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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一章 德約

  初秋,北邊的天氣涼了,紫禁城磚瓦草木都被染上金黃。

  廊檐之下,傍晚溫暖的日光穿過重重疊疊的朱柱縫隙,在木地板上投下金色光軌。

  崇禎皇帝朱由檢穿十二章紋明黃袍,懷抱貍奴漫步在明暗之間,殿外落了滿地的銀杏葉提著他和帝國,又撐過一個艱難的年頭。

  其實說起來,這一年的局勢較之先前不算太壞。

  盡管山東叛軍跨海投降東虜,但北方的虜中名王已除,朝廷在宣府加強了武備,在太行山、真保及河南對叛軍形成合圍,遼東也打出了一場小勝。

  山東叛軍是孔有德,今年四月率軍兵家眷萬余跨海投奔后金;北方的虜中名王是林丹汗,明廷關于察哈爾的最后情報是一頭扎進劉承宗的懷抱。

  山西、北直、河南被合圍的是陜西諸路反王,去年黃河就在孟津渡決口,今年又發了大水,可以預見戰局會在明年見到轉機。

  宣府加強武備則是因為北虜的禍患雖除,但朝臣主張后金同樣會從宣府入寇,為增強防御能力,故而在宣府諸路發下包括西洋炮一百三十七門、紅夷滅虜炮四十八門在內的大炮二百六十九位。

  除此之外還有火藥十七萬斤、大小鉛彈四十三萬余、大小鐵彈九十五萬余。

  至于遼東的小勝,是東虜秋季略邊,祖大壽偵知后金軍隊在距寧遠三十里外搭營,便派遣坐營中軍施大勇率軍三千前去埋伏,以防其進犯興水堡。

  這支軍隊有營將祖澤遠、祖克勇、王廷臣、李居正、中千把總錢有祿,團練鎮標下坐營中軍王之棟、各營將張韜、張鳳翔,千總程繼儒、周遇吉等。

  待到次日,數百金軍先鋒果然進犯興水堡,同拔哨夜不收的都司崔士傑、把總張成良撞在一起,被殺敗后轉而后撤,夜不收追擊中金軍兩千伏兵沖殺過來,明軍兩千伏兵也跟著殺到,將敵擊退。

  其實打得還不錯,但崇禎皇帝很生氣,一方面是因為打得不錯,中軍施大勇卻死于陣中,這是次要的。

  更重要的是抓舌頭已經探不出實情了。

  雙方戰爭越發白熱化,東虜軍兵死志愈加堅決,原本捉個舌頭就能探明敵情的事,在這場戰斗中捉了幾十個舌頭,卻無法探明敵軍兵力。

  在那些被捉的俘虜,金國掠邊軍隊的兵力在五百到三萬之間浮動,根本無法看清楚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這就導致崇禎皇帝…只能相信前線將領了。

  這事挺讓皇帝不開心,他知道自己應該信任前線將領,可問題出在前線將領是祖大壽,他對祖大壽的情感非常復雜。

  說這個人不聽話,那確實不聽話。

  己巳之變袁崇煥下獄,祖大壽擅自率軍逃回關外;袁崇煥給他寫信回來,算是打完了收復灤州永平四城的仗,但在那之后袁崇煥被殺,祖大壽回到錦州前線,基本上沒再出過軍營。

  或者說他走到哪,那支標營就跟到哪兒,東廠番子想逮他都逮不著。

  但也不能說他不忠誠不敢戰對朝廷沒用,大凌河之戰,祖大壽守到彈盡糧絕,先吃馬再吃人,最后投降,投降后又設法逃回錦州接著守城。

  朝廷拿他沒辦法,因為這個人確實能打,也確實愿意為朝廷打仗。

  崇禎已經漸漸知道,皇帝確實可以做任何事情,但皇帝也是人,是人就必須承擔做出決定的代價。

  某種程度來說,他在做世上最難的職業,普通人可以做出任何決定,卻未必需要承擔代價。

  因為普通人做決定,未必能做成,做不成,自然就不需要承擔代價;皇帝不一樣,皇帝想做的大多數事情都能做成,他可以罷免、殺死任何一個文官武將。

  心思一動,這人就沒了,人沒了,代價就來了,后悔都來不及。

  對現狀不滿是一回事,改變現狀會不會使情況更加惡化,崇禎皇帝不確定,所以祖大壽還活著,活得很好,位極人臣。

  實際上崇禎皇帝盡管看祖大壽非常不順眼,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大明的所有軍官都有祖大壽的才能和氣節,什么東虜北虜西賊,全都不是問題。

