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宅子似乎真的有點不一樣。
兩道蒼白的封條封在大門上。
宅門緊閉,門上不見門神怒目,卻有幾條禽獸用了花巧雕工刻在門板上。
是蛇、蝎、虎、蜈蚣、蟾蜍。
五條禽獸相互撕咬著扭曲成一團。
蛇軀纏住了虎身,虎爪踩住了蟾蜍,蟾蜍的信子卷起蜈蚣,蜈蚣的毒顎鉗住了蝎子,蝎尾的毒針刺入了蛇的眼睛。
完美閉環。
這是五毒當頭的符咒法式,以滋宅邸疫癘之氣。
虛張聲勢,萬老三不以為然的皺了皺眉頭。
作為茅山宗的叛宗弟子,萬老三對這樣的符咒法式最熟悉不過,于是一把將封條撕下,趁著夜色,果斷翻墻而入。
雙腳落進院內,尚未抬起頭來,一道黑色的身影從眼前飄過,一個清秀的少年出現在面前。
并不意外能見到同行,白天探路時曾見過幾個與自己一樣形跡可疑的陌生人,懷著同行間的默契,大家匆匆擦肩而過。
這樣的大宅本就容易招賊。
筷子巷紅門深宅,是青石城中有名的落魄宅邸,傳說本宅主人曾是本城富商,鼎盛之時曾占據本城半數以上產業。一年前的仲夏夜,富商躺在葡萄藤下的涼椅上聽丫鬟唱著浮詞小調,軟癢癢酥麻麻的小調兒剛唱了半晌,富商突然暴體身亡,
家中各房子女一沒報官二沒尋仇,各自分了家財急匆匆搬出這座大宅,唯獨這所宅院空在了這里誰也沒要,宅子也賣過幾次,卻始終無外人接手。
青石城中有風言流傳,筷子巷紅門深宅里,有些不干凈的東西。
青石城中還有風言,每年總有幾個飛賊進了宅子便再也不見出來。
萬老三才不會相信這種道聽途說的無稽之談,若是世界上真有不干凈的東西,那茅山宗也不會窮到一宗之主都要典當了褲子買米下鍋才得飽腹。
“也是來趁火打劫的?”
萬老三壓低聲音問道。
可是面前的少年搖了搖頭。
“以天為目標筆直生長的竹子,不會懂得爬在地上的青苔的心情。”
少年挑了挑清秀的眉毛,看著萬老三如此說道。
萬老三皺了皺眉,有點懵。
像黑話,可又是完全聽不懂的黑話。
“就是個黃草窯子,并肩子打鷓鵠,燈籠扯高。”
(只是個無錢財的人家,一塊打劫,各行方便)
萬老三決定套套交情。
“不要思考,只要什么都不想,就等同于沒有世界,也沒有時間。”
少年挑了挑眉,繼續說著自己古怪的“黑話”。
“說人話!”
萬老三脾氣有點急。
“不要急,給你講個故事。”
少年呵呵一笑,露出那口討厭的白牙。
“話說,老頭有一把很長的胡子,有天睡覺前,老太太問老頭,你睡覺時是把胡子放被子里還是放被子上面呢?老頭開始思考起來,從此他開始失眠。”
這是什么故事?
有點…
蛋…疼。
“不要急,再給你講個故事。”
少年再次呵呵一笑,再次露出那口討厭的大白牙。
“有一個人對蜈蚣問道:你有那么多腳,怎么能那么靈巧,一只一只的操縱他們呢?結果蜈蚣沉思起來重新思考自己是怎么動腳的,卻百思不得其解,結果再也無法移動自己的腳,越想越動不了,于是蜈蚣死掉了。”
于是蜈蚣死掉了…
萬老三蛋更疼了。
萬老三斷定這不是同行,因為青石城的飛賊里沒人會講這么蛋疼的故事。
這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古怪之人。
于是萬老三動了殺意,悄悄抽出后背的開山刀,然后猛然朝著少年砍去。
一刀劈下。
少年依然站在面前。
砍空了!
萬老三有點迷糊,掰著手指頭開始心算。
少年距離自己兩尺。
開山刀刀長三尺,自己持刀臂長三尺,有效殺傷半徑為六尺,可是…
砍空了?
