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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章 烏斯藏

  入秋后河湟越來越冷,高原上的康寧府已經上凍了。

  囊謙縣的扎曲莊園三層,曹耀坐在日光廳的火爐旁面容陰沉,一點一點向玉雕煙斗內壓著煙草,他手邊放著兩封展開的書信和一封來自烏斯藏的勸進表。

  身著厚實烏斯藏錦緞的擺言臺吉坐在對面,臉上帶著善意的笑容,身旁還立著兩個被解下腰帶佩刀的蒙古武士。

  曹耀抬手指向那兩名蒙古侍衛,手指向旁邊一擺:“出去。”

  兩名侍衛為難地看向擺言臺吉,后者面上笑容凝固,輕輕點了兩下頭。

  待侍衛出去,曹耀將煙斗遞給侍從點燃,繼續以陰沉的目光看向擺言,直到盯得擺言發慌,才咬著牙輕聲道:“大帥被蒙古諸部擁戴稱汗,我讓你表示表示,你們兄弟仨就表示個這個?”

  他手邊的兩封信,一封是劉承宗被擁戴稱汗廣傳四方的告示,另一封則是劉承宗親筆寫來的信,告訴他要成婚了,叫他和楊鼎瑞回西寧,順便問了問康寧府繼任者的意見。

  而那封勸進表,則是擺言臺吉、拉尊、古如臺吉這青海土默特部火落赤三兄弟寫給劉承宗的,勸進大汗繼承大統,登基大元皇帝。

  曹耀想要的表示,是讓烏斯藏里的哥仨兒給點祝福、表示支持、上表臣服就完事了,但擺言臺吉帶過來這封勸進表,在他眼里屬于整活兒瞎胡鬧。

  先不說勸進稱帝這種害人的事情。

  誰要繼承那個倒霉國號啊,真正的大元早就被祖宗干廢了,剩下那個叫北元都算蒙古人為面子強撐,一般來說它的正經稱號應該是殘元余孽。

  退一萬步講,就算真要稱帝,那也不能用大元,反正這會兒要是稱帝,曹耀認為他們八成是打不回內地了,那國號就叫大青。

  要是奔著打回內地考慮,曹耀覺得這個敦塔兀魯斯的國號就很好,回頭劉獅子稱王,國號大中,年號一統。

  把太祖皇帝當年想用沒用的國號給他用了。

  擺言臺吉強扯著笑容道:“大帥稱帝,不是好事嘛。”

  “好事?”

  曹耀俯身前傾,很認真地看著擺言臺吉:“我看…你們兄弟仨是不是被大帥稱汗這事,氣壞了?”

  擺言臺吉被說中心思,眨眨眼轉頭看了一眼旁邊,才辯白道:“我們怎么會生氣?”

  曹耀沒說話,只是轉頭吐出口濁氣,抬手把火落赤三兄弟的勸進表扯成兩半丟進火爐里。

  說起來,曹耀對劉承宗被蒙古貴族擁戴稱汗的消息,一點兒都不意外,他的反應就像元帥府絕大多數漢番將官一樣,挺好,但無所謂。

  因為稱王稱帝稱汗,本質上都一樣,代表著地位高低和利益分配。

  忽必烈靠漢軍世侯爭天下,登基稱帝并無不妥;盡管曹耀還不明白劉承宗究竟和衛拉特達成了什么樣的協議,但單憑元帥府手上大幾萬蒙古軍隊,九成版圖都是牧地,稱汗也是應有之義。

