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這扇象征著皇城司的黑漆大門,顧千帆再度深吸了一口仿佛帶著鐵銹和陰冷氣息的空氣,強行壓下心中的悸動,挺直了原本因苦讀而略顯單薄的脊梁,邁步跨過了那道極高的門檻,仿佛毅然決然地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在一名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隼的察子引領下,他穿行于層層崗哨之間。
沿途所見,皆是玄衣佩刀、氣息冷峻的身影,整個皇城司內部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抑和肅殺之氣,與外界汴京城的繁華喧囂宛如陰陽兩隔。
顧千帆的心跳如擂鼓,但他緊握雙拳,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目光平視前方,步伐力求沉穩。
廳堂內光線晦暗,即使在白晝也需燭火照明。
陳設簡樸冷硬,壁上懸掛著巨大的輿圖和各式令人望而生畏的令牌符節。
皇城司使尊雷敬,身著紫色宦官常服,面白無須,體態微豐,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案后,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枚質地上乘的玉印。
他抬眼打量站在下首的顧千帆,臉上掛著一貫的、看似溫和卻難以捉摸的笑容,細長的眼睛里精光閃爍。
“哦?這位便是今科會試高中的顧千帆顧公子?”雷敬的聲音尖細中帶著一絲慵懶的拖沓,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在顧千帆身上來回掃視,“咱家可是聽說了,顧公子文采斐然,本該在瓊林宴上有一席之地,為何舍棄了那條金光大道,反倒有興致來咱家這處被世人視為污穢泥淖的皇城司逛逛?”
話語中,雷敬的試探和揶揄毫不掩飾。
“晚輩顧千帆,拜見雷使尊。”
顧千帆壓下心頭的不適,上前一步,依禮躬身,聲音清朗卻刻意透著一股堅定:“使尊謬贊,晚輩愧不敢當。晚輩雖僥幸通過會試,然深知紙上談兵,終覺空疏。”
“常聞皇城司護衛宮禁,刺奸弭患,乃陛下手中最鋒利的劍盾,關乎社稷根本。晚輩不才,愿效仿古人投筆從戎之志,投身實務,為君分憂,為朝廷效力,懇請使尊收錄!”
這番說辭,是他反復思量后的結果,既表明志向,也巧妙抬高了皇城司的地位。
雷敬聞言,臉上笑意加深,卻更顯高深莫測。
他輕輕放下玉印,發出“嗒”的一聲脆響。
“投筆從戎?為君分憂?”他慢悠悠地重復著,仿佛在品味這兩個詞的分量,“顧公子志向高遠,咱家佩服。”
“不過,咱家這皇城司,可不是沙場點兵那么簡單。這里頭的水,又深又渾,充斥著見不得光的陰私勾當,只怕顧公子這般清白出身的人物,蹚了這渾水,日后想抽身就難了。”
這是雷敬的進一步試探,他倒要看顧千帆的決心到底有多大。
顧千帆抬起頭,目光與雷敬接觸一瞬后便禮貌垂下,努力讓聲音顯得無畏:“晚輩深知前路艱險,或許荊棘遍布,然既已下定決心,便義無反顧。”
頓了頓,顧千帆毅然決然道:“但憑使尊驅策,縱是微末小事,晚輩亦愿盡心竭力,絕無怨言。”
雷敬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啞的輕笑,在這空曠壓抑的廳堂里顯得格外突兀。
“好!有種!”
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意味深長:“說起來,顧公子與如今在內閣風頭正勁的蕭欽言蕭相公,似乎…淵源不淺吶?”
顧千帆心中劇震,最忌諱的傷疤被猝然揭開,臉色瞬間一白,但他強忍屈辱,迅速穩住心神,沉聲道:“使尊明鑒。蕭相公乃朝廷重臣,晚輩人微言輕,不敢妄攀關系。晚輩今日前來,只代表自身抉擇,與任何人無關!”
他急于劃清界限的態度異常堅決。
雷敬將他這劇烈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了然,更是印證了之前的情報。
這對他而言,簡直是意外之喜。
蕭欽言新晉入閣,縱使有些排擠,但也算是圣眷優渥,權勢擴張極快,雷敬雖為天子家奴,執掌要害部門,但也需在外朝尋找奧援和平衡之道。
顧千帆的出現,就像一把自動送上門來的繩索,掌控了顧千帆,就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蕭欽言的動向。
畢竟,父子天性,豈是輕易能割斷的?