  這是個自己不愿意死,但不介意別人死的屌人,但同樣也是個用盡所有辦法攻擊敵人的稱職將領。

  能野戰就野戰,不能野戰就逃跑,跑了有糧食就守城,糧食吃完了就吃馬,馬吃完了再吃人,人也沒得吃了最后殺同僚投降,投降了他還跑出來繼續守城。

  遠的李永芳,如果李永芳有祖大壽的氣節,努爾哈赤就拿不下撫順;近的孔有德,如果孔有德有祖大壽的氣節,他應該在山東割據到死,而不是給黃臺吉千里送炮。

  更有河湟敗績的那幾個總兵,他們應該欺騙劉承宗,然后逃回來再戰!

  嗨,想那么多干嘛。

  崇禎皇帝搖了搖頭,攏著懷中貍奴的毛發,一步步向乾清宮走去,聽天由命吧。

  這兩年,朱由檢越來越喜歡聽天由命這個詞了。

  心很累,做了一些決定,說不出是對是錯,有些決定自己后知后覺認為不對,局勢惡化了;有些決定人們都認為是對的,局勢它還是惡化了。

  但他不能不做,崇禎給自己取了字,叫德約。

  他很矛盾,天下事情在他繼位時就已顯疲態,父親賜死他的母親、哥哥喜歡玩小男孩,這都是沒有遵守道德禮法的體現。

  他渴望用道德禮法約束自己也約束天下,身上卻流淌著暴躁易怒的血。

  他承認自己無能,但國事交到官員手上,那幫人也沒顯得比自己有能到哪兒去,偏偏殺了這幫人,事情還更壞了。

  那還能怎么辦呢?聽天由命吧。

  在乾清宮,有封很有意思的請柬正等著他,請柬來自劉向禹,說他兒子劉承宗要成親了。

  崇禎得知這封請柬時,第一時間勃然暴怒,西賊攻占河湟,還敢給朕送請柬?把請柬送到京師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都該斬了。

  但很快怒意平息,只覺得好笑,把請柬送過來,朕也不可能去參加婚禮。

  頭一次有人給自己送請柬,還挺新鮮。

  看了看劉向禹的信,館閣體筆跡方正,語氣平順,像曾經的米脂代知縣一樣,匯報了幾年來劉承宗的作為,傳達了蒙古大汗的死訊、河湟的豐收。

  以及劉承宗被塞外蒙古瓦剌擁戴稱敦塔兀魯思岱青契丹汗,以及劉承宗即將成婚的消息。

  嗯,信非常好…皇帝看后挫敗感很大,惡心得一整天不想批改奏章。

  劉承宗在塞外塞北擁戴為什么敦塔兀魯斯的大汗,崇禎皇帝并不因此感到不快,恰恰相反,他非常開心。

  只要不來逐鹿中原,劉承宗就算自稱宇宙大將軍都無所謂。

  甚至吞并河湟,崇禎心里對劉氏父子都提不起恨意,他祖大壽要是能在遼東不要國家一兩餉銀,把東虜收拾得服服帖帖,封他個世襲遼王又如何?

  崇禎能接受世間發生這些詭異的事兒。

  他心里對絕大多數叛軍頭子都沒有恨意,他能理解這些人為何起兵造反,也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天災和朝廷沒做好朝廷該做的事。

  但理解歸理解,他已經盡力了,局面仍沒半分好轉,別人是叛軍,輕則割據自治、重則改朝換代;他是皇帝,自然就要保衛自己的國家。

  讓崇禎惡心的點兒,主要是他正在這反省呢:天底下除了秦良玉,不是廢物就是刺頭,老天爺還給使絆子,水旱蝗瘟來個遍,這是怎么回事呢?

  劉向禹就端著兒子的獎狀來給他上眼藥了,老朱家奔喪,老劉家辦喜事,這讓他很惡心。

  國事壞成這個樣子,劉承宗怎么能在外面玩得風生水起呢?

  他好羨慕啊!

