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蘭的這次回門,過得相當難看。
梁涵怒氣沖沖拂袖而去,幾乎是踏碎了盛府門檻。
不過,廳堂里殘余的尷尬與冰冷尚未散去,盛紘就已沉聲喚來心腹冬榮。
“你即刻去一趟永昌伯府,”盛紘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不必提墨蘭如何,更不必提梁六郎無狀。只將今日之事,尤其是梁六郎對岳家的輕慢,對盛家體面的踐踏,原原本本稟告伯爺與夫人。記住,只述事實,不加議論,語氣要恭敬,姿態要放低。”
冬榮心領神會,躬身領命:“是,老爺。小的明白,只陳情,不告狀。”
盛紘疲憊地揮揮手,待冬榮退下,他眼中那層被冒犯的怒焰漸漸冷卻,沉淀為一種更深的算計。
眼下已然塵埃落定,墨蘭更是嫁入梁家,木已成舟,此刻再與梁涵這豎子置氣,除了讓兩家徹底交惡,于盛家百害而無一利。
他盛紘能在官場沉浮多年,靠的便是這份審時度勢。
尤其是之前與老太太的一席深談,老太太點醒了他:墨蘭的婚事雖成,但維系與永昌伯夫婦的關系,才是長遠之計。
永昌伯在朝中人脈深厚,幾個哥兒,特別是長柏,還有即將春闈的長權,未來的前程也少不得需要這些世交勛貴的提攜照拂。
他可以給梁涵這個不成器的女婿甩臉子、立規矩,但對親家公、親家母,必須把禮數做足,把姿態放對。
這層姻親關系,得好好經營起來。
暮色四合,盛府內院的小廳亮起燈火,一桌簡單卻不失精致的家宴擺開。
盛紘端坐上首,臉色依舊陰郁如鐵,顯然近幾日里的不順讓他余怒未消,他面前的筷子幾乎未動。
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坐在他下首的王大娘子,她眉梢眼角都跳躍著一種難以抑制的輕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連布菜的動作都帶著幾分揚眉吐氣的韻律。
“嘗嘗這新上的糟鵝掌,最是清爽開胃。”她殷勤地將菜夾到盛長柏和海朝云碗中。
盛長柏剛從翰林院趕回,風塵仆仆,官袍都未及更換,海朝云一如既往地溫婉沉靜,眉宇間帶著淡淡的倦意,卻絲毫不減其大家閨秀的端莊。
她默默地將一只剝得干凈瑩潤的蝦仁放入丈夫碗里,長柏低聲詢問了幾句白日情形,聽聞父親當眾怒斥梁涵,他英挺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恢復如常,只沉穩道:“父親處置得當。”
語氣里沒有評判,只有對父親權威的理解和對家族體面必須維護的認同。
“嗤——”
一聲清脆的嗤笑打破了席間的沉悶。
如蘭扒拉著碗里的飯粒,小嘴翹得老高,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四姐姐今天那樣子,嘖嘖,渾身上下綾羅綢緞,金釵玉簪插了滿頭,穿得跟只開屏的錦雞似的!”
“可惜臉上那粉,厚得風一吹都能掉渣!還有那個梁六姐夫,眼睛都快長到頭頂上去了,鼻孔看人,活該被爹爹罵得灰頭土臉滾蛋!”
她聲音清亮,帶著少女特有的直率,卻也精準地戳破了墨蘭強撐的華麗偽裝。
坐在她旁邊的華蘭,氣色比前幾日倒是好了些,大病初愈的臉上還帶著一絲蒼白,眼神卻逐漸有神起來,似乎,回到家中的這幾日里漸漸地有了主心骨。
她用公筷穩穩地夾了一塊最嫩的清蒸鱸魚肚,輕輕放到身旁明蘭的碗里,聲音不高不低,帶著一種歷經世事的通透與冷峭:“攀龍附鳳,原也尋常。只是,也要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命數去消受。”
“強求來的富貴榮華,不過是鏡花水月,看著好看,一碰就碎。”
這些話清清淡淡,卻字字珠璣,既是對墨蘭不自量力的精準點評,更是對當年林噙霜費盡心機爬上主君床榻舊事的無情鞭撻。
席間眾人,誰不明白這弦外之音?
