且還是那種學識頂級,又細心,又正直的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