  其實崇禎雖然沒能力把國家搞好,但他有對付劉承宗這個新興政權的方法——封他做陜西三邊總督。

  盡管海上對走私稽查力度極大,但崇禎想知道劉獅子在青海的施政方陣也不難,其實沒啥特別的,均田買賦,就和每個朝代開國時的政策差不多。

  而這種政策,別說讓天下太平,就連讓河湟年年太平都不可能。

  崇禎心里對這點算得很清,河湟能太平,是因為河湟沒旱沒澇,而且他們洗劫了臨洮府。

  所以只要封劉承宗做三邊總督,能在海上風生水起當個國王的劉承宗,就會像天底下那些滿身賢才的官員一樣,變成廢物。

  不過崇禎沒有封這個官職的意思,畢竟劉向禹給他送來的是喜事的請柬,他沒必要給人報喪。

  崇禎不認可劉承宗的德行,自打幾年前的初次接觸,他就認為劉承宗缺少道德品格這種素質。

  當年說好了要阻斷海寇北虜交通,現在可好,他自己就是海寇,還兼領了蒙古大汗這一職業。

  說的要鎮守藩籬,屬于是把藩籬的樁子都給拔了,過去大明的西北邊境在西寧,現在被他挪到蘭州去了。

  更何況人家林丹大汗尸骨未寒,他就要強納人家八個老婆。

  不過崇禎有一點好,他雖然剛愎自用,但是在心里一直很拎得清事,他知道自己惹得起誰,也知道自己惹不起誰。

  比如遼東的祖大壽、比如自己那一大家子皇親國戚、比如劉承宗,這都屬于沒啥道德底線的人,惹不起,他知道自己這個皇帝在這幫人眼里說話像放屁一樣,管不住。

  對于管不住的人,他向來不管。

  這就和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一樣,有些人心里有規則,身上的一切都是規則帶來的,就可以用規則來約束他;但有些人心里壓根就沒有規則,那怎么用規則約束嘛。

  碰上心里沒規則的人,那權力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但崇禎認可自己的德行,盡管雙方戰爭在未來十年內甚至更久的時間,終歸無法避免,不過他也不介意在這種喜事時候送點禮。

  想到這,他讓身旁侍立的宦官去傳禮部的楊鶴進宮,隨后又自己在空蕩蕩的大殿中笑了起來,便在心里定下來出使人選——曹化淳。

  曹公公知道這事臉都綠了。

  他心說咱爺們兒這是招誰惹誰了?

  得了皇命,本該龍潭虎穴都照闖不誤,唯獨這個西寧城,不想去啊。

  “放心,這次是好事,給他送點禮,順便給朕帶封信,那劉向禹的信都送過來了,到底是長輩,朕總該有所回信。”

  曹化淳都快哭了:“皇上,上次也是好事,還給他封官呢,皇上是不知道奴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生天,那劉獅子說什么都不讓奴婢走啊!”

  “那怎么辦呢?”崇禎把臉一板:“去過西寧的人多了,只有你跟楊尚書能回來,難道還要朕再把楊尚書派去?”

  曹化淳心說皇上你也知道沒人能活著回來啊!

  我怕的是回不來嗎?我怕的是你跟那劉獅子他爹混成筆友!

  一次兩次就算了,到時候天天使喚我往那龍潭虎穴里送信,進西寧像回自己家一樣,這像話嗎?

  但說到底奴婢身不由己啊,曹化淳心里就是一萬個不樂意去,到這節骨眼皇上發話了,他越沒啥辦法,只能順著皇上的意思問:“皇上要給那劉賊送什么禮?”

  “河套。”

  曹化淳起初沒聽懂,后來聽懂了,卻更加疑惑:“河套?爺爺,河套在北邊,劉賊卻在西邊,間隔甘肅寧夏,這…”

  崇禎臉上笑瞇瞇,這大概是他最近最值得開心的事了。

  “自從東虜占據宣大邊外,便有在張家口索賞互市之意,且如今雖東虜猖獗,降夷卻在北邊絡繹扣關,河套有收復的機會,難在東虜窺伺,朝野匱乏,不足以發兵復套。”

  崇禎說得言之鑿鑿:“如今劉氏既叫韃子認做歹青憨兒,朕便將河套給他,教宣大同他互市,大好河套給他,總好過叫殺朕百萬赤子的東虜得去。”

  “這…”

  曹化淳不敢接話了,這事情已經不是他能議論的了,需要朝中大臣來跟皇上聊這事,一不小心走了虎墩兔,又來個更厲害的歹青憨兒。

  瞧見他的表情,崇禎輕松地笑了一聲,并不在意曹化淳的畏懼,只是咬了咬牙,道:“他若有膽奮發忠勇,驅兵復套與東虜大作一場,朕又何惜分茅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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