只不過是她作為小輩,有些話不便明說罷了。
明蘭安靜地垂著眼睫,小口小口吃著姐姐夾來的魚,動作斯文優雅,仿佛周遭的議論都只是清風過耳。
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才抬起頭,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六弟方才使人來回過話了,說今日在書齋用功,晚膳也在那邊用,請父親母親不必等他,也請兄姐們勿要打擾他溫書。”
她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將焦點引向那個承載著盛家未來最大希望的少年。
提到盛長權,盛紘臉上那層堅冰似的陰沉終于裂開一絲縫隙,眼神里透出些許暖意和期許:“權兒懂事,知道輕重。春闈在即,天大的事也比不過他的前程。由他去吧,務必吩咐下去,書齋那邊要靜,一應伺候要周全,萬不可分了心。”
就在這氣氛稍稍緩和之際,一陣隱約的、被極力壓抑著的哭嚎和雜亂的拉扯聲,如同不祥的陰風,從遠處飄忽而來,鉆入小廳,王大娘子愉悅的眉頭瞬間擰緊,帶著被打擾的不悅,揚聲問道:“外面鬧哄哄的,怎么回事?”
一個管事婆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進來,臉色發白,聲音帶著喘息:“回老爺、大娘子,是…是楓哥兒院子里出事了!”
“是周雪娘!她、她不知怎么得知了今日四姑娘回門也沒能救出林小娘,又、又聽到風聲說老爺要處置林棲閣所有下人…就、就跟瘋魔了似的,拼死要往這邊沖,口口聲聲喊著要見老爺,要給林小娘喊冤!”
”幾個婆子差點按不住她,又踢又咬,跟不要命了似的!嘴里還嚷著什么‘楓哥兒救命’…現下已被堵了嘴,捆結實了拖出去候著發落呢!”
這“周雪娘”三個字,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盛紘眼中剛剛壓下去的暴怒!
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杯盤碗盞哐啷作響,震得眾人心頭一跳。
“不知死活的下賤東西!”盛紘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帶著雷霆萬鈞的怒意,“看來之前還是打得輕了!”
“林氏身邊這些刁奴,仗勢欺人,狐假虎威,教唆主子行那等齷齪之事,壞我盛家門風!一個都不能留!傳我的令——”
他目光掃過廳內眾人,每一個字都砸在地上,鏗鏘有力,不容置疑!
“林棲閣所有伺候過林噙霜的丫鬟、婆子、小廝,無論主次,無論年限長短,一個不留,全部發賣!賣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他頓了頓,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徹底碾碎,只剩下冰冷的決絕。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林噙霜!教女無方,致使墨蘭行止不端,辱沒門楣!心術不正,恃寵生驕,屢教不改!即日起,褫奪一切名分!即刻挪出林棲閣!著人押送城外北郊——最偏僻的那個田莊!給她一間柴房容身,派兩個最粗鄙的婆子看守,每日只供粗食清水!非死——不得出莊門一步!”
“此生此世,不許再踏足汴京半步!”
“北郊田莊”、“柴房”、“粗使婆子”、“非死不得出”…這些冰冷的字眼組合在一起,描繪出一幅比死亡更令人絕望的圖景。
那莊子遠離人煙,土地貧瘠,柴房更是夏如蒸籠,冬似冰窟,與囚籠無異。
這對于曾經錦衣玉食、呼風喚雨,用盡半生心機只為攀附高枝、享受榮華富貴的林噙霜而言,無異于最殘酷的凌遲。剝去她賴以生存的華服、地位、算計,將她像一塊破布般丟在荒蕪之地自生自滅,這才是對她畢生所求最徹底的諷刺與毀滅。
這判決如同冰冷的鐵鏈,重重砸在寂靜的廳堂里,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華蘭和如蘭對視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徹底而純粹的快意,仿佛積壓多年的濁氣終于一吐而空。
海朝云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看不清情緒,只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了一下。
明蘭握著筷子的手,在寬大的袖袍遮掩下,幾不可察地驟然收緊,指節微微泛白,隨即又極其緩慢地、一點點松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她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微光,如同寒潭深處沉入的石子,瞬間歸于平靜的漠然。
盛長柏則深深吸了一口氣,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他理解父親此刻的雷霆手段,這是盛家蒙受奇恥大辱后必須的清洗,是給家族、給父親自己、也是給那些早已消逝在時光里的亡者一個遲來的交代。
所以,他最終保持沉默,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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