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城探事衙門小哨遷生今天有些神思恍惚,以至于在購買早餐的時候向店家多付了兩個銅板,狡詐的商販矢口否認,于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亮出了探事衙門小哨的腰牌,于是店家惶恐的將兩枚銅板返還,甚至還諂媚的又多塞給他兩個火燒。
嗯,還是肉餡的。
遷生并不喜歡這樣錙銖必較,他有些懷念那個世界的移動支付手段,方便快捷,極少出現這樣的糾紛。
可他同樣也很享受現在的快感,只需要亮出這枚腰牌,升斗小民們便會噤若寒蟬,大概這便是權利的春藥吧。
這是在前世從未體驗過的滋味,一經品嘗便永世難忘,即便他現在只是青石城探事衙門里最低級的一名小哨。
小哨的領導叫把總,把總的領導叫百戶,百戶的領導是千總,千總的領導是司兵參軍,司兵參軍的領導是青石城探事衙門的開府將軍。
他的晉升之路似乎遙不可及,可好在經過昨晚的巡夜之后,他突然感覺眼前有了一條通天大道。
青石城筷子巷紅墻深宅是本城出了名的兇宅,荒蕪一年有余,可是就在昨晚,這樣的一所荒宅中出現了一對自稱此宅主人的年輕男女。
他囫圇吞咽著手里的肉火燒,仔細回憶著昨晚尋夜時的意外。
先是一個少年睡眼惺忪的開了門,而后是妥帖的毫無疑點的對答。
直到門中一聲巨響,而后是那位名叫常恩的少老爺用身體死死抵住,然后是那個妖嬈的小妾近乎炫耀般拿出一張探事衙門參軍腰牌。
不得不承認那名小妾的容貌著實有些驚艷,即便現如今想起來依然讓他感覺有些心神蕩漾,就是因為被美色迷惑,以至于自己當時并未做出足夠清醒的判斷。
現在想來,是心虛般的下意識動作與以官威壓人的強硬。
這樣的舉動,似乎是在遮掩什么。
一個即將入職探事衙門的高級官員到底在遮掩什么?
他仔細分辨過那張腰牌,確實是探事衙門頒發的參軍腰牌,并無異常。
在探事衙門的整個官僚體系中,參軍們是開府將軍的親信,像探出的五手指,將整個探事衙門牢牢掌控在將軍元知的手中。
他剛剛小心的向同僚求證過近日衙門是否會有職位變動,可是并沒有得到答案,或許像他們這樣低級的小哨本就不應多嘴高級領導的八卦。
只是…這樣一位少年擔任本府參軍,從年紀上看著實有些年輕,并無先例。
更關鍵的是,就在大門閉合的一剎那,他清晰看到了那位少年衣衫下擺的血跡。
那是極不規則的片狀血跡,邊緣較淺,中心較深,這是典型的擦拭狀血跡,似乎是衣衫的主人在無意間沾染到的。
血跡很是鮮亮呈鮮紅色,說明沾染到衣衫上的時間很短,或許就是在他出現在大門前的某個時刻。
憑借著穿越前讀過的大量推理小說以及穿越后的幾次培訓,遷生此時有十足的把握相信,在那扇紅色的大門打開之前,一定剛剛發生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他本不應該這樣惡意揣測一位上級的上級的上級,可他知道若是想在晉升上出現一絲奇跡,總要抓住一兩個風險極大的機會。
敏銳的第六感告訴他,機會就在眼前。
于是他首先來到了放置案卷檔案的庫房,像之前所料的一樣,檔案庫的主事司理參軍明堂參加早會并未在此,于是辦事的典史小吏很是便宜的調取了筷子巷紅墻深宅案檔案。
管理檔案的小吏是他的熟識,閑暇時他曾幾次邀約小吏吃酒,在這樣等級森嚴的體系中,八面來風廣續人緣總能尋到更多的方便,就像此時一樣。
這件轟動青石城的詭異案卷并不太厚,甚至可以說有些單薄,案發時間是在去年的仲夏夜,青石城的富商常歸山在自家葡萄藤下聽著小曲即將安然入睡,卻在下一刻突然爆體而亡,胖大的身軀在葡萄騰下化成一蓬紅色的雨。
而后幾日,丫鬟投井自殺,老門房上吊自縊,廚娘在后廚自己抹了脖子…
像那位女人說的一樣,常歸山并無親生子嗣,常規山的妻妾們分了財產作鳥獸散。
像傳說的那般,處處透露著詭異。
只是案件最后的結語卻頗為耐人尋味。
本案由青石城府衙移交探事衙門查辦,常歸山暴病身亡,家中仆人因過度悲傷而殉葬,本案并無不可抗力因素,結案。
寥寥幾字,出自探事衙門將軍元知的手筆。
這是一段頗為可疑的結案話語。
是什么樣的疾病會讓一個活人在短短幾秒內突然爆炸,在他穿越前的那個世界,現代醫院極為發達,他努力搜索著前世的記憶,而后斷然搖搖頭。
沒有這樣的疾病。
殉葬?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般愚忠的奴仆,而且不是一個,是三個。
并無不可抗力因素?
