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納里秩序局地牢深處,竇明倚著厚重的鐵門,透過門上一指寬的狹縫,注視著赤那寬闊雄壯的背影。
即便困于骯臟昏暗的地牢,德納里的狼主依舊令人望而生畏。
如此老牌的地下皇帝,被捕的理由只是三年前的一樁侵占案,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以可汗的勢力,占幾間破樓哪需要強拆,況且就算中間有過沖突,赤那也不可能過問這種小事。
這就是幫派,任你不可一世,風光無兩,只要聯席會議或秩序局的大人物們翻臉,一切不過是過眼云煙。
“嘶——小竇,幫我弄一下。”
竇明回過神來,轉頭一看,和他一起負責盯著赤那的同伴正指著自己受傷的耳朵。
“怎么了,黎叔。”
黎叔年近五十,據說很早就加入了黑桃,算是“元老”之一,長得白白胖胖,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幫派槍手,別人都喊黎叔,他也跟著這么叫。
“沒粘牢,別他媽感染了,”黎叔側了下身體:“這兒,我兜里,醫用膠帶。”
“噢。”
前天與可汗火拼的時候,黎叔耳朵被打沒了,這會兒臉頰纏著的紗布還在往外洇血。
竇明掏出膠帶撕出幾段,小心翼翼地將黎叔耳朵上的紗布粘緊。
他一直跟著利維,很少和黎叔一起行動,一直不明白為什么黎叔混了大半輩子,還是個底層,這次他總算看出了原因——膽小。
加入黑桃的第一天,利維就告訴他,火拼的時候一定不能慫,不管身邊有多少人倒下,前進的步伐都不能亂,只有火力壓得敵人不敢冒頭才能打贏。
他記住了利維的話,即便流彈擦著鬢角飛過,他握槍的手也沒有一絲顫抖,而黎叔總是下意識地尋找掩體,經常掉隊。事實證明,探頭探腦的人反而容易中彈。
不過,他現在很感謝眼前這個老油條,在他腦子鉆進死胡同,一心求死時拉了他一把。
前天晚上攻進可汗老巢后,他原本準備參加后續的行動,盼著早點中彈,死了拉倒,結果黎叔非讓他留下,負責德納里行動的勞倫斯雖然看不上黎叔,但這點面子還是給了。
最終他留在“吉雅其”拖了一晚上尸體,直到凌晨時分,黎叔才告訴他,出發前利維囑咐過要看好他,別讓他犯傻。
那一刻,黎叔望著一地尸體說,只要活著,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他終于清醒過來。
昨天,黎叔一番倚老賣老,帶著他專挑沒危險的活兒干,先是去山腳下看守一間公寓,后來老大陪同幾位大人物出現,他們奉命清理了公寓里的尸堆,接著護送老大返回山頂,等老大乘飛船離開,黎叔又申請來秩序局盯著赤那。
總之不是站崗就是跑腿,全程沒摸過槍,今早趁輪崗間隙吃飯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除了他倆,其他人可是一天沒閑著。
大人物們出行,全程都需要保密,可汗方面人員復雜,很多形跡可疑的家伙冒頭,滅口任務繁重,再加上sonoya女王臨時調走了一批人,到最后活兒多人少,焦頭爛額。
竇明從沒想過,幫派還能這么混,黎叔算是給他上了一課。
這時。
黎叔從風衣內側口袋掏出一個金屬酒壺,遞了過來:“喝點?”
“不了,”竇明擺手,“您也少喝點吧。”
“沒事,”黎叔打開壺蓋抿了一口,漫不經心說道,“瞧見那幾個人沒…”
竇明往不遠處的走廊拐角瞥了一眼,那里也站著三個黑桃成員,昨天半夜來的,意大利裔,操著一口意大利語,說話時捏著手指比比劃劃。
他記得早上吃飯時聽到有人喊其中那個光頭“西羅”。
“怎么了?”
