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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五章 提點

  宴至中途,絲竹繞梁,觥籌交錯的熱烈氣氛稍稍緩和了些許。

  盛紘正與那兩位遠道而來的族老相談甚歡,老人激動地回憶著盛氏家族如何從宥陽鄉間一步步走到今日汴京的繁華盛景,言語間滿是滄桑與自豪。

  賓客們也三三兩兩各自敬酒寒暄,席面上一時顯得不那么喧鬧迫人。

  趁此空隙,盛長柏放下酒盞,目光越過人群,精準地落在了弟弟身上,他見盛長權剛得體地應對完一圈賓客的祝賀,正微微松一口氣,便遞過去一個沉穩而心照不宣的眼神。

  盛長權立刻心領神會,對身旁另一位剛舉起酒杯、笑意盈盈準備開口的官員溫文爾雅地致歉,言辭懇切又不失風度:“李大人厚愛,長權銘感于心。只是家兄相召,恐有要事,暫失陪片刻,萬望海涵。”

  那位李大人自然是滿面笑容,連聲應道:“盛會元太客氣了!盛翰林相召必然是要緊事,您請便,請便!”目光中滿是對這對兄弟的欣賞。

  盛長權微微頷首,步履從容地隨著兄長略避開宴席最中心的熱鬧區域,他們并未遠走,只是移至花廳一側臨窗的位置。

  那里擺放著一架用料厚重、雕工繁復精美的紫檀木屏風,其上用浮雕與透雕相結合的手法,刻著“喜鵲登梅”、“連中三元”的吉祥圖案,既是一處雅致的擺設,也巧妙地將窗下的角落隔出一方相對安靜的小天地。

  此處位置極佳,既能避開大部分嘈雜的聲浪,方便兄弟二人說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體己話,又恰好能讓主位上的盛紘一抬眼便能望見他們兄弟和睦、并肩而立、似是切磋學問議事的場景,足以令他老懷大慰。

  窗欞半開,晚風送入夜晚涼風,稍稍吹散了宴席上的酒醺熱氣。

  盛長柏轉過身,面向幼弟,臉上宴席間應酬的溫和笑意漸漸斂去,恢復了身為兄長和翰林官特有的認真與嚴謹,他目光沉穩如古井深潭,看著眼前風姿卓然、已一躍成為京城焦點的弟弟,聲音壓低了幾分,確保只有他們二人能清晰聽到,語氣沉穩,字字清晰,透著真切的關切與過來人無比寶貴的經驗。

  “七弟,”他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趁此刻神思還算清明,賓客尚未再次蜂擁而來輪番敬酒,為兄與你先提點幾句殿試最緊要之處。詳細的章程儀注、諸多瑣碎卻關鍵的細節,晚些散了席,你再到我書房來,我們挑燈細說。”

  他并非故弄玄虛,實在是翰林院公務繁忙,他身兼修撰典籍、侍講侍讀之責,常需在內廷待詔,他擔心自己過后或被公務岔開,或遺忘某些自認為細小卻可能至關重要的環節,索性便抓住這難得的空隙,先行叮囑一番。

  聽得兄長此言,盛長權立刻斂容正色,身姿挺拔如松,微微向前躬身,做出傾耳恭聽之態,態度極為恭謹:“兄長請講。金玉良言,字字珠璣,弟必謹記于心,時刻回味,絕不敢有絲毫忘懷。”

  他心中無比清楚,身為翰林院編修、時常接觸中樞文書、甚至有機會面圣奏對的兄長,其指點無疑是最具分量、最切合實際且萬金難求的珍貴經驗,遠非那些流傳于士子間的泛泛之談可比。

  “嗯。”盛長柏對弟弟的態度很是滿意,他略一沉吟,組織了下語言,便開門見山,語速平穩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力求準確,“殿試之氣象,與鄉試、會試之嚴謹刻板截然不同,其首要之重,絕非僅關乎文章學問高低,更在于——面圣禮儀!”

  他稍稍加重了語氣,目光炯炯,仿佛要將這幾個字刻入弟弟心中:“天威赫赫,咫尺天顏,那是在紫宸殿上,文武百官眾目睽睽之下。任何一絲錯漏、半分失儀,小至衣冠不整、步履錯亂,大至應對失序、目光游移,都可能被解讀為輕慢不敬,干系重大,非比尋常!絕非考場之中文章定勝負那般簡單。”

  “當今官家雖以仁厚著稱,善待士子,常言‘天下英才入吾彀中’,然帝王威儀自在,凜然難犯。”盛長柏的聲音壓得更低,卻更顯凝重,“敬畏之心須存乎內而形于外,這份‘形于外’,并非戰戰兢兢、畏縮不前,而是恪守禮制、舉止得體、沉穩持重,絲毫馬虎不得。這份尺度,需用心把握。”

  他開始細說具體環節,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輕輕比劃,幫助強調:“從何時由鴻臚寺官員引導步入丹陛、如何趨步向前——步幅、速度皆有講究,何時行三跪九叩大禮、如何起身、怎樣謝恩領題,到每一步的步伐節奏、目光垂斂之所及——絕不可直視天顏,視線應落于陛下身前丹陛玉階或是自己腳尖前約三尺之地,乃至呼吸頻率、衣袍擺動幅度,皆有嚴謹無比的定例,皆是百年傳承下來的規矩,皆有章可循。”