對于探事衙門這樣的機構來說,這簡直是此地無銀的荒唐說辭。
于是遷生很快將疑點鎖定在那位少年的身份上,那位過分美麗的侍妾言說他們來自竹城,丈夫是富商常歸山的侄子。
案卷中并未記載這樣的信息,青石城也沒有常恩的檔案。
好在竹城是一個距離青石城很近的城池,若是有一匹腳程極好的駿馬,半天便可來回,恰好他在竹城探事衙門中有一位朋友。
青石城與竹城本就相距極近,兩城探事衙門本就交往極深,那位竹城的朋友便是在一次聯合辦案中認識的,雖然與自己一樣同為小哨,可探事衙門的小哨,已經夠用。
恰好今天有幾封府衙公文送往竹城,于是找到送信的差吏,遞上一兩薄銀,將一封私信夾雜在了其中,差吏欣然接納。
錢財這種東西,似乎哪個世界的人都不會抗拒。
中午的時候來自竹城的回復很快送入遷生手中,火漆封印完好,說明這份私信并未被打開。
探事衙門可以在這個世界中長久的維持強勢地位,這樣的高效率便是其中之一的原因。
回復非常簡潔,是探事衙門人員特有的口吻。
竹城確實有一位名叫常規林的落魄商人,并非竹城本地人,于十年前自青石城遷來此地,家住竹城海巷三十二號院,那是竹城有名的貧民窟。
此人出身青石城常家,與青石城首富常歸山為同父異母兄弟,十年前常家老太爺病亡,已經頗有家產的常家面臨著家產分割問題,依照慣例,本應是長兄常歸林繼承家主之位,只是不知為何原因,常歸山拿出一張老父親的遺囑,言說常家遺產盡歸常歸山所有。
此事在當年的青石城還鬧出過一出不大不小的官司,青石城府衙鑒定遺囑為真,常家財產盡為常規山所有,常歸林在爭奪家產中大敗,于是帶著妻子與年幼的兒子常恩遷往竹城,半年之后羞怒交加而亡,常恩林的妻子帶著年幼的兒子常恩在竹城中艱難度日,沒幾年妻子便也去世了。
另外還有一點兒插曲,當年審理此案的青石城城主正是此時的探事衙門將軍元知。
一年前常歸林的兒子曾與本地張屠戶的女兒成親入贅,半年后屠戶的女兒意外身亡,街坊們傳說常恩乃是克妻的掃把星,被逐出張家,而后不知蹤跡。
至于侍妾,這樣落魄的窮家子,怎么可能會有納妾之說。
于是腦海中那束并不太清晰的光在一瞬間清晰起來。
來自竹城朋友的回復與昨晚那位常家侍妾所說的信息處處違背。
常氏兄弟的關系并不和睦,不,甚至可以說是血海深仇。
常歸林侵吞了長兄常歸山的所有財產,怎么可能會將青石城的宅子送給常歸山的兒子,甚至好好心謀得了探事衙門參軍這樣的高級職位,這可是一個僅靠錢財也不會獲得的職位。
而且常歸山是在去年的仲夏夜暴病身亡,怎么可能有時間處理這樣的身后事。
名叫常恩的少年只是一名窮困贅婿,這般螻蟻一般的賤民怎么會將那般美麗的女人納為侍妾。
還有,少年長衫下擺那醒目的血跡…
他們在撒謊!
