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察御史們屏息凝神,更加挺直了腰板,而貢士們有的則被嚇得筆都差點掉了,趕緊埋頭疾書,不敢抬眼,有的則心中狂跳,暗暗祈禱陛下別走到自己身邊來。
盛紘在百官隊列中,眼睜睜看著官家一步步走向自己兒子所在的方向。
那顆心啊,簡直像是被放在了油鍋里煎,既希望兒子被陛下看重,又怕他緊張出錯,額頭上瞬間冒出了細密的冷汗,心里不住地念叨:“祖宗保佑,我兒長權千萬穩住,字要寫好啊,文章更要好…若能得陛下青眼,我盛家門楣光耀便在今日了!”
他甚至下意識地想去看看身旁長柏的臉色尋求一點安慰,奈何禮儀所拘,動彈不得。
另一邊,盛長柏亦是目光一凝,握著笏板的手微微收緊,但他素來沉穩,心中雖也關切,更多的卻是在快速分析陛下此舉的深意。
他注意到,當陛下起身時,首輔韓章老相公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次輔錢牧之則是目光低垂,仿佛在研究自己的笏板,而那位蕭欽言蕭閣老,嘴角卻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令人捉摸不透。
官家對周遭的一切反應恍若未覺,他的目光始終落在盛長權的考案上,他走得很慢,仿佛在欣賞什么絕美的風景,而就在官家緩步走近的這一刻,考場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盛長權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左側不遠處,袁慎原本順暢的呼吸突然微不可聞地停頓了一下。
他用余光瞥見,那位素來以算無遺策、風度翩翩自詡的袁公子,握著筆桿的指節已然微微泛白,那總是帶著三分矜持笑意的唇角,此刻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
顯然,天威咫尺帶來的壓迫,讓這位習慣了掌控局面的世家子,心中正飛速權衡著陛下此舉的深意,以及對自己那份精心構撰、力求四平八穩的策論可能產生的影響。
幾乎同時,另一側稍遠些的位置,傳來一聲極輕微的、筆桿與硯臺邊緣碰撞的脆響。
那是王佑臣的方向。
這位武將世家出身的貢士,濃眉緊鎖,性子剛直的他,在策論中力主雷霆北伐,一雪前恥,字里行間充滿了金戈鐵馬之氣。
此刻見陛下親臨,他雖也緊張,胸膛卻不由自主地更挺起了幾分,心中更多是期盼自己的主戰之論能得圣心垂青,那股躍躍欲試的勁頭,幾乎要透體而出。
而位于盛長權側后方的陳景深,盛長權雖沒有回頭,但其敏銳的靈覺卻能感知到他依舊還是那副沉穩如水的模樣,只是下筆的速度明顯更緩了,每一個字都仿佛在刻板上雕琢,力求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下,依舊保持文章的嚴謹與無懈可擊。
官家終于在盛長權身側不遠處停下腳步,并未靠得太近以免驚擾,但那個距離,已足以讓他清晰地看到紙上那力透紙背、風華內蘊的字跡,以及那如行云流水般鋪陳開來的文章架構。
其字不僅保持了極高的水準,更因融入策論韜略而平添了一份金戈鐵馬的雄渾氣魄,這份定力與功力,遠非平日練筆可比!
看著那比自己私下所見更勝一籌的書法,以及文章中隱約瞥見的“伐謀”、“蓄力”、“待天時”等精要之語和嚴謹布局,官家眼中贊賞之色愈濃。
他甚至忍不住微微頷首,停留了約莫小半盞茶的功夫,方才緩步移開,又象征性地在附近其他幾位貢士案前略作停留。
直到官家重新回到御座坐下,殿內那幾乎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才稍稍緩解,但所有人都知道,經此一事,陛下對盛家那小子,怕是留下了極其深刻且積極的印象。
盛長權呢?
