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關下,越來越近的交火聲讓坐在板車上等待的三人愈發平靜,他們之間的話題,也被董維新引到了衛燃之前提起的新長城和墻磚上面。
茅草屋里的土炕上,徹夜未眠王炳初睡的鼾聲如雷,倒是趙守憲像是睡在了熱鍋上一樣,外面稍有點動靜便翻身起來,隔著窗欞往外看上一眼。
約莫著下午兩三點鐘,交火聲和吵嚷聲越發的大了,他們也聽到了急促的哨音。
沒等院子里坐在板車上的三人艱難的站起來,趙守憲便已經跑出了茅草屋,跑過院子跑到了路邊。
緊隨其后,王炳初也跑了出來。
其實,都不用他們二人詢問,周圍奔走的人群便呼喊著給出了他們想知道的情況——鬼子打進來了,鬼子的坦克打進來了!
甚至,都不用通過去聽,他們都能沿著街道看到遠處沖進來的坦克和鬼子,尤其站在最后排的衛燃,他已經舉起了槍式相機,朝著遠處的鬼子扣動扳機匆匆拍下了一張照片。
就在他收起槍式相機的時候,趙守憲已經下意識的摸向了別在腰間的盒子炮。
“守憲”王炳初突然說道,“我這咋開始眼前發黑呢?你快幫我.”
“咋的了?”趙守憲一慌,連忙攙扶住了似乎要跌倒的王炳初。
“嘭!”
原本腳步虛浮的王炳初卻在趙守憲下意識的捉住他手腕的瞬間,用盒子炮在他的耳后狠狠的砸了一下。
“你”
“你小子還是嫩點兒”
王炳初說著,一把攙扶住了昏迷的趙守憲放在了板車上。
根本不用溝通,馮伙頭已經解開了綁腿,將趙守憲的雙手雙腳綁在了一起,隨后又解下另一條綁腿直接團成一團塞進了他的嘴里。
“我套車送你們出城”
王炳初將盒子炮重新別在腰帶上說道,“馮老哥,他們就托付給你了。”
“四時八節,你要什么祭品?”馮伙頭給手里的盒子炮頂上子彈問道。
“鬼子的頭,家鄉的酒。”
王炳初哈哈大笑著牽來了那頭大騾子,三下五除二套上板車,他也拿起鞭子的同時,從懷里掏出了那把魚兒刀塞進了守憲的衣兜里,“那把車把式刀是我出來打鬼子的時候,我爹留給我做念想的。等他醒了,讓他交給以沫。”
說話間,王炳初已經坐到了車轅上,輕輕甩出個響鞭的同時暢快的說道,“咱們今兒再做一回逃兵!”
“是得做一回逃兵”
馮伙頭說著,扭頭看了眼衛燃和董維新,最后又看了眼被打暈的趙守憲。
但接下來,他卻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給拔出來的盒子炮壓滿了子彈。
“駕!”
王炳初用力甩動韁繩,吆喝著這輛騾子車又一次跑了起來,跑向了和侵略者來襲相反的方向。
“這回是咱們主動做逃兵”
馮伙頭輕輕摩挲著趙守憲汗津津的頭,“但要是你們仨都能活下來,就就值了,你們活下來,就不愁打不贏鬼子。”
聞言,董維新張張嘴,卻幾次都沒能說出來什么,只是他那拳頭卻攥的越來越緊,以至于指節都開始發白,甚至指甲都快要劃破掌心的皮肉。
衛燃同樣沒有說些什么,他此時就坐在車尾,用體重幫那匹勞苦功高的大騾子減輕著壓力,同時卻也根本不做掩飾的取出了槍式相機,將鏡頭延伸到遠處。
在騾子車的顛簸中,他將鏡頭對準了已經沖進居庸關的鬼子坦克,對準了那些舉著手榴彈,舉著盒子炮,甚至舉著大刀、菜刀朝那輛坦克發起沖鋒的軍民。
“轟!”
伴隨著手榴彈的爆炸,那輛坦克終于停了下來,但它的武器卻仍在持續的收割著城內軍民的生命,而在它的身后,更多的坦克也漸漸冒頭。
于是,在衛燃一次又一次按下的快門里,新一輪絕望的死亡沖鋒又一次開始了。
終于,隨著騾子車越跑越遠,身后的建筑擋住了城關處的戰斗,但王炳初卻吆喝著騾子車停下來,朝著兩個用擔架抬著傷員的民夫吆喝道,“快!還有位置!讓他上來!”
