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家用了頓食不知味的午飯后,前院的男賓們各自散去,原本梁晗夫婦是準備一同告辭的,但袁文紹卻忽然熱情地拉住梁晗,不讓他走。
“四妹夫,且慢走。”
袁文紹一手拉著梁晗,另一只手拽著盛長權,他轉頭對著盛長權,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熱絡:“方才在前廳,還未能與七弟好生敘談呀。”
“聽聞,岳父大人新得了一幅前朝的《山居秋暝圖》,筆法精妙,意境高遠,你我同去外書房鑒賞一番如何?四妹夫想是也在一旁,正好我們兄弟幾個親近親近。”
這話說得漂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袁文紹這是想借著鑒賞畫作的名頭,拉著梁晗一起,更緊密地圍繞在今日的核心人物、未來前途無量的盛長權身邊。
袁文紹此舉,既是自己示好,也是想將永昌伯府這條線也牢牢系在盛家這艘即將起航的大船上,可謂一箭雙雕。
梁晗何等機靈,立刻心領神會,臉上堆起受寵若驚的笑容:“大姐夫盛情,小弟豈敢推辭?再者說,我早就想向七弟多多請教文章學問了,只是怕打擾他備考殿試。”
“今日正好,同去同去!”
他巴不得有這個機會,自然不會拒絕。
于是,兩人便相攜著,拖著有些無奈的盛長權,言笑晏晏地朝著盛紘的外書房方向去了,將各自的女眷暫時留在了后院。
而這后院里,壽安堂內的歡聲笑語,透過敞開的窗欞,如同無數根細密的針,綿綿不斷地扎在墨蘭的心上。
華蘭與嫡母、祖母言笑晏晏,如蘭和海朝云低聲說笑,連明蘭都安靜地逗弄著孩子,一派和樂融融。
唯有她,盛墨蘭,像個徹頭徹尾的外人,被排斥在這片溫暖和榮耀之外,用膳前王大娘子那毫不留情的斥責言猶在耳,讓她臉頰火辣,坐立難安。
那種被孤立、被輕視、被羞辱的感覺,如同毒蟲般啃噬著她的心,她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氣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尋了個“酒飲多了些,頭有些暈,想去園子里透透氣”的借口,幾乎是逃也似的從壽安堂里溜了出來。
春日午后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花園里百花吐艷,蜂飛蝶舞,一派生機勃勃。
下人們穿梭往來,臉上都帶著與有榮焉的喜氣,交談間不離“七少爺”“會元公”等字眼。
這一切,落在墨蘭眼中,卻只覺得無比刺眼。這滿府的榮耀和喜慶,都與她無關,反而更襯得她的落魄和難堪。
“憑什么…憑什么好處都讓他們占了…”
墨蘭絞著手中的帕子,指甲幾乎要將那上好的絲綢摳破。
她想到林噙霜還在那清苦的莊子上受罪,想到自己在永昌伯府并不如意的處境,想到方才梁晗只顧著自己去攀附盛長權而完全忘了她這個妻子…
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焦灼感,幾乎要將她吞噬。
“不行,我不能就這么算了!小娘一定要救出來!”她心中暗忖。
忽然,一個人影閃過她的腦海——她的親哥哥,盛長楓。
“對呀!還有三哥哥!”墨蘭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雖然…雖然三哥哥因為上次的事情,手受了傷,心里可能有些怨氣。”
“但,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再大的怨氣也該消了。況且,小娘是他的親生母親啊!”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怎么能一直記恨呢?只要我好好跟他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那么聰明,肯定能明白,只有小娘回來了,我們娘三才有主心骨,才有希望在府里立足!”
墨蘭自私地想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邏輯里。
她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盛長楓右手被廢、科舉之路徹底斷絕這個殘酷的事實,對她而言,那只是“受了傷”,只是“有些怨氣”,是可以被時間沖淡、被親情化解的“小坎坷”。
畢竟,受傷的不是她,前途盡毀的也不是她。
她站著說話不腰疼,理所當然地認為盛長楓應該克服心理障礙,應該為了“大局”而放下個人恩怨。
一念及此,墨蘭頓時覺得有了方向,她必須去找盛長楓商量。
畢竟,他們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妹,是同樣被林噙霜事件牽連最深的人。
或許…
或許父親看在三哥哥手傷了的份上,還能對他存有一絲憐憫?或許三哥哥能想出什么好辦法?
抱著這最后一絲微薄的、甚至是自欺欺人的希望,墨蘭打發走了跟著的丫鬟,說自己想一個人靜靜,然后,她腳步匆匆,卻又帶著幾分遲疑和不易察覺的怯意,朝著盛府最偏僻、最角落的那個院落走去。
那里,如今幾乎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
越是靠近,周遭的喜慶喧鬧便越是遙遠。
院門虛掩著,破舊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澀響,像是在哀嘆。
院子里靜悄悄的,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蕭索,連春日最活躍的鳥雀似乎都不愿在此停留。
陽光勉強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在地上投下斑駁而冷清的光影。
墨蘭推開院門,只見盛長楓獨自一人坐在廊檐下的那張舊竹椅上,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他手里拿著一本邊角都磨毛了的書,但眼神卻空洞無物,沒有焦點地落在院中那棵半枯老石榴樹扭曲的枝干上,仿佛在看,又仿佛什么都沒看見。
盛長楓穿著一件半舊的灰色素面直綴,洗得有些發白,襯得他臉色愈發晦暗,形容憔悴,眼下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也疏于打理,顯得凌亂不堪。
與府中處處洋溢的蓬勃朝氣相比,他渾身散發著一股心灰意冷、萬念俱灰的沉沉暮氣,仿佛靈魂早已被抽空,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
尤其刺眼的,是他那雙放在膝上的手。
左手尚且正常,但右手——那只本該握筆書寫、揮灑才情的右手,此刻卻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微微蜷曲著,指關節顯得有些僵硬,甚至能看出細微的、無法自控的顫抖。
那是那場“意外”留下的永久印記,一個無聲卻無比殘酷的宣告——科舉無望,仕途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