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王導府上。
此時的建康之內如同火城一般,暑氣騰騰,然而府上的東花廳因為綠樹環繞,將炎熱和喧囂隔絕在外,陰涼而舒適。
王導身著短褂懶洋洋的躺在花廳的臥榻上,臥榻之后兩個俏婢輕搖著團扇扇著風,左側身旁一個身材較為豐滿的婢女則在替他推拿全身穴位,認穴極準,手勁兒也適當,用了自家調配的藥油,涂抹在掌心,又在王導身指壓、推拿、按揉一番,王導雖然閉目養神,并未入睡,不時的哼唧一聲,那神情模樣顯然是被按得很舒服。
在他的右側旁邊,擺著一張黃梨木的茶幾,擺了四色時鮮蜜果,一壺十年陳的黃酒,還有一疊冒著冷氣的冰塊。
花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身絳衫的王悅緩步而入,低聲道:“父親找我?”
王導示意身旁的女婢停止按捏,緩緩的坐了起來,將手伸向旁邊的茶幾,又擺了擺手止住要幫忙向前的婢女,示意婢女倒了兩樽酒,
王導舉起斟滿美酒的銀樽,輕輕的搖了搖,搖得酒杯里叮咚輕響,嘆了口氣,說道:“陛下恩準顏弘都致仕了?”
顏含,字弘都,拜光祿勛,今年七十二歲。
王悅正端起酒樽,聽到這話手不禁抖了一下,問道:“如此光祿勛一職何人繼任?”
王導輕輕的抿了一口,將酒杯放下,笑笑:“你那次道姨兄。”
何充,字次道,任丹陽尹,王導姐姐的兒子,即王導親外甥,王悅的表兄,不過那時的稱謂不叫表兄,姨的兒子,稱姨兄。
王悅疑惑的問道:“父親舉薦的?”
王導又抿了一口酒,笑而不語。
王悅恍然,又問道:“何人舉薦?”
何充雖然是王導的外甥,也是庾亮的妹婿,舉薦何充只能說對王家沒有壞處,但是未必有太多的好處,畢竟朝廷中樞一向父親在掌控,要舉薦也會舉薦一個完全體己之人。
王導緩聲道:“舉薦者乃司馬珂。”
王悅一愣,滿臉震驚和不可思議的神色:“司馬珂?”
王悅之所以震驚,主要有兩點。
首先,光祿勛是右第三品大員,要舉薦必須是右第三品以上的公卿中德高望重者,司馬珂不過右第六品官,而且乳臭未干,憑什么舉薦一個右第三品的高官。更何況,司馬珂拜羽林騎都尉,是掛在光祿勛的下面的,由下屬舉薦高很多級的上司,豈不是荒唐。
其次,司馬珂初來乍到,對朝中官員并不熟悉,跟何充更是素未謀面,為什么會推薦何充。
王導沒有說話,而是從旁邊的案幾上拿起一卷紙來,緩緩的展開,露出司馬珂的那首少年行。
他細細的看了一遍之后,微微嘆道:“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年輕人,血氣方剛,行事只顧一時痛快,確實令人頭疼。”
王悅眼中露出憂心忡忡的模樣,問道:“司馬珂沾染兵權也就罷了,如今竟然插手右第三品大員舉薦之事,若是長期以往,對我等可謂不利,是否敲打一番?”