聞言,那倆民夫立刻將擔架上那個似乎才進行了截肢手術的傷員抬到了擔架上,隨后竟是招呼都不打一個便沖向了陣地的方向。
“駕!”
王炳初面無表情的用力抖動韁繩,催著那匹騾子重新跑了起來。
這短短的出城路上,王炳初一次又一次的停下來,一次又一次讓那些重傷員上車。
最終,這輛滿載的騾子車隨著逃難的人群離開了居庸關。
也就在這個時候,駕車的王炳初卻把韁繩遞給了馮伙頭。
“衣冠冢埋哪?”馮伙頭接過韁繩的同時問道。
“埋我爹娘旁邊吧”
王炳初渾不在意的回應道,同時也伸手拍了拍昏迷中的趙守憲的肩膀,格外滿意的說道,“這小子!以沫跟著他不虧!行了!哥兒幾個,咱們閻羅佬兒的炕頭兒上見!”
“投胎的時候等我一時半刻!”馮伙頭話音未落,王炳初已經跳下了騾子車。
“拿著這個!”
馮伙頭卻突然將那臺使用116膠卷的依康塔相機從趙守憲的兜里掏出來丟給了王炳初。
“能活的話,還是活下來。”馮伙頭高聲說道,“等打跑了鬼子,咱們回喜峰口聶一張!”
“好!回喜峰口!聶一張!”
王炳初高聲應了,同時也在衛燃舉起的相機注視下,站在路邊滿臉笑容的朝著他們行了一個扶槍禮,隨后又揮揮手,接著決絕的轉身跑向了即將淪陷的居庸關。
他能活下來嗎?
衛燃放下相機的同時自問著,但是他卻根本沒有答案,他的眼前,也根本沒有涌現出白光。
所以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衛燃放下相機,看著幾乎超載的騾子車,也看著負責駕車的馮伙頭。
“駕!”
馮伙頭壓抑著情緒,用力抖動著韁繩,催著這匹大騾子加快了腳步。
“那個后生,是要去送死嗎?”板車上,一位斷了一條腿的老兵問道。
“是,是去送死的。”
馮伙頭笑著說道,“我們當年一起守過喜峰口呢,后來活下來了,這回啊,他不想跑了。”
說著,馮伙頭指了指旁邊被幫著的趙守憲,“這傻小子算是他女婿,那個。”
說著,馮伙頭指了指董維新,“那是個大學生呢,守南苑活下來的。”
“嚯!”車上的幾個傷兵齊刷刷給出個驚呼。
“這寶貝疙瘩可不能交代在這兒”其中一個說道,“那特碼殺十個百個都是虧的。”
“可不!”另一個傷員贊同道,“排隊也排不到這些學生兵。”
“這個”
馮伙頭拍了拍衛燃的肩膀,“這也是個念過書的,當年也跟著守過喜峰口,守過宛平城,守過南苑,也守過南口。他活下來,少說能系上斜皮帶呢。”
“行了,爺們兒,不用說了!”
板車上,一個斷臂的漢子說道,“這車上坐的人忒多了,我這腿腳還齊全,沒念過學堂,空有膀子力氣。
本來我也沒打算逃大家伙,我先下去,我給你們打個樣兒。”
說著,這名漢子都不等馮伙頭停車便跳了下去,然后又跌跌撞撞的爬起來,用僅有的一支斷臂行了個扶槍禮。
“這位大哥捎帶了咱們一程了,是戰是逃,都從這兒開始吧。”
一個眼眶裹著染血土布的戰士說道,“腿腳好的,能走動的,我也給你們打個樣兒。”
說著,他也毫不猶豫的跳下了板車,接著又跌跌撞撞的爬起來,在衛燃又一次匆忙舉起的相機的時候,抬起手臂行了個扶槍禮。
“撲通”
“撲通”
“撲通”
在馮伙頭匆忙停下騾子車之前,一個個腿腳沒有問題,甚至腿腳有問題的傷兵或是跳了下去,或是直接翻滾身體摔下了騾子車。
“看見了嗎”
馮伙頭嘆了口氣,頭也不回的朝著目瞪口呆的董維新,以及剛剛清醒過來,正在掙扎著的趙守憲說道,“你們要活下來,替這些人活下來,替他們去打鬼子,替他們活到打跑了鬼子的那天。”
“你們.”