顧千帆此人…將來或許能成為制衡甚至要挾蕭欽言的一枚重要棋子。
想到這里,雷敬笑得愈發和藹了。
因此,明面上,他必須對這位“蕭公子”照顧有加。
“呵呵,顧公子不必如此緊張。”雷敬臉上又堆起那副程式化的笑容,擺擺手,“咱家只是隨口一問,畢竟蕭相公位高權重,關心一下也是常情。”
“既然顧公子心意已決,咱家若再不收留,倒顯得不近人情了。正好,司里最近事務繁雜,正是用人之際,缺的就是顧公子這樣有膽識、有擔當的年輕人。”
他故作沉吟狀,手指在案上輕輕敲擊了幾下,然后道:“這樣吧,你先在緝捕房做個都頭,從基礎做起,熟悉一下司里的規矩和行事章法。”
“放心,咱家會吩咐下去,讓人好生帶帶你。畢竟…”他拖長了語調,目光意味深長地在顧千帆身上轉了一圈,“你身份特殊,若是在咱家這皇城司里有什么閃失,咱家可不好向…呵呵,向朝廷,向蕭相公交代啊。”
這番話,看似關懷備至,實則綿里藏針。
既點明了顧千帆的“特殊背景”,暗示會給予“特殊關照”,又巧妙地將顧千帆的安危與蕭欽言掛鉤,無形中加深了捆綁。
顧千帆豈能聽不出這弦外之音?
一股混合著屈辱和憤怒的熱流沖上頭頂,但想到齊牧的囑托和自身的“大計”,他只能將這口悶氣硬生生咽下,低頭拱手,聲音略顯僵硬:“多謝使尊成全!晚輩定當恪盡職守,不負使尊期望。”
“嗯,去吧。楊知觀——”雷敬揚聲喚道。
很快,一名身著皇城司低級官員服飾、面容精干、眼神活絡的中年人應聲而入,恭敬行禮。
“帶顧都頭去熟悉一下環境,領取腰牌衣物,安排好廨舍。”
“是,使尊。”楊知觀應下,然后對顧千帆做了個請的手勢,“顧都頭,請隨我來。”
顧千帆再次向雷敬躬身行禮,然后跟著楊知觀退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廳堂。
直到走出很遠,背后那如芒刺般的目光似乎才消失,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內衫已被冷汗浸濕,手心全是黏膩的汗漬。
他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了一條兇險莫測的不歸路。
看著顧千帆消失在門口的背影,雷敬臉上那抹虛假的笑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玩味和算計。
他重新拿起那枚玉印,在指尖摩挲著,低聲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種宦官特有的陰柔尖銳:“蕭欽言啊蕭欽言,你這只老狐貍,怕是也沒料到,自家后院會起火吧?”
“你這兒子,有點意思…正好,眼下那件事,還需你鼎力相助,這份‘人情’,咱家先替你‘照顧’著兒子,將來…呵呵。”
他沉吟片刻,提高聲調:“楊知觀,回來一趟。”
剛送完顧千帆的楊知觀去而復返,垂手侍立:“使尊有何吩咐?”
“去,想辦法遞個話給蕭府那邊,”雷敬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狡黠,“不必明說,就透個風兒,讓他知道,他家那位頗有‘志向’的公子爺,如今在咱家手底下當差了。就說…咱家會‘格外關照’的,讓他放心。”
楊知觀心領神會,立刻躬身:“屬下明白,這就去辦。”
雷敬揮揮手讓他退下,獨自坐在昏暗的廳堂里,臉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蕭欽言如今雖風光入閣,但圣心難測,朝中敵手眾多,尤其是清流一派和勛貴集團,豈會坐視他坐大?
將來如何,猶未可知。
這顧千帆,或許現在只是一步閑棋,但將來,未必不能成為一步妙棋。
他需要好好想想,如何下好這盤棋。
而此刻的盛長權,正在積英巷盛府澤與堂的書房中,對窗外這遙遠而隱秘的權力交易一無所知。
他剛完成一篇策論,擱下筆,輕輕吹干紙上的墨跡,窗外月色如水,竹影搖曳,只有書頁翻動和風吹竹葉的沙沙聲相伴。
他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對經史典籍的研讀和對殿試策問的揣摩之中,等待著在紫宸殿上,以堂堂正正之師,搏一個光明前程。
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在這個春天,徹底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