  但劉承宗不能稱帝,因為時候沒到,稱帝,就說明要給手下人算賬了,官職爵位都要給,就憑他們現在的地盤,給不起。

  不過話說回來,更離譜的曹耀也見過。

  就比如眼前這個擺言臺吉,是如今的烏斯藏雪域之主。

  康寧離烏斯藏不算遠,盡管烏斯藏大得無邊無沿,但主要人口都集中于拉薩河谷,何況康寧府跟入藏的火落赤武裝集團還一直有貿易往來,所以消息的滯后性基本上就是一到六個月。

  一個月是火落赤三兄弟主動告知,六個月是傳聞傳到昌都的時間。

這兩年不光劉承宗在北邊忙著征戰,土默特部的火落赤三兄弟在烏斯藏  也忙著征戰,直到今年,三兄弟終于攻陷桑珠孜宗堡,入主拉薩河谷,成為名副其實的藏地之王。

  但其實他們這個入主不入主,在曹耀眼里的區別…并沒有很大。

  去年這個時候,擺言臺吉的使者經昌都至囊謙,找上曹耀借人,借會打算盤的人,說烏斯藏諸多貴族已經附從他們,只剩下藏巴汗占據的宗山堡還沒有攻陷。

  曹耀也不知道這兄弟仨是經歷了青海的失敗,學會了團結;還是說在烏斯藏有了新的敵人,讓他們對窩里斗失去了興趣。

  總之,他們在烏斯藏過得挺開心,使用的戰略也簡單易懂,劫掠。

  沒辦法,相對于烏斯藏本地軍隊,復雜的地形和堅固的山堡,能在最大程度上削弱蒙古馬隊的優勢。

  但是在野戰中,烏斯藏軍隊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所以本地貴族拒絕跟火落赤兄弟進行會戰決戰,更希望他們一座山堡一座山堡去啃、去敲。

  三兄弟當然也沒那么傻,他們把戰爭的跨度放長,一支支蒙古馬隊游蕩在高原雪域,劫掠每一片領地。

  敵人跑了或者據守堡壘,沒有關系,把堡壘外的人口、牲畜、錢財、糧食劫掠得一干二凈,他們就回到自己的牧地。

  然后商隊向昌都啟程,把壯勞力和財貨統統賣進昌都,反正留在他們手里也養不活。

  明年再發兵問問那些敵人,服不服從,不服從就再來一次。

  大伙被他們這種打法折騰得一點脾氣都沒有,紛紛上表附從,拉尊在宗山成為烏斯藏的宗教首領,古如臺吉成為政治首領,擺言臺吉作為軍事首領…他們成了雪域之主。

  政策依然每變,每年征收一成添巴,其他的不管不問,地方上該割據的繼續割據,一切照舊。

  擺言臺吉向曹耀借用懂算盤會算數的人,不為別的,就為找些個聰明人進烏斯藏,把那些貴族封地年收入算個明明白白,好征收添巴。

  倒不是火落赤三兄弟不懂康寧府的結構,擺言臺吉還記得跟劉承宗的約定呢,他倒是想讓劉獅子給他派遣官員治理地方,倒是想砍掉地方貴族。

  做不到啊。

  一方面是擺言臺吉嘗試過按康寧府的法子來管理地方,設立縣衙官職,但這玩意兒除非再掀起一場戰爭,把烏斯藏打爛,否則設立了和沒設立一樣。

  另一方面則是楊鼎瑞拒絕向烏斯藏派遣官員,他們自己的官員還不夠用呢。

  康寧府七個縣,兩年倒是培養出不少認字的人,但都是過去就有一定文化程度的舊貴族,他們寄予厚望的小孩們還沒長大。

  況且,對于烏斯藏問題,楊鼎瑞和曹耀這兩個康寧府軍政主官的看法相同,他們都不希望元帥府把烏斯藏納入直接統治。

  占領康寧,還可以說是為了打造進軍四川的前進基地,占領烏斯藏圖了個啥,封禪喜馬拉雅?

