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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跑街

  顧植民大吃一驚,忙問緣由。徐小姐把報紙擲給他,顧植民不看則已,一看反而哈哈大笑,見徐小姐挑起眉尖,白眼看他,只好趕緊將嘴閉上,拍著報紙道:“只是兩個大人物結婚登報而已,你卻生什么不相干的閑氣?”

  “什么不相干?如何不相干?這個姓蔣的喜新厭舊,為了迎娶豪門千金,把結發妻子、再婚妻妾都一并拋棄,也算是個人?”

  顧植民也揚著報紙,跟徐小姐打趣,“放心,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我倆一生一世,不棄不離。”

  徐小姐把笑容按捺住,卻翻他一眼,轉過身去。不管在外面多奔波疲累,只要回來望見她清麗的面容,顧植民便能忘卻一切煩惱。

  可惜,煩惱能被短暫忘卻,但卻始終揮之不去。兩個年輕人因為夢想走到一起,但他們最終發現,自己眼下要面對的大事竟是生存。

  轉過年來,世事如麻。先是徐父遇到風寒,遷延日久,轉成肺炎,不得已住進紅十字會總醫院,顧植民每日出門忙碌,夜里更要留在醫院陪伴,為徐小姐盡孝分憂。

  到了五月,天氣炎熱起來,徐父才痊愈出院,他握住顧植民手,感慨道:“幀志這囡囡自主任性,卻像個男孩子。以往我與她母親時時憂慮,害怕她過于剛健,以致不容于洶洶亂世。如今遇到你寬厚仁和,我這心終于安穩下來。”

  又叮囑他早日操辦婚事:“曉得你們年輕人心思,只把婚姻禮儀看作俗不可耐的東西。可是刻意地不入世俗,反而才是最深的俗氣。”

  顧植民只好應允。其實婚事辦與不辦,不在于他,而在于徐小姐。當初徐小姐私自棄船投奔他時,便再三聲明過。

  “大丈夫志如鴻鵠。你若與我一起,必要先立業,后成家——要做出自己的化妝品,才是正途。”

  然而立業何其難哉。顧植民、徐小姐空有本事,卻一無人脈,二無資財,只有手上化學社些許余貨,莫說難以售賣,即便售賣出去,利潤也寥寥無幾。

  上海灘雖大,但門戶嚴整,上有洋商買辦,中有官商財閥,下又有民商大廠,再下還有欺行霸市的流氓無賴,顧植民只能做一個在小巷里叫賣的“跑街先生”,與鄉下貨郎無異,若想出頭,簡直難于登天。

  何況這兩年局勢動蕩,普通人手里也無閑錢。顧植民常常背滿滿一箱貨出門,晚上回家還是滿滿一箱貨。徐小姐窺見他愁苦著臉,詢問他日常售賣的地方。

  “以往是一些女校、大學,后來去紗廠,如今去鄉下市鎮…”

  徐小姐咯咯直笑,道:“表兄研制的雪花膏,物料都是舶來品,成本高,售價貴,鄉下又有幾人用得起——你呀,南轅北轍。”

  顧植民暗怪徐小姐站著說話不腰疼,卻也不曾氣惱,只是打趣道:“哦?那還要煩請密斯徐指點迷津咯?”

  “哼,曉得你口服心不服!”

  “沒有呀,我是虛心請教,密斯徐覺得在哪里賣好?”

  “當然是浙江路口。”

  “浙江路很長,究竟是哪個路口?”

  “與大馬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啊——當初你從人群里聞出我身上百鳥香的地方。”

  顧植民嚇一跳,那里正是三大環球百貨公司齊聚的場所——北有先施,南有永安,西有新新,東邊還有三友實業與香亞公司,簡直是東亞最摩登、最風潮的所在。

  當初袁煥俠開辦上海化學社,便心心念念想把產品放進三大百貨柜臺售賣,如今貨品沒進門,反倒在門外與人家打擂臺,豈不是蚍蜉撼樹、班門弄斧?

  徐小姐見愛人遲疑,又笑道:“你權且去三天,即便一樽雪花膏、一匣香粉也售不出去,我也不會怪罪你。”

  顧植民點點頭,又覺得哪里不對:“分明是你讓我去那里叫賣,如何就擺出一副寬容面孔,還說賣不出去不會怪罪我來?依我看,你這才是真正無賴。”

  “呸!你不信我,還不準我無賴?”徐小姐做個鬼臉。

  第二日,顧植民背著滿箱貨品,來到電車站,他坐在街頭,百般思忖,究竟是信愛人的鬼主意,去先施門前受辱,還是信自己老經驗,再去真如鄉下兜售。

  思來想去,仍不得判斷,此時一陣鐺鐺聲傳過來,抬眼一看,進站的正是去大馬路的電車。

  天意替他做了抉擇,顧植民只好硬著頭皮上車。等他背著箱子,走在人潮洶涌的大馬路上,但覺心底發虛,兩腳發軟。

  好在他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頑強韌勁,當站在先施門口時,便覺得既來之,則安之,索性大大方方,攤開木箱,將貨品一一擺出來,然后扯開喉嚨,放聲吆喝起來。

  “嗨喲!諸位淑女太太,香膏香粉,價實貨真。搽面香九里,潤膚白十分。莫看這小小香膏,里頭用得可是南冰洋鯨魚的油,墨西哥香草的蕊,還有德意志的凡士林,法蘭西的橙花粉。五洲四海,聚此一樽!買到賺通透,錯過悔終身耶了嗨——”

  這一嗓子喊得路人都圍攏過來,里三層、外三層將顧植民圍在圈里,指指戳戳,議論紛紛,但目光都聚在他身上,無一人弓腰去看香膏香粉。

  顧植民這些年走遍上海灘,早練出一身人來瘋的本事,見圍觀者眾,索性又敞開喉嚨,將箱里的香膏香粉一頓猛唱,連著唱了幾遭,果真有人從人群里伸著脖子盤問。

  “哎,小哥,這地上的香粉多少錢賣?”

  顧植民報個價格,那人撇撇嘴,譏笑道:“你回頭望望,人家先施櫥窗里大名鼎鼎的雪花膏,也不過三元一樽,你這無名無姓的物品,怎敢要兩元錢?”

  顧植民笑道:“先生,孫行者當初從石頭縫里蹦出來時,也是無名無姓,但后來也能大鬧天宮,英雄不問出處,我們家的雪花膏,用料從不儉省,一點也不比那櫥窗里的香膏差——本來便是兩元錢的成本,你多花的那一元,只是多買了個名字而已。”

  人群一陣哄笑。那人吐吐舌頭,把腦袋縮回去。顧植民又一聲吆喝,眼看有幾個閑人躍躍欲試,想看看貨品,此時顧植民身后卻一陣喧嘩。

  回頭看去,卻是兩個穿著洋裝的售貨員從先施公司大門沖過來,他們怒氣沖沖,伸手便要掀翻木箱!

大熊貓文學    培福里1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