  “回頭,”盛長柏看著弟弟無比專注的眼睛,繼續道,“我便將翰林院精心整理、匯聚了歷代前輩官員心血經驗的《陛見儀注》詳本找給你,那上面連何時該微微吸氣、何時該屏息凝神都有標注。你務必要反復熟記于心,并在家中無人之處,設香案為模擬,一遍遍演練至純熟,直至形成肌骨記憶,即便殿上內心緊張如擂鼓,身體也能自然而然地不出錯。”

  雖然他知道,屆時自然會有鴻臚寺的官員引導,也會提前有宦官教導大致禮儀,但他深知,提前準備得越是充分,弟弟在殿上就能越發從容,出錯的可能性就越低。畢竟,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學問文章已基本定型,重要的便是這臨門一腳的禮儀、心態和細節。

  盛長柏略作停頓,見弟弟聽得全神貫注,目光清亮澄澈,毫無新科會元常有的驕矜浮躁之色,反而如同最謙遜的學生,心中甚慰,便繼續傾囊相授,毫無保留。

  “至于策問本身,”他話鋒一轉,進入實質內容,“據我近年待詔翰林所見所聞、參與整理詔書奏對、以及與諸位學士、同僚探討,官家近年來尤為垂詢經史之義與實務之策相結合之題。并非空談義理,亦非單純就事論事,而是要求考生能以古鑒今,通達世事,有經世致用之才,能看出你是否有真知灼見,而非紙上談兵之輩。”

  他舉例如數家珍,剖析深入淺出:“譬如去歲殿試,官家便以‘漕運之利與邊備之需’為題。此問妙極,看似兩事,實為一體兩面,關乎國計民生與國防大略。既考校對《禹貢》、《管子·度地》、《史記·河渠書》、《漢書·溝洫志》等經典中關于水道運輸、國家經濟命脈相關論述的深刻理解與獨到闡發,亦問及對如今東南漕糧轉運體系、沿途州縣協作、運河河道疏浚維護、漕船規制與管理、漕丁役夫生計安撫、沿途關卡稅弊、乃至西北軍儲供給、糧道安全保障、長途轉運耗損折沖等實際問題的見解與應對之策。”

  他目光中充滿了兄長的殷切期許與護佑之情:“文章需有宏闊視野,亦需有微觀考量,要能引經據典,又要能落到實處。自然,以你之年歲閱歷,官家也不會苛求你提出鞭辟入里、可即刻推行天下的具體方略,但文章需有根有據,對策需切實可行,即便稍顯稚嫩,也需展現出思考的深度與廣度,顯出你是個可造之材,而非只會死讀書的庸才。”

  “故而,”他總結道,“你需于此等方面,結合近來閱讀的邸報和父親平日分析的朝局動向,再多加準備,廣泛涉獵相關典籍奏疏,深入思考,形成自己的見解。方能在殿上面對天詢時,胸有溝壑,從容不迫,言之有物,甚至能提出一兩分頗具眼光的淺見,便是極好的,能令陛下眼前一亮,留下深刻印象。”

  他最后著重強調,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微微一點,神情無比嚴肅:“文章本身,自當務求立意高遠、結構嚴謹、論證充實、文采斐然、字字珠璣,此乃根本,弟之強項,為兄并不擔心。然殿試之上,時間緊迫,氛圍肅穆,對心志亦是極大考驗。”

  “此外,字跡更是要端正清晰,方圓兼備,一筆一劃皆見功力、顯風骨。官家于書法一道頗有造詣,常以字跡觀人之心性氣度、是否沉穩持重。殿上雖備有筆墨,然自領題至收卷,時辰終究有限,心中需先有成熟腹稿,下筆方能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且務求卷面整潔,無涂改墨污之弊,方能給陛下留下最佳觀感。此細節,決不可忽視。”

  “當然,七弟你的字…”說到這里,盛長柏一直嚴肅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難得的、帶著驕傲的莞爾笑意,“你的墨寶在京中士林已是頗有聲名,堪稱千金難求,我自然不憂心于此。只是提醒你,殿上書寫,更重端方雅正,風骨內蘊,倒不必過于追求奇崛飄逸。哈哈哈…”

  盡管他們兄弟二人談話的聲音壓得很低,且站在相對僻靜的角落,但主位上的盛紘雖在與族老暢談,目光卻始終不時欣慰地掃過兩個最為出色的兒子。

  見他們于喧鬧盛宴中仍能沉靜交談,顯然是在探討學問前程,心中更是快慰無比,忍不住捻須含笑,聲音洪亮地插言道,既是說給族老聽,也是說給所有人聽:“好!好!柏兒所言,句句皆是金玉良言,皆是切身經驗,寶貴無比!權兒定要牢記于心,細細體會,萬萬不可懈怠!”

  他語氣中充滿了無以復加的自豪與對未來的無限憧憬,目光灼灼地望著兩個兒子:“你兄弟二人若能相繼在朝,同心協力,互幫互助,光耀我盛家門楣,報效朝廷社稷,實乃我盛家之大幸,祖宗泉下有知,亦當欣慰無比,含笑九泉!”

  他望著眼前兩個如此出色、如雙璧并立、足以支撐起家族未來數十年輝煌的兒子,臉上紅光煥發,連日來的疲憊與操勞仿佛一掃而空,眼中是對盛家未來無限的期望與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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