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落在小道上的人影被拉的頎長,雖然看不見真容,不過從影子上來看應當是個女子。
大麗心中狂跳,不知為何,腦中在這一刻驀地閃過一道已經二十年沒有再見,早已化為一抔黃土的人影,脫口而出:“江小…”
話未說完,便見落在小道上的人影動了動,人影的主人從山木叢中走了出來。
與想象中的曼妙婀娜不同,竟是個遠胖于尋常女子的女孩子。
她一身灰撲撲的裙衫,被胖肉擠壓的五官都有些看不清晰的臉上一雙眼睛正平靜的向她看來。
這模樣落在大麗眼里,大麗當即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嗤笑:還以為是個美人,原來是個死胖子!
山下兵刃交加的打斗聲在這一刻仿佛徹底被拉遠了,山間只她二人。
“死胖子”姜韶顏自然聽到了這一聲嗤笑,卻沒有生氣、氣惱等情緒,只是平靜的看著她道:“你很不屑,是不是?”
聲音清清冷冷,她此前從未聽過,可說話的語氣卻不知為什么有種說不住的熟悉感。
“你自視甚高,對我這樣的‘死胖子’當然不屑,”女孩子說出‘死胖子’這樣的話來沒有半分的憤怒又或者自怨自艾,只是平靜的說著,“你出身低微卻心比天高,看到我這樣的‘死胖子’自然是不恥又厭惡的,直想發笑的。”
大麗忍著肩頭的劇痛看向她,面上有一瞬被戳破的尷尬,不過旋即便被厭惡和不喜所取代了:“是又如何?”大麗張了張嘴,卸下了那張在楊衍面前帶起的‘知書達理’的面具,張口便道,“死胖子!你同楊家那老太婆到底要做什么?”
她雖眼下是扮作尋常的婦人,身上的裙衫顏色也不算顯眼,可到底還是“講究身份”的買自姑蘇城最好的彩裳閣。即便是為自己捏了個“寡婦”的身份,也還是個身價不菲的富貴寡婦,再加上梳著的那一頭溫婉的元寶髻,從外表上看,大麗端端是個知書達理的貴婦人。
可眼下這貴婦人莫名其妙的“死胖子”“老太婆”的張口就來,同這知書達理的模樣卻半點不顯違和,反而隱隱有種莫名的契合。
姜韶顏的目光落到了她的眼睛上:這大概源于她看似溫婉美麗的面上那雙隱隱含著瘋狂的眼睛吧!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大麗掩藏的再好,透過這扇窗戶還是能看到窗戶主人心中的真實情緒的。
“你說楊老夫人么?”女孩子站在原地沒有近前,只是平靜的看著她道,“告訴我們你會出門的確實是老夫人,她要我們抓了你綁去山陽莊上的宅子,待到她重新掌控了楊家祖宅,再把你弄回楊家去關起來。”
抓人再關人,確實像老太婆會做出的事!大麗冷哼了一聲,卻是不以為然:真關去山陽莊上,她亦有辦法逃出來。不過令她意外的是…
“老太婆怎么可能無故對我動手?”大麗緊緊的盯著面前的女孩子,開口問道 在面前這“死胖子”眼里,她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自是問什么什么都會說,如此正好方便她套出些話來。
“因為楊衍允許了。”面前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有沒有看清楚她心底的想法,淡淡的說道。
夫君允許了?怎么可能?大麗聽到的瞬間面色便變了變,本能的搖頭:“不可能!”
倒不是說楊衍對她情深幾何,她和楊衍兩人都清楚,“情深幾何”這四個字放在他二人身上就是笑話,她二人之間同“情深幾何”四個字無關,卻是更重要的“合作同羈絆”的關系,有這層關系在,楊衍不會“變心”,更不會準許老太婆對她動手!
“我讓楊衍允許便允許了。”女孩子依舊淡淡的回道。
這一句話語氣平靜,其內暗含的內容卻是驚人,大麗一臉驚詫之色的看向女孩子:什么叫她讓夫君允便允了?怎么可能?
腦中混沌還未破開時,女孩子便再次開口了:“楊衍也會準許你對楊老夫人動手,定會一碗水端平,一視同仁!”
大麗面白如金紙。
若說原先還未明白過來的話,那眼下聽女孩子說來,她哪還會不明白女孩子的意思?
若是夫君本人的話,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而眼下女孩子口中“一碗水端平”的“楊衍”也絕對不會是真的楊衍了。
可要做到這般不留痕跡的話,楊家與長安城兩方互通的書信往來必然已在對方的掌控之中了,除此之外,他們在書信中設下的一切“暗樁”豈不都被對方發覺了?
