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關之下,衛燃和董維新在小院的門口坐了整整一夜,安靜的看著徹夜忙碌的民夫,也安靜的等著趙守憲時不時的趕著騾子車從門口一次又一次活著經過,然后相互招一招手,各自證明各自活著。
但衛燃也好,董維新也好,他們都清楚的知道,在這個夜里,情況更加危險和艱難的其實是馮伙頭和王炳初。
“咱們當初就是被這么抬回來的吧?”董維新在天邊變成魚肚白的時候突然開口問道。
“應該是吧”衛燃嘶啞著嗓子答道。
“天要亮了,又要打起來了。”
董維新憂心忡忡的嘆了口氣,二人也幾乎在同一時間聽到了極遠處隱約傳來的隆隆炮聲。
在這憂心忡忡的等待中,一場不算大,但是也絕對不算小的雨也噼里啪啦的砸了下來。
“去門樓里躲躲吧”
衛燃扶著墻站起來說道,“咱們別感冒了,到時候還是給他們添麻煩。”
“咱們本來就是累贅了”
董維新說著,也扶著墻站起來,撈起那條長凳準備往早已拆了門板的門樓挪動。
可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們卻聽到了抽到騾子車的響亮鞭聲。
下意識的回過頭去,衛燃和董維新不由的心頭一顫,他們認識那輛騾子車,更認識駕車的趙守憲,但他們絕不想認識車上的其中一名傷員——是馮伙頭!
沒等他們詢問,負責駕車的趙守憲甚至都來不及和他們招招手,便急匆匆的抽打著拉車的牲口跑向了充當急救室的那間房子。
“那那是那是馮伙頭嗎?”董維新慌亂的問道。
“是是他”
衛燃艱難的在被歲月踢踏出了弧形凹陷的木頭門檻上坐下來,“等吧,他總會被送回來的。”
董維新聞言用力捶了下門垛,也艱難的坐了下來。
對于衛燃來說,他從未想過,自己會以一個傷員的角度來看待一場戰爭。
坐在這個臨街院子的門檻上,他能看到那些民眾憤怒,能看到他們的恐懼,也能看到逐漸被點燃的仇恨。
但同時,于他自己來說,卻又那么無助,他清楚的知道遠處正有同胞在和侵略者廝殺,但他此時此刻的身體狀態,卻讓人只能無助的坐在這里靜靜的看著。
就像矗立于此數百年光景,曾無數次抵擋過侵略者的長城和居庸關一樣。
他空有一身的武力,卻困頓于此,擋不住侵略者,也護不住苦難的百姓。
“新的長城,新的長城啊.”
衛燃一遍遍的念叨著,只是敷衍似的掩飾了一番,便取出了祿來雙反,朝著已經朝陽籠罩的街道按下了快門。
“你剛剛在說什么?”
董維新只是掃了一眼在忙著拍照的衛燃便繼續盯著那輛騾子車消失的方向問道。
“長城”
“什么?”
“長城,新的長城。”
衛燃說著,朝著對方也按了一下快門兒,他的語氣里也滿是這個時代于這場反侵略戰爭而言罕有的自信,“維新,你放心吧,這場戰爭咱們能贏,一定能贏。”
“真真的?”董維新怔怔的問道。
“真的,一定能贏。”
衛燃說著,將鏡頭對準了遠處的居庸關,同時也用取景窗口的下沿套住了抬著擔架和傷員匆匆跑過的民夫,“看到遠處的居庸關和長城了嗎?”
“看看到了”董維新期期艾艾的答道。
“那座居庸關,還有那條長城,它們或許擋不住侵略者,擋不住小鬼子。”
衛燃語氣中的自信和笑意愈發的多了些,“但我們擋得住,我們就是長城,新的長城。
幾百年前,這條長城擋住了南下侵略的游牧民族。
幾百年后的今天,我們不能還指望這條長城繼續幫我們擋住侵略者,咱們得有新的長城才行。”
“新的長城?”
“沒錯!”
衛燃放下相機,用力拍了拍董維新的肩膀,“我們就是一塊塊墻磚,那些民夫就是把咱們這些墻磚黏在一起的大泥。
你看著吧,咱們一定能擋住鬼子,一定能造一條新的長城。”
“新新的長城?”
董維新怔怔的呢喃著,他自己也不知為何,自己的身上竟然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也就在這個時候,那輛騾子車又在蹄子和石板路的敲打聲中反向跑了過來。
“還活著!”