他其實早在官家起身時就用超越常人的靈覺感知到了,心中也是微微一驚,但隨即更加凝神靜氣,將全部心神都灌注于筆下的策論之中,字跡愈發穩健,論述愈發酣暢淋漓。
盛長權甚至能感覺到身后來自父親方向那幾乎要實質化的灼熱目光,心里不免有些好笑,又有些暖意。
“父親大人這定力,還需磨練啊。”
他暗自揶揄了一句,筆下卻不停,對于天子的親臨,他內心震動,但下筆卻更是慎重,務求每一個字都對得起這份殊遇。
不知過了多久,當日影漸斜,盛長權寫下最后一句“臣謹對”,輕輕擱下筆,聲音幾不可聞。
他通讀全文,確認無一字錯漏,無一筆懈怠,卷面干凈整潔如初,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暢快感。
這跨越時空的智慧與實踐,終于圓滿完成。
他注意到,身旁的袁慎也早已停筆,依舊是那副世家公子的優雅姿態,只是在那優雅之下,似乎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凝重,想必其策論亦是精心構撰,不知與自己的“穩健進取”之策孰高孰低。
而另一側的王佑臣,雖也停筆,眉宇間卻仍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銳氣,看來是堅持了主戰立場,其他貢士,更是形態各異,有滿面紅光的,有垂頭喪氣的,有尚在苦苦檢查的。
盛長權平靜地等待墨干,他知道,自己這份凝聚了異世智慧與此世苦功、又得陛下親臨“圍觀”的答卷,想不在這大洪朝的廟堂之上激起波瀾都難了。
時辰到,收卷。
在禮官清越的唱喏聲中,所有貢士停筆。
太監們魚貫而入,神情肅穆地開始收取試卷。
這一刻,無論胸中是否有丘壑,筆下是否生蓮花,一切都已成定局。
盛長權看著自己的試卷被小心收走,與其他卷子一同放入精美的匣中,心中一片平靜。
隨后,貢士們在禮官引導下,再次向御座方向行大禮謝恩,感謝皇帝親臨策試之恩。
禮畢,方才依序退出莊嚴肅穆的紫宸殿。
走出東華門,重新呼吸到宮外帶著市井氣息的空氣,許多貢士都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剛從深水里潛浮上來。
有人幾乎虛脫,需要同伴攙扶,臉色蒼白如紙,有人則興奮地與相熟之人交換著眼神,壓低聲音急切地交流著試題和作答情況,聲音還帶著些許顫抖,更多人則是面露忐忑與掩飾不住的懊悔,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低聲討論著可能的得失,時而頓足,時而嘆息。
盛長權并未急于尋找自家馬車,他站在宮門一側稍顯空曠處,稍稍平復了一下心境。
目光所及,正好看見袁慎正與兩位相熟的貢士站在不遠處一株古柏下。
不過片刻功夫,袁慎已恢復了平素的從容,嘴角重新掛上那抹恰到好處的淺笑,只是目光偶爾掃過巍峨的宮門時,會閃過一絲極快、難以捕捉的復雜神色。
他見到盛長權看來,遙遙拱手一禮,姿態優雅無可挑剔:“盛兄,恭喜完卷。觀盛兄神色從容,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話語溫和,其中的試探意味卻如春風中的細針。
盛長權從容還了一禮,淡然道:“袁兄過譽,不過是盡力而為,求個心安罷了。袁兄家學淵源,見地非凡,想必策論更是精妙絕倫。”
兩人相視一笑,皆是心照不宣,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那份不愿多言、靜待結果的默契。
另一邊,王佑臣聲音洪亮,正與幾位顯然志同道合的貢士圍在一起,情緒略顯激動:“…唯有大舉北伐,方能彰顯國威,震懾不臣!懷柔綏靖,實乃養虎為患!”
他眼角余光瞥見盛長權,便大步走了過來,直言不諱道:“盛會元,你的文章定然是花團錦簇,只望莫要太過保守,寒了邊關將士的心!”
他性子爽直,話語也帶著武將世家特有的沖勁。
盛長權知他性格,也不著惱,只平和應道:“王 兄一片赤誠,為國請纓之心,長權佩服。然兵者國之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需權衡利弊,慎重決斷。”
王佑臣聞言,濃眉一挑,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旁邊友人拉住,只得哼了一聲,轉身繼續方才的爭論。
盛長權無意再多做停留,與幾位相識的貢士略作頷首致意后,便徑直走向盛家等候的馬車。
他面色如常,步履沉穩,只是登上車廂、在柔軟墊子上坐定的那一刻,眼底深處才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車廂隔絕了外面的喧囂,他輕輕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回顧著方才殿試的點點滴滴,尤其是官家駐足的那一刻,以及袁慎、王佑臣等人的反應…
“呵呵…”
盛長權嘴角一勾:“一切都盡力了,剩下的…就交給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