這…怎么可能?要知道這可是夫君親自想出來的法子,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的法子怎么可能被人發現?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既然做了,便必然會留下破綻。”女孩子長的圓滾滾一副滑稽的模樣,那雙眼睛卻仿佛有看穿人心的力量,“不巧,你們的破綻被我發覺了而已。”
她自現身開始不管語氣還是聲音都是平靜的,可這般平靜的模樣卻驀地讓人渾身一寒。
大麗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想到自己同那老太婆兩方針鋒相對的心思都暴露在她的眼前,在她眼里如同稚童打架一般,臉色便白的驚人。
光明正大的論智謀,她們一時半刻難以取勝于她。這個念頭一出,大麗臉色便十分難看: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承認自己的不足的,她尤其厭惡如此。
看著面前人平靜的模樣,大麗貝齒咬住了下唇:即便這死胖子的模樣讓她只看一眼便覺得污了眼睛,可不知道為什么,看著眼前的死胖子還是讓她想起了掩埋在心底深處的那道影子。
那位有個名動天下的名士父親,出身尊貴,還生有一副顛倒眾生的相貌。同樣是女子,她自打生出來便要什么有什么,在她被養在江家如人間富貴花一般的小心澆灌時,自己卻在那個姓花的老鴇手中,陪著笑,饑一頓飽一頓的罰食,習琴棋書畫。
她同阿妹咬著牙自花老鴇手中脫離開來,終于從那富貴花船,嫖客們“惡心”的眼神中脫離開來去往長安時,她是有幻想過那位出身尊貴卻無人教導的柔弱富貴花會是何等模樣的。
或許長相尚可,可無人教導,江家人的嘴臉在接她姐妹入京時她已經見過了,這樣的族人又怎么可能對這么一個遺孤弱女“真心”教導?
所以,那位江小姐定被養的天真、單純卻傻氣。
在同阿妹入京之前,她特意尋了個借口同阿妹逛了成衣鋪子,用積攢下來多年的積蓄在成衣首飾鋪子里買下了一套裙衫首飾。
在被帶去江家見江小姐的那一日,她同阿妹天還未亮便起床梳妝打扮了一番。雖是在花船里出生的,可她同阿妹這對姐妹花的名聲還是響徹了整個江南道。
對自己的相貌和才情,她們一貫是自信的。
去的路上她早早想過見到那位江小姐后的情形,雖是被作為江小姐的“玩伴”買去的,可誰說“玩伴”就做不了主的?
她們會“教導”江小姐看清楚江家人的真面目,叫江小姐同他們姐妹團結在一起,雖是作為“玩伴”去的,可她們到最后會變成江小姐的“閨中密友”,就似同江南道那些富貴人家的小姐一樣。
只是一切的一切在見到江小姐之后同她們原先想的截然不同。
不同于他們特地“精心雕琢”的打扮,見到那位江小姐時,她身上只懶懶的披了件顏色黯淡的裙衫,洗面漱口完畢,她面上不施半點粉黛,甚至頭頂的碎發還有才從床上爬起來的“微翹不服帖”,可即便是這樣凌亂毫無半點裝扮的模樣,那張臉卻好似上天眷顧一般,不管從哪里都挑不出半點錯處來。
美的驚人卻又不以為然。這一切…同她們姐妹原先想象中那個姿色尚可的江小姐全然不同。
她們…只是被江家人買來的江小姐的玩伴,玩伴而已。
大麗掩在袖中的雙手指甲深深的嵌入了肉里,染了艷麗丹寇的指甲上多了一絲別樣的血色。
此前面對那些出身勝過她們姐妹的江南道大家閨秀時心底的傲氣當然無存。
一貫自視甚高的姿色被人就這般壓下的感覺讓她喉口有些抑不住的腥甜:即便此前并未見過這位江小姐,可第一眼見到這江小姐便讓她自心底生出了一股難言的排斥。
這種排斥并未隨著相識愈久而減弱,反而愈發加深。
想象中那個江小姐被江家族人隨意放養不假,卻根本不是想的那般天真傻氣,她懶洋洋的坐在花園的石凳上,淡淡抬眸掃來的眼神總讓她有種心底所想皆在一瞬之間被看穿的感覺。
阿妹有試過“好心”建議江小姐,甚至“提醒”江小姐江家族人的想法,那位江小姐卻是翻著書頭也不抬,聲音淡淡的說道:“多謝提醒,我知曉了。”
客氣而又疏離,她不曾對她們無禮,卻始終一副淡淡卻又客氣的模樣總讓她們姐妹有種與眼前人格格不入的感覺。