駕車的趙守憲用嘶啞的嗓音高喊了一聲,卻根本來不及停下騾子車,便跑向了戰場的方向。
“還活著,活著就好。”董維新重重的松了口氣。
“餓不餓?”衛燃詢問的同時,已經扶著門框再次站了起來,“走,去吃點東西。”
“你不擔心馮”
“擔心”衛燃坦言道,“擔心也沒用,走吧,去吃點東西,保不齊什么時候咱們就得上去打鬼子呢。”
“也是”
董維新說著,也抓住門框站起來,兩人各自拄著條凳,小心翼翼的挪回了茅草屋里。
這茅草屋里自然有些吃的,雖然只是發硬的玉米餅子和齁咸的咸菜疙瘩,但衛燃也好,董維新也好,卻是根本不挑,三兩口便各自吃掉了兩個餅子一小口咸菜疙瘩。
“咱們倆一直這么熬著不叫回事兒”
衛燃將掌心的最后一點餅子渣渣送進嘴里搶先說道,“你先瞇一會兒,上午我盯著,下午的時候你盯著。”
“也行”
董維新并沒有拒絕,同樣吸溜干凈掌心的渣渣之后,胡亂抹了抹手,一瘸一拐的扶著墻走到了炕邊躺了下來。
沒去管輾轉反側的董維新,衛燃拿上掛在墻邊的蓑衣披在身上,又戴上斗笠,重新拄著條凳一步步的挪到了門口,重新坐在了門檻上,重新舉起了相機,這是他于這個時代來說,真正唯一能做的事情。
趁著董維新不在身旁,衛燃不但取出攝影箱給祿來換上了新的膠卷,而且還取出了槍式相機,換上新的膠卷之后拍下了更遠處的民夫,乃至居庸關上戒備的士兵,甚至低飛偵查的鬼子飛機。
他拍下的不止這些,還有那些通過各種方式送來的傷員和送傷員來的民夫民眾。
終于,當雨過天晴的之時,隨著交火聲愈發清晰,他的鏡頭里又一次出現了趙守憲,他甚至看到了王炳初。
萬幸,趕車的王炳初看起來無傷無災,正坐在車板上給傷員施針的趙守憲也不像受傷的樣子。
“我們沒事兒!”王炳初遠遠的朝著舉著相機的衛燃擺了擺手高聲喊道。
在衛燃按下快門的時候,趙守憲也下意識的抬頭看了過來。
這張匆匆拍下的照片之后,騾子車又一次從門前飛馳而過,衛燃也再一次將鏡頭對準了其余的目標。
當他又一次拍完了槍式相機里的膠卷并且換上了新的膠卷的時候,遠處也又一次傳來了蹄子和石板路敲打的聲音。
收起攝影箱子和槍式相機循聲望過去,王炳初正趕著騾子車慢悠悠的往這邊走著,那輛板車上,似乎還躺著一個人,正在由趙守憲捉著手腕號脈。
見狀,衛燃連忙扶著門框站了起來,他甚至踮著一只腳努力探頭看著。
果然,那輛車上躺著的確實是馮伙頭。
“他還好嗎?”
衛燃高聲詢問的同時,茅草屋里的董維新已經坐了起來,只是探頭隔著滿是破洞的窗欞看了一眼,便急忙下炕。
“沒事兒!”
王炳初大聲回應道,“傷了腿,應該落不下殘疾。”
就在董維新走出茅草屋房門的時候,騾子車也停在了院門口。
“怎么傷的?”衛燃讓開院門的同時問道。
“傍亮的時候,我們去撿戰利品救人。”
趙守憲幫著解釋道,“有個狗入的鬼子沒死透冒出了動靜兒,鬼子的機槍打了好幾梭子,有發子彈打進馮大爺的腿肚子里了。”
“好歹是活著呢”
躺在板車上的馮伙頭雖然臉色蒼白,但說話倒是還算有底氣。
“前線,前線的情況怎么樣?”拄著條凳走來的董維新追問道。
“唉!”
馮伙頭也好,王炳初也好,甚至包括趙守憲都發出了一聲長嘆。
“鬼子得到增援之后到底是撕開了防線”
王炳初嘆息道,“鬼子.鬼子離著居庸關很近了。”
“有多近?”王炳初皺著眉頭問道。
“估計.”趙守憲嘆了口氣,“估計是快打進來了。”
“又是守不住嗎?”董維新攥緊了拳頭,那張其實仍舊分外年輕的臉上,寫滿了無力的憤怒和屈辱。
“守不住,怕是守不住了。”
馮伙頭說著,從懷里抽出一把盒子炮,連同不多的幾板彈夾一并遞給了董維新,“這是借你的槍,我先留一支,萬一鬼子進來,好歹能把本錢賺回來。”
“這是我從你那兒借來的”王炳初說著,也從懷里抽出了一支盒子炮和幾個彈夾。
“給我幾個彈夾就行了”
衛燃擺手說道,“其他的你留著,咱們這哥幾個就你沒受傷,你可是主力。”
“也行”
王炳初也不客氣,將剛剛拔出來的盒子炮重新別在腰帶上說道,“我們仨忙活了一宿這才得歇,不過我覺著咱們得機警些才行,這鬼子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得打過來了,到時候萬一守不住.”