遷生相信,在來到這個世界一年后,他終于找到了那個機會,一個可以一飛沖天的機會。
再也不會像穿越前那樣落魄了,被無視,被嘲諷,被當做可有可無的存在,怎么掙扎都不能改變那可悲的命運。
現在,他要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遷生用力的握了握拳頭,走向百戶大人的辦公室。
“大人,我想我在昨晚的巡夜中,發現了一點兒異常…”
遷生露出諂媚的笑容,然后吊足了胃口。
于是百戶大人抬起了滿是興趣的眼睛看向遷生。
對于探事衙門來說,“異常”是一個很美妙的詞語。
“他真的會來嗎?”
常恩坐在已經有些暖烘烘的臺階上,向身邊的紅蓮問道。
“不要低估你的敵人,不要對自己的錯誤存在僥幸。”
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口吻。
“可是…”
常恩猶豫著。
“這樣美麗的宅院,如何接待我們的客人…”
有些顧忌這位耿直的搭檔再次亮出那把碧綠的砍刀,于是常恩謹慎的選擇著措辭,小心的提出了意見。
宅院并不美麗,而是荒蕪。
牛筋草見縫插針的在院子中蔓延,將曾經規整的小院吞噬成綠色的荒原,車前草與小蓬草足有半人多高,不講道理的遮蔽了視線,葎草的針球總會惱人的扎在衣服上,摘下幾顆又纏上幾顆,好像永遠都清理不掉這惹人討厭的東西。
還有似乎永遠被灰塵蒙蔽的宅子。
還有處處昨晚留下來的無數刀印兒…
“春桃兒,去后廚拿菜刀來。”
紅蓮點了點頭,似乎對常恩的意見很是認同。
又是刀…
為什么總是一言不合便要拔刀…
于是沒了眼珠的丫鬟春桃兒在幾次走錯了路徑之后搖搖晃晃的將一把菜刀遞到了紅蓮手中。
“老爺,我的眼珠子又不見啦。”
春桃兒空空的眼眶看向常恩,于是常恩再次把掉落在春桃腳下的兩顆眼珠兒狠狠塞進眼眶里。
而后常恩繼續警惕的看著持刀的紅蓮,他悄悄彎下腰,做出一個蓄力的姿勢,準備方便下一次的落荒而逃。
一晚的持刀追殺給他留下了十足的心理陰影。
可是紅蓮只是撩起了左手衣袖,露出嫩藕般的白色手臂,手中的菜刀在左手手腕上輕輕一抹,一道狹長的傷口出現在手腕兒上。
血從傷口處汩汩的流出來,而后順著潔白的手臂滴落到腳下的地上。
一滴,兩滴,三滴…
滴落的血在紅蓮腳下匯聚成一灘小小的血洼…
“紅蓮,綻放。”
一聲低低的呼喝。
紅蓮腳下的血似乎沸騰般滾滾而動,噼里啪啦的血泡冒起又破滅,而后是鋪天蓋地的紅色彌漫了常恩的視界。
而后漫天的紅色突然消退,再次可以視物時,眼前已是新的世界。
亭臺樓閣煥然一新,小橋流水錯落有致的分布在曾經的荒院中,荒廢的舊宅在眼前消失不見,富麗堂皇的新宅院憑空而出。
“并不是只有你會幻術,常恩。”
紅蓮站在常恩面前,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鐺——鐺——鐺 是清晰的敲門聲自門房處傳來。
“參軍大人在家嗎,卑職探事衙門小哨遷生來探望大人啦。”
是昨晚那個熟悉的聲音。
午后的陽光緩緩照落在嶄新的庭院中,探事衙門小哨遷生如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