那樣自打生出來便要什么有什么的天之驕女與她們姐妹格格不入?大麗心底的不甘逐漸發酵開來,她覺得這位江小姐看不起她們姐妹。
便是對那些奴籍的仆從、侍婢都能那般溫和,卻看不起她們,大麗只覺得住在江家的那些年是她平生最難熬的幾年。
一面過的是錦衣玉食、金齏玉鲙的權貴之女的日子,另一面卻被那位江小姐打心底里瞧不起。
這兩相矛盾的折磨無數次令大麗在夜半從睡夢中驚醒,不止一次的想著:這樣的天之驕女若是能跌下來,落在泥潭里,讓她踩上兩腳,那種痛不欲生的折磨想來便會立時消失不見了。
她一直沒有等到什么機會,只看到這江小姐什么都不消做便獲得了長安城里風頭最盛的少年將星的喜歡。
那銀槍白馬的少年將星看著女孩子眼里的歡喜讓大麗氣的咬牙:看他喜歡江小姐喜歡成那個樣子,成了親定會百般愛護于她,讓她跌落泥潭更不用想了。
不止年輕公子喜歡,那些權貴之族的長輩也喜歡這樣出身尊貴的江公之女;可她呢?她使了心計才輾轉于權貴子弟之間,莫說這些權貴子弟沒一個比得上那銀槍白馬的少年將星,就說那些權貴子弟的長輩,沒一個給她好臉色的。
那些年,狐貍精、騷浪蹄子這樣的罵聲不絕于耳。她咬牙痛恨,那幾年也不知道求了多少神佛讓那位天之驕女跌落泥潭,機會才終于來了。
你不是樣樣都好嗎?這人世間最大的自然就是人世的帝王,被那個骨子里瘋癲的暴君盯上的感覺不好受吧!
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她險些沒忍住笑出聲來。
對那樣瘋癲的暴君來說,即便不能明著動趙家,可只要他想,也總有機會的。
白帝城戰的消息傳來時,她高興的快瘋了,果不其然,江氏族人沒有令她失望,那位傳聞中的天之驕女要被送到暴君手中了。
便是再如何鮮妍生機的花落到暴君手中也只能落得枯萎的結局。
她已經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到那個總是神情慵懶的女孩子在暴君的后宮中被折磨的枯萎凋零了,不過可惜,這樣的一幕她終究沒有看到。
那瘋癲的暴君也是沒用,色令智昏,人都送到他手里了,居然讓她跳永定門而死了!
沒來得及枯萎便直接凋零了,大麗雖說有些意猶未盡,但那多年的壓抑和折磨在一夕之間都消失不見了蹤影。
這世間再也沒有什么江小姐,取而代之的是那個禍國殃民的妖女,暴君逐漸揭開了真面目,席面之上無故殺人取樂,高官群臣哪家夫人被暴君若是看中了,根本不會管那臣子于大靖基業是否重要,興致來了,相爺夫人也會直接擄去后宮。
后宮之中也不見得好多少,今日寵妃明日刀下亡魂的事比比皆是。
這樣一個暴君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一個明君了。那些忠心大靖的老臣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于是乎,那位故去的江小姐變成了禍國殃民的妖女,暴君是因為得不到江小姐,被江小姐的死刺激成了暴君。
老臣們只消一個能讓他們接受的理由,至于這個理由有沒有人反對,那無妨!江小姐父母早已不在了,江小姐本人更是死在了永定門之下。
會開口反駁的人早已無法出聲了,他們說她是妖女,那就是妖女。
這樣的轉變看的大麗心花怒放,那日之后,對身邊的婢女也能溫和以待了。
那個埋在心底的釘子已經沒有了,她也早習慣了這些年沒有釘子的日子,可…面前這個胖的有些滑稽可笑的女孩子不知為何卻讓她再次想起了這枚分明早已被拔除的釘子。
釘子…釘子不是已經沒有了么?大麗眼底閃過一絲慌張,強自壓下心底的不安,看向那個女孩子。
“說了那么久,我還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箭弩之上做了倒刺,傷口處一片狼藉,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傷成這樣,痛的人眼前發黑,可她非但沒有昏厥反而愈發清醒,傷口處冰涼的驚人,大麗深吸了一口氣,她雖然沒有被張神醫親自教導過,可這些年好歹也跟著讀了幾本醫書,豈會不明白那射中自己的箭弩之上必然是被面前這“死胖子”做了手腳?