“別死在這兒”
衛燃突兀的開口說道,“死在這兒就遂了鬼子的愿了,守得住居庸關就拼死守,守不住就跑,等養好了傷再打。”
“我看衛老弟說的在理!”
馮伙頭趕在趙守憲打算說些什么之前贊同道,“就得這么著打!”
王炳初愣了一下,隨后古怪的看了一眼馮伙頭,等他扭過頭來立刻跟著贊同道,“可不是,要是都耗在這兒,以后誰能擋得住鬼子。”
“你們這是.”
“先定好大方向”
衛燃搶答了趙守憲的問題,“咱們在這兒是累贅,但是如果這里真的守不住了,如果咱們能跟著維新去了五臺山,照樣能打鬼子。”
“可不”
董維新也反應過來,“既然大方向定了,咱們現在.”
“讓大騾子歇歇吃些料”
王炳初說道,“你們也別回屋躺著了,就在騾子車上吧,萬一要撤的時候也快。”
“你們這是做好了準備要跑嗎?”
趙守憲突兀的問道,他那依舊稚嫩的語氣里甚至有氣憤和失望。
“跑啥跑,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馮伙頭說道,“你小子毛都沒長齊,咋的?翅膀子硬了不聽命令了?當初咱們來這兒之前咋個說的?”
“我不想做逃.”
趙守憲說到一半緊急閉上了嘴巴,他清楚的知道,他剛剛差點兒說出來的,是在場這些老兵心里扎的最疼的那根刺。
“行了,你們累了一天了,快點去睡吧。”衛燃打著圓場催促道,“我們這仨單獨聊聊。”
“是該睡一覺了”
王炳初說著打了個哈欠,將一把車夫必備的魚兒刀丟給趙守憲,“這一宿可真是要了命了,守憲,你去給大牲口填料挑水,我先去洗洗,保不齊等下咱們又得去拉傷員呢。”
“好”
趙守憲終究是沒有繼續剛剛他格外在意的話題,用魚兒刀后面的挑針拆了滿是結扣的韁繩,將那匹大騾子牽到院里拴在了牲口棚的邊上。
“咱們能死在這兒”
一頭兒高一頭兒低的板車上,躺在上面的馮伙頭看著被洗干凈的天空說道,“守憲不行,他還小呢,他還得和以沫那孩子成婚呢。”
“他是得逃出去”董維新低聲贊同道。
“如果還有富余”馮伙頭說道,“小董,你得活著出去。”
“我”
“你是大學生”
馮伙頭說道,“咱們這一伙兒人,除了守憲,不,守憲這孩子其實都沒有你金貴,但是老嘎把守憲托付給我了,所以我得自私一把,讓他排在你前面。”
不等董維新說些什么,馮伙頭繼續說道,“你得活著,如果你活下來,就帶著守憲,按你之前說的,帶他去打鬼子罷。”
說著,馮伙頭從懷里摸了摸,摸出了當年溫老嘎留給他的酒葫蘆遞給了董維新,“守憲這孩子,就托付給你了。”
聞言,董維新愣了愣,隨后鄭重的接過那個溫潤的酒葫蘆塞進了懷里。
“如果還有富裕”
馮伙頭說著看向了衛燃,“衛老弟,你活下來吧。”
“我”
“活著不易”
馮伙頭疲憊的說道,“死了比活著容易,守憲也拜托你了。”
說著,馮伙頭從懷里拔出了那只魯格P08手槍遞給,不,還給了衛燃,“這份擔子,交到你的肩頭子上了。”
“好”衛燃在短暫的沉默之后應了下來,也接過了那支魯格手槍。
“如果老天爺垂憐”
馮伙頭看了眼遠處正在用水瓢沖洗身體的王炳初,“讓炳初也活下來吧,至少至少以后以沫和守憲成親的時候,家里有人。”
“好”衛燃鄭重的應了。
“這孩子說,以后有了兒子,要有一個跟著我的姓呢。”
馮伙頭笑著說道,“值了,死在這兒也值了。”
廢墟探險家都給我去看都給我去看都給我去看都給我去看都給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