“我們活不到那天”
馮伙頭朝著路邊的那些人行了扶槍禮,就像衛燃舉著相機鄭重的朝著他們拍了張照一樣。
“駕!”
馮伙頭甩動韁繩,近乎冷血的吆喝著牲口拉著他們三人和剩下的幾個萎靡的重傷員一邊走一邊說道,“就像咱們在外面坐著的時候,衛老弟說的造那新長城一樣。
我們這些,就是造城墻的時候那些瓦匠敲下來的邊角料。”
“你別這”
“我們這些邊角料,哪怕去填個縫,哪怕能擋住鬼子的一槍一彈都是賺的。”
馮伙頭格外清醒的說道,“我這斗大的字兒能認出來的都不比手指頭多,我們這些碎磚,留在這兒就是夯地基的。
我們這地基夯實在了,你們這些成方成塊的,才能壘出那個新長城。”
“老哥說的沒錯。”
一個腹部受傷的重傷員有氣無力的說道,“讓我.下去吧,你們走快些。”
“你們也得活下來”衛燃開口說道,“你們不是什么邊角料。”
“是不是不重要”
馮伙頭并不想和衛燃討論這件事,“你們活下來,活下來去打鬼子,活到打跑了鬼子,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你們一定要死在這里嗎?”董維新按住了不斷掙扎的趙守憲,“你們也有你們的價值。”
“后生”
一個少了一條腿的傷兵艱難的抬起手拍了拍董維新的肩膀,“我們的價值,就是讓你們這些整塊兒的磚活下來,砌成墻,擋住鬼子。”
“可”
董維新明顯不同意這種說法,但他接下來說了什么,衛燃卻已經聽不到了。
他在剛剛朝著車上剩下的傷員按下快門的同時,白光也席卷而來,吞噬了他想聽到的一切。
當白光消退,他發現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克拉拉夢境中的農場里。
習慣性的看一眼不遠處窗子里仍在忙碌的姑娘。
衛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金屬本子。
此時,淡黃色的紙頁之上,已經寫下了一行行的血紅色的文字:
第四幕角色身份:攝影師衛燃 回歸任務:拍攝不少于三張照片,包含至少一張合影,死戰。
在衛燃的顫栗中,白光再次撲面而來,他也再次看到了這次能用的東西。
毛瑟刺刀、祿來雙反、抗日大刀、百利金鋼筆、除此之外,還有長征扁擔、攝影箱子、以及隨身酒壺、英軍水壺、裝有衣服的行李箱、PPK手槍和那匹咬人的馬。
在他沉默的等待中,白光消退,他也漸漸聞到了飯菜的香氣,更聞到了雨水附著的泥土氣息。
片刻后,隨著視野恢復,他也逐漸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并且聽到了隱約傳進耳朵里的雨幕噪音。
環顧四周,自己似乎正在一座建筑靠窗的位置。
窗外,淅淅瀝瀝的降雨沖刷著街道和行人。
窗子里面,這似乎是建筑的二樓,左手邊不足三米便是通往樓下的木頭樓梯,左前方另外五張桌子空著。
再看自己面前,這張八仙桌上只有一壺茶,三個白瓷茶碗,一碟不知名的糕點。
桌角還放著一頂黑色的禮帽,但那禮帽的邊角處,卻分別露出了一小截槍柄尾巴。
輕輕掀開禮帽,果然,是金屬本子里的那支PPK小手槍。
將左手搭在手槍之上,它被順利的收回了金屬本子,衛燃也終于有時間觀察一下自身。
土灰色的長衫,腳上是千層底的布鞋,里面的黑褲子卻打著綁腿。
揪開衣領看了一眼,里面是對襟的灰布褂子。
顯然,他隨時可以脫掉外面的長衫變成一個苦力人。
再次看了一眼窗外,衛燃取出盒子炮和那支PPK小手槍分別檢查了一番。
萬幸,這兩支槍里都裝滿了子彈。
但是這里是哪?現在是什么時候?我在這里要干嘛?
還有死戰,怎樣的死戰?為了什么死戰?
就在他腦子里的問題越來越多的時候,樓梯盡頭的轉角處傳來了腳步聲。
收起槍扭頭看過去,一個和自己差不多打扮的年輕人一手拿著油紙傘,一手拿著被打濕的禮帽一步步的走了上來。
衛燃瞪大了眼睛,竟然是王炳初!他還活著!
廢墟探險家: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