王導將手中的詩卷扔到桌上,搖搖頭道:“這一君一臣,一個初掌朝政,意氣風發;一個剛剛恢復宗籍,躊躇滿志;兩個未及弱冠的少年血氣撞到一起,若是強行敲打,恐落庾家口實,更為不利。只能先避其鋒芒,待得機緣到了再挫其銳氣,徐徐圖之。”
王悅心中頓時明白,兩個叛逆期的少年,行事不顧后果,要是強行敲打,萬一對方拼個魚死網破…司馬珂也就罷了,司馬衍畢竟是堂堂天子,若是鬧出點事來,就給了潁川庾氏的借口,恐怕得不償失。
“庾亮那廝,肚子里的荊棘不知有幾斗,自從因蘇峻之事撤出京師之后,一直虎視眈眈,想著怎么整治我們王家,此時不可亂了陣腳。庾家五兄弟,個個如狼似虎,你和深猷還是嫩了點,逸少更別提了,做了庾家的幕僚…”
王導說的深猷,即王允之,王導的堂侄,王家第二代的佼佼者。逸少,即王羲之,在庾亮手下做幕僚。
說來,王導也算是苦苦撐著瑯琊王氏的門戶,有點力不從心的感覺。
當年自己主內,大將軍王敦主外,一個掌控相權,一個掌控兵權。“王與馬,共天下”,瑯琊王氏如日中天。結果大好的局面因王敦作死而白白葬送,叛亂了第一次,又叛亂第二次,最后讓潁川庾氏趁機崛起,甚至逐漸力壓瑯琊王氏,直到蘇峻之亂之后才扳回一局,勉強平分秋色。
王導自己已到花甲之年,近年來身體大不如前,自己這一代的兄弟杰出一點的都被王敦禍害了,剩下的都是庸碌之輩,下一代的王氏子弟,亮眼一點的也就王悅、王允之和王羲之,卻也不盡如意。而庾家的領軍人物庾亮才不到五十歲,其弟庾冰、庾翼都是人杰,另外兩個弟弟庾懌和庾條也不是善與之輩,而且都正在壯年。所以王導不得不憂心。
王悅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許久,王導才嘆了一口氣道:“司馬珂要鬧騰,就任其鬧騰罷,其借陛下之勢而狐假虎威,而陛下初掌朝政,也欲借其手立威,暫時不可攖其鋒芒。再說,兩個乳臭未干的少年,又能鬧騰出甚么來。”
王悅低聲道:“孩兒省得。”
王導突然又想起一事,問道:“司馬珂收了四個歌姬,現今如何?”
王悅臉色變得黯然起來:“被紀家的女公子要走了。據說紀家的女公子女扮男裝,與謝安同司馬珂一起結了金蘭之好。此次紀家,更是重金相贈,甚至以西極寶馬贈之。”
王導愣了一會,滿臉若有所思的神色,許久才道:“江東士族,沉寂了許久,終究是不服…。”
他沉默了一會,又道:“如今陛下初掌朝政,這朝堂看似風平浪靜,其實暗流洶涌,庾家和江東士族皆蠢蠢欲動。司馬珂那里,盡量不要敲打,此人雖勢單力孤,但有陛下撐腰,很有成為可能攪動江湖的一條魚。”
他又交代了一番王悅關于朝廷政事以及應對其他世家大族的事情,這才揮手示意王悅退下。
等到王悅退下時,王導臉上已是滿臉的倦容。
王悅退出花廳,思索著父親說的話,一臉肅然的往前廳走去。
剛剛到前廳坐下,便有門房匆匆前來,小心翼翼的走到他的身邊,低聲說著什么。
王悅的眉頭微微一皺,沉聲道:“不見,讓他回吳興罷。”
那門房面露不忍之色,小聲道:“此人每日前來,已連續七日。”
王悅臉上露出極為不悅的神色,怒道:“說了不見,就是不見,那里如此多的話?”
那門房不敢做聲,只得怏怏而出。
司徒府門口樹蔭下,正站著三個人,眼巴巴的望著府門口,領頭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身材魁梧的青衣人,正是那日司馬珂在面館所見的自稱“沈三”的少年。
見到門房出來,那叫“沈三”的少年,急忙帶著兩個使者迎了上去。
只見那門房苦著臉,搖搖頭道:“爾等不要再等了,我家公子決計不愿見你,讓你回吳興去。”
那沈三原本滿臉興奮,聽到這句話,眼中的光芒頓時黯淡了下來。
那門房見他這般表情,心中似乎也難受,從袖中掏出一串錢來,遞給那少年道:“無功不受祿,未能幫到公子,此物還請收回。”
那沈三急忙推拒道:“老丈也是幫了不少忙,些許茶湯費,算不得甚么,還請笑納。”
說完,也不再停留,帶著兩個使者,道別而去。
一直走到烏衣巷口,沈三才停住腳步,依依不舍的望了烏衣巷口一眼,喃喃自語道:“再去找找其他貴人罷,若如無望,只有去投奔庾征西了。”
邊上一名隨從,憤憤然道:“想我們沈家,當初何其顯赫富貴,若不是受了王家的挑唆,何以至此,如今瑯琊王氏依舊風光無限,卻不愿伸出半點援手,真不是東西!”
沈三苦笑,搖了搖頭:“此事也怪不得王司徒,只怪先君誤判了形勢,鋌而走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