“不要思考,祝你好運。”
少年露出一口白牙邪魅一笑,留下一句不知所謂的勸告,飄然而去。
或許是幻覺。
萬老三揉了揉眼睛,眼前空空蕩蕩,再無少年的身影。
似乎只是夢。
可少年的蛋疼故事似乎后勁有點兒大,奇怪的念頭依然繚繞在腦海中…
老頭的胡子…
蜈蚣的腳…
蜈蚣的腳…
老頭的胡子…
萬老三狠狠扇了自己兩個巴掌,胡思亂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發財要緊!
不再想古怪的少年,于是控制呼吸,收斂身形,像貓一樣向著大宅深處潛行而去。
自門房向著宅子深處,匆匆掠過天井,一頭鉆進轎廳。
這是主家落轎、轎夫們歇腳之地,廳堂并不寬大,略微有些陰暗,一頂大紅色的厚呢軟轎擱在廳中,似乎是轎子擱置的時間著實有些久了,厚厚的塵土遮蓋在紅轎子上,一張大大的蛛網結在了轎檐上,一只八腳蜘蛛在此處里安了家。
一眼可見的破敗,想必并無發財之物,萬老三轉身想要離開。
“來呀,官人來喝茶呀…”
似有聲音從身后傳來。
萬老三停下腳步,疑惑的扭身重新看著轎廳,確實是空空蕩蕩,轎廳內依舊是空無一人。
又是該死的幻覺,萬老三如此想著,轉身試圖離開。
“來呀,官人來喝茶呀…”
確實有聲音,萬老三再次停住腳步,仔細打量著這間轎廳。
沒有人,空落落的。
廳內一腳放著一張茶圍子,一把斷了半截茶嘴的黑茶壺與幾個帶著豁口的破茶碗散落在桌子上,幾條歪七扭八的板凳圍在茶桌四周,這是轎夫們平日落腳喝茶稍作歇息的地方,同樣因為年久,厚厚的灰塵鋪在桌椅之間。
并無異樣。
“來呀,官人來喝茶呀…”
又有聲音。
萬老三這次聽的清楚,聲音似乎來自身邊的那頂大紅色暖轎中。
有風吹過,大紅轎簾兒幽幽蕩蕩掀起一條縫隙,復又落下,一道紅色身影在轎中一閃而過。
似乎真的有人!
萬老三緊緊握著開山刀貓腰走到紅轎子,側身躲在轎帷一旁,探出刀尖輕輕挑開轎簾。
一套鳳冠霞帔大紅嫁衣端端正正擺在轎子里。
似乎做工很是精致。
一頂銀鎏金點翠鑲寶鳳冠,點翠的流蘇微微閃著星芒,對襟大紅袖衫上繡著金絲細線,萬老三光棍一條,可看的出這嫁衣用料做工均是上乘,這鳳冠更是難得的精美之物。
果斷拿出一張包袱皮,將嫁衣與鳳冠霞帔一起打包塞進包袱里,順手在包袱皮上打了個死結。
甫一進宅便有收獲,如此順利的行程令萬老三很是滿意。
“來呀,官人來喝茶呀…”
惱人的聲音再次從轎子里傳出,萬老三疑惑的停下腳步,回身再次看向這頂有些古怪的轎子。
確實只是一頂破轎子,紅的有些刺眼的該死轎簾一飄一蕩,再次掀開轎簾,依然空空蕩蕩。
咕咚,咕咚…
又有奇怪的聲音,這次不在轎中,而在廳堂角落。
茶桌上的茶壺突然汩汩冒出熱氣,似乎像被煮沸一般,茶蓋子咔噠咔噠一跳一跳的開闔起來,然后咕咚咕咚的聲音下,汩汩的水從茶嘴里涌出。
萬老三突然睜大了眼睛,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不,不是水…
是血!