  在曹耀看來,打穿拉薩河谷,對他手下的軍隊來說很容易,都不需要派遣什么大將,只要能平安渡過入藏險道,給李老豺三千人馬,就能一路推平拉薩河谷。

  人多也沒用,那邊的地形,三萬軍隊還不如三千軍隊靈活。

  但占領,就不是三千軍隊能干的事了。

  現在不是干這事的時候。

  實際上占領統治康寧府,就已經讓楊鼎瑞和曹耀這倆帥府大將吃盡苦頭。

  如今曹耀、李老豺、羅汝才所率領的軍隊,已經從進駐康寧時的中裝步騎,全部變成輕裝火槍手了。

  這是他們在現有條件下,保持戰斗力的唯一的方法。

  戰馬和驢騾在高原的平叛、

  剿匪戰斗中倒死得太厲害,失去了高大強壯的河曲馬,他們只能用本地馬匹補充,本地馬匹善于在高原行進,倒是不會在戰斗中大量倒死,可是載重能力差了一些。

  康寧馬最好的載重是一百明斤,能夠在高原日行六十里。

  因地制宜,整個軍隊的裝備、戰術,就全部都變了,他們最開始是一人雙馬,后來發現太奢侈了,因為地方上七個縣也都需要馬作為交通工具。

  后來變成單馬,可單馬的載重能力不足,便只能減輕負重。

  帥府軍隊由于騾馬化程度較高,負重一直很高,突然沒了大量戰馬、康寧的山地作戰也不允許大量車輛隨行,就造成軍隊的戰斗力銳減。

  弓箭和火槍都不輕,弓帶兩張、箭帶四壺,算上弓囊箭囊有二十斤;火槍一桿、一百顆彈藥、五盤火繩,則有小三十斤。

  再加上他們的棉衣、鎧甲、頭盔、兵器、兵糧,一名披甲士兵的正常負重,基本在八十斤左右,如今條件不行,只能輕裝上陣。

  先是不穿盔甲帶盾牌,再后來康寧府的軍器局軍匠多了,干脆連盾牌都不帶,人手一桿火槍帶腰刀;最后腰刀也不帶了,帶個銃刀就剿匪去了。

  如果不是迫于形勢,曹耀是絕對不愿意讓士兵這樣就上戰場。

  從康寧府換裝至今,大小規模的剿匪戰斗發生過十七次,曹耀多次在戰報中看見,李老柴和羅汝才描繪士兵挺著銃刀擊潰敵陣的場面。

  但這騙不過曹耀,他知道這種臆想中的場面并不存在,不過他也并不在意將領用這種說辭,來鼓舞士兵的勇氣。

  畢竟曹耀是元帥府最早玩銃刀的人,早在劉承宗還沒當兵,曹耀就在京軍火器營里用上銃刀了。

  士兵用這個能擊潰敵陣,完全是因為他們火槍多,敵人根本沒辦法和他們對射,但要說士兵裝上銃刀不是追擊已經被擊垮的敵人,而是真用這個把敵人沖垮…曹耀覺得可以換個將軍。

  以元帥府第一馬弓手劉承宗為例,劉獅子但凡手上隨便拿個什么東西,哪怕是一柄二尺長的銃刀,曹耀都不愿意和他對打,沒有取勝把握。

  但如果劉獅子手上是一桿裝了銃刀的鳥銃,就別說給他桿長矛了,就算給他桿差不多長的快槍,曹耀都覺得問題不大,可以打。

  銃刀不到兩斤,火槍八斤往上,裝一塊十斤重,而且它持握方式,基本上屬于奇門兵器。

  八尺長的短矛也就才五斤,鳥銃裝上刀跟這玩意兒打起來太吃虧了。

  但曹耀并不認為這東西沒用,它解決的是有和無的問題,和冷兵器打起來吃虧,但是跟火槍手對打,肯定有銃刀的沾光。

  他以前覺得這套寶貝挺生不逢時,現在不這么認為了。

  因為從前,周圍使用火器最多的就是明軍,明軍自己裝備銃刀,也捅不過別人的冷兵器,但如今使用火器裝備率最高的依然是明軍,事情就有意思了。

  所以銃刀還挺有必要。

  曹耀打算這次回西寧參加劉承宗的婚禮,帶一隊輕裝火槍手回去,讓劉獅子看看康寧府的軍隊,衡量一下他們的戰斗力,別將來做出錯誤的戰略判斷。

  以為這邊是三千重兵入川,即使上是三千輕火槍手,到時候鬧笑話。

  曹耀已經從劉獅子調他們北上的消息里,看出元帥府將來的戰略重心將會轉向東邊。

  現在他唯一擔心的就是烏斯藏里的火落赤兄弟,尤其在這仨家伙搞出個勸進表之后…他們想稱汗。

擺言臺吉眼睜睜看著曹耀把勸進表燒了,瞪著眼睛不知道該說什么,就聽曹耀道:“你現在寫,算了,你跟著我一起回西寧,自己面  見大帥跟他說吧。”

  “我去西寧?”

  擺言臺吉不想去西寧,他記得劉承宗在康寧府是怎么對那些貴族的,現在他們兄弟成了烏斯藏最大的貴族。

  這讓他不敢去見劉承宗,只能顧左右而言他道:“要不曹大帥先去,我回去給大帥準備禮物?”

  曹耀想都不想就搖頭道:“擺言臺吉,你以為,我們為何不進烏斯藏?”

  擺言不知曹耀為何問起這句,稍加思慮便道:“大帥是要進中原做大皇帝的人,烏斯藏偏鄙角落,大帥看不上。”

  曹耀再次搖頭,看著擺言似笑非笑:“烏斯藏偏鄙,但若是想去,昌都都到了,難道宗山就那么遠?不見得吧。”

  “三年前我們不進烏斯藏,是烏斯藏太高,我們在昌都和囊謙駐扎了三年,烏斯藏已經不高了。”

  這一番話,說得擺言臺吉尾椎骨直冒涼氣。

  其實火落赤諸部的勢力較之入藏前強大了許多倍。

  但他清楚地記得,三年前劉承宗是如何攻陷囊鎖謙莫宮,那些難攻堅固的山堡對元帥府火器部隊來說形同虛設。

  而在這兩年當中,元帥府對他的震懾力卻有增無減。

  “現在我們不入烏斯藏,完全是因為,大元帥把你當作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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