能看穿夫君做的手腳又敢在這等時候現身,這“死胖子”自然不是一般人。
雖然沒見過面前這個女孩子,畢竟實在胖丑的污了她的眼睛,不過礙于她這體型尋常女子也難以達到,再加上這年歲,大麗心里已然有所猜測了。
“你就是那個給仙芝做了局,讓那方二小姐同她翻臉的東平伯之女?”大麗靠在小道兩旁的樹干上站定看向面前的女孩子,“被唯嫻那丫頭趕到寶陵來的那個?”
大麗說這話時,目露困惑之色。在她一開始聽到長安發生的事時根本沒在意,在她想來這位姜四小姐同那些文館里的酸儒沒什么兩樣,成日只知道念詩作文什么的,碰上稍稍有些手段的,動動手指就能弄死了。
更何況唯嫻那丫頭的手段同她肚子里出來的仙芝相比可差遠了,連唯嫻都比不過的又怎么可能斗得過仙芝?
可仙芝到底還是被擺了一道,不過彼時她過后“梳理”了一番前因后果,倒沒有覺得她有多厲害,反而認為這個女孩子的背后一定還站著別的人。
可此時眼見她主動現身之后,大麗卻突然覺得這個女孩子的背后或許并沒有站著什么人,她自己未嘗不能做下這樣的局來。
這個女孩子…很危險。半點不負“才女”的聲名,若單論手段,十個唯嫻丫頭也比不過她,只可惜遇到的是只看臉不看其他,半吊子本事的季二公子季崇歡,手段再多也是白搭。
女孩子看著她,點頭“嗯”了一聲,坦然承認了下來:“不錯,我是姜韶顏。”
既是東平伯之女…大麗腦中過了幾圈,想從女孩子的過往中找出些軟肋來。只可惜對這個女孩子,因著當年她倒在楊唯嫻手下,大麗并沒有太過重視,只覺得此女不足為慮,也并沒有細查她的過往。以至于到了如今,除了一個季崇歡,她竟想不到任何同她相關的事情。
大麗面上猶豫了一刻,正想開口,便聽女孩子先她一步開口了:“你若是以為季崇歡是我的軟肋,試圖巧舌如簧的來打動我的話還是算了,他便是死在我面前,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還不等開口,女孩子便戳破了她的心思,大麗臉色難看,頓了頓,抬頭看向她不解道:“你若是因為楊唯嫻的事恨我著實沒有必要,其母是正室,我為平妻,姜四小姐這般聰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曉正室同平妻之間的關系?你見過哪一家正室、平妻能和睦相處的?姜四小姐莫要因此牽連于我。”
女孩子安安靜靜的聽她開口說來,也未打斷她的話,直到她話說罷才開口道:“你錯了。不是她牽連了你,真要說起來…”女孩子沉思了一刻,認真的說道,“該說是你牽連了她才對!”
這話聽的饒是大麗也不由一愣:她牽連魏氏?開什么玩笑?面前這女孩子才多大?她在江南道呆了二十年,可說從女孩子出生起到現在,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她的。
大麗看向女孩子,卻沒等來她的解釋,而是眼見女孩子慢條斯理的抬起了手臂,擼起袖子之后露出了里頭的機關箭弩。
這情形…女孩子想做什么顯而易見。
大麗臉色頓變,眼見女孩子另一手覆上機關箭弩上的機關,本能的先她一步抬起了未受傷的右手。
“嗖嗖”兩聲,兩支巴掌大的弩箭先一步自大麗袖口中射了出來,而后…只聽“叮”的一聲金戈相擊,那射出來的弩箭牢牢的釘在了女孩子袖口處的“機關箭弩”之上。
“你…”大麗心中狂跳,這與預想截然不同的一幕讓她生出了強烈的不安。
面前這個胖的有些滑稽的女孩子明明此前從未見過,卻不知道為什么總能讓她記起那道已經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影子。
眼前這一幕更是讓她心中狂跳,面前的女孩子仿佛一早便猜到了她袖中會帶有機關箭弩一般。這…怎么可能?
看了眼被吸附在自己袖口磁鐵上的弩箭,箭頭發黑,顯然是淬了毒。女孩子見狀卻是不以為然,只是搖了搖頭,道:“這么多年還是如此,二十年來毫無長進…倒是我高看你了。”
這話不比“死胖子”“老太婆”那等粗鄙的話語,可聽起來卻讓大麗臉色慘白,仿佛被人按著腦袋狠狠的甩了一巴掌。
一擊直中軟肋,臉色慘白的大麗只覺得呼吸都有一瞬的停滯,她死死的看著眼前的女孩子,緊咬牙關,眼里滿是恨意。
女孩子面上依舊看不出喜怒,平靜的看著她。
待到好不容易壓下心底的恨意,大麗赤著一雙眼,狠狠的盯著她,開口道:“你說…二十年來毫無長進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