殷紅的血不斷從茶嘴里冒出來,流到桌上,淌到地上,順著地上蜿蜒聚成一灘血洼,血洼不斷擴大,向著自己腳下蔓延而來…
而后是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音。
一條蜈蚣混著血水從茶嘴里爬出來,千足擺動著從桌上爬下,而后掉落在地上,繼續窸窸窣窣的朝著自己爬來 而后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加密集。
第二條蜈蚣從茶壺里爬出,而后是第三條,第四條,數不盡的蜈蚣從茶壺里涌出來,頂開壺蓋,撐破壺嘴,混著血水不斷涌出,而后落在地上,和著血水匯成紅黑的蟲潮,向著萬老三站立的地方窸窸窣窣的蔓延而來…
“來呀,官人喝茶呀…”
惱人的魅惑的聲音從轎廳的四面八方傳來,萬老三的雙腿在忍不住顫抖,握刀的手在止不住的顫抖,狠狠把開山刀砸在血泊中,而后頭也不回的沖出轎廳。
連過三條天井,穿過三進院落。
似乎安全了。
手中的包袱似乎濕漉漉的,黏糊糊。
血腥味似乎依然繚繞在鼻息間,蜈蚣窸窸窣窣的爬行聲似乎就在耳邊,
是鮮紅的粘稠的血從包袱里不斷滲出,兩三條蜈蚣鉆出包袱,順著萬老三的手臂快速爬上臉頰。
萬老三怪叫一聲扔掉手中包袱,再次奪路而逃。
已經顧不得賊不走空的行業準則,再次發足狂奔,數不清穿過了幾近院落,再次停步時已然身在一處庭院之中。
依舊空落落,黑沉沉的。
似乎有歌聲。
是在院落的左側。
縹緲的聲音好像是在屋內傳出,于是透過窗欞微光,向著房內看去。
空落落的大房子里,燭光掩映中,一個身著大紅嫁衣,戴著鳳冠霞帔的女人在屋中扭動著身軀,像一只火紅的蝴蝶翩翩而動。
這是熟悉的嫁衣與鳳冠霞帔,對襟大紅袖衫上繡著金絲細線線,鳳冠上鑲嵌著明晃晃的珠玉,原本剛剛被萬老三丟棄在屋外,此時卻穿在了女人身上。
來不及疑惑,屋子里傳來女人的召喚。
“來呀,官人來唱歌子呀…”
女人發出魅惑的聲音,曼妙的身姿不斷扭動。
哐當一聲,屋門倏然打開。
明明不想走進屋子,可萬老三還是邁著雙腿不受控制的走進屋里,歌聲愈發清晰了。
“葫蘆娃葫蘆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叮當咚咚當當葫蘆娃叮當咚咚當當本領大啦啦啦啦 什么娃?!
萬老三有點懵逼。
奇怪的歌,似乎從來沒有聽過。
“來呀,官人來唱歌子呀…”
女人繼續扭動著柔軟的身軀,輕聲呼喚著,而后歌聲再起。
“葫蘆娃葫蘆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叮當咚咚當當葫蘆娃叮當咚咚當當本領大 啦啦啦啦…”
腿還在不聽使喚的向前邁著,女人淡淡的體香撲鼻而來,女人還在唱著。
什么娃?
真是奇怪的歌子,帶著奇怪的調子,確實從來都沒聽過,萬老三陷入深深的懵逼中…
歌聲突然在此處停頓。
女人魅惑的聲音突然變的凄厲,像指甲摩擦墻壁發出的古怪尖利聲音,而后女人突然轉過臉來。
這確實是一個尤物。
烏黑的發絲,攝人心魂般的雙眸,冶艷的紅唇抿出動人心魄的笑意。
不,這不是女人!
懷里的女人面貌突然開始扭曲,紅色的血從女人七竅中殷殷流出,冶艷的唇邊長出了長長的胡子,胡子混著粘稠的血不斷伸展,血胡須向著萬老三脖頸纏繞而來,萬老三不斷抓撓著脖頸上的血胡須,可似乎愈是反抗,胡須便纏的愈來愈緊…
萬老三的意識逐漸開始模糊,世界似乎變得不再清晰。
依稀中再次想起了在門房中遇見的少年,還有少年講過的古怪故事。
老頭有一把很長的胡子…
蜈蚣有很多腳…
于是血胡須纏繞著脖頸發緊了。
嘻嘻索索…
嘻嘻索索 密密麻麻們的蜈蚣從女人的七竅中不斷冒出,爬上女人的臉頰,爬上女人的胳膊,爬上萬老三的胳膊,爬上萬老三的臉頰…
“鬼怪…”
“是鬼怪…”
萬老三驚恐的大聲喊著,在下一瞬間意識突然變得模糊…
終于還是得手了。
名叫常恩的少年站在門外輕輕舒了一口氣,將暗示坐標植入這名飛賊意識中實在有些不容易,這名飛賊的意志似乎有些強硬,可好在依然沒有逃過自己一手制造的夢境。
眼前的屋子黑洞洞的,并沒有燭光,也沒有女人,更沒有大紅嫁衣與珠光寶氣的鳳冠霞帔,只有萬老三的尸體躺在冰冷的地上,萬老三的雙手依然扼著血淋淋的脖頸,指甲上殘留著厚厚的血肉殘渣。
飛賊萬老三,死于自己的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