“之前沒見過吧?”黎叔笑了笑。
“嗯,”竇明撓了撓頭,“我本來認識的人就少…”
“不是,他們新來的,就上周,”黎叔壓低聲音,“這伙人之前屬于‘斯康匹亞兄弟會’,你知道吧,就搞改裝車和柴油的,一群意大利裔,這不是甘比諾家族認慫了嘛,斯康匹亞的老大薩瓦托雷,嘿,跟了咱們老大。”
“噢,”竇明點了點頭,又往那邊看了一眼,恰好迎上西羅的目光。
西羅嘴角勾起,晃了下手中的煙盒。
竇明趕忙擺手。
“用不著搭理他,”黎叔哼了一聲,接著以“長輩”的語氣問道,“知道我為什么跟你說這個嗎?”
“啊?”
“三個月前,咱們黑桃還在收錢平事兒,綁票勒索,現在呢,你去‘三個火槍手’拍桌子說一句k先生權勢滔天,你聽著吧,甭管什么家族,幫派,沒人敢質疑一句。”
竇明點頭。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黎叔低沉道,“前天晚上收尸的時候,那些死了的人,很多你都不認識,但我認識,死了就是死了,他們后悔嗎,告訴你,不后悔,還是那句話,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出來混就這樣,當年,k也是隨時準備死的,可你要是自己找死,那才是真傻逼,你喜歡的那女孩兒也只會覺得你是個廢物。”
竇明愣了:“您怎么知道…”
“像你這樣的小孩,也就這點事,還用說?”黎叔笑了笑,“跟著利維好好干,總有一天,那個女孩會后悔甩了你。”
竇明苦笑著搖了搖頭,卻還是發自肺腑道:“謝謝您。”
“嘖嘖,可惜這次估計沒有外出花錢的機會,”黎叔拉開風衣,露出鼓鼓囊囊的內側口袋,里面塞滿了鈔票,多得冒出來,“你知道嗎,德納里的致幻劑非常便宜,而且勁兒很足。”
竇明下意識地捏了捏風衣口袋,他兜里也有一大卷錢。
幫派火拼后都會現場發錢,現金,大部分拿到錢的幫派成員會立刻去一番街揮霍一空,這次來德納里,發得格外多。
黎叔還在念叨德納里的幾個著名夜店,竇明想的卻是這些錢又可以攢起來,他已經攢了快三十萬,等攢到一百萬,勉強能在西城周邊買個小公寓,之所以是西城,因為陶一然喜歡熱鬧…
想到這里,他臉上剛剛浮現的笑容又落了下去。
能被蜉蝣重點保護的陶一然,以后一定會住在北翠屏公園旁的別墅區吧…
突然。
一陣騷亂從遠處傳來。
竇明猛地端起槍,走廊盡頭,拐角處的西羅卻靠墻低下頭去。
“放下槍,”黎叔低喝,“噤聲。”
竇明反應過來,這是有大人物來了,趕忙收槍靠邊。
片刻,腳步聲響起,一個藍色短發的女人出現,身邊跟著一個畏畏縮縮的秩序局探員以及一群外圍布控的黑桃成員,負責德納里行動的勞倫斯也在其中。
果然,來的是那個比k先生和sonoya女王還要厲害的人。
等一行人走近,竇明認出那個探員裝扮的家伙其實是德納里分局的副局長,今早吃飯剛見過。
副局長伸手一引:“這里。”
“開門,”女人神情隨意。
吱——
鐵門開啟。
“赤那,你他媽的…”女人罵罵咧咧地走了進去,立刻有人上前關上了門,女人的聲音變得沉悶,后來可能壓低了聲音,外面什么都聽不到。
走廊里悄無聲息,所有人都緘默不言。
竇明被擠到了人群外,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
太嚇人了,連德納里的狼主都隨便罵,這個藍頭發的女人到底是誰。
十多分鐘后。
鐵門再次打開,女人走出來,沖勞倫斯說道:“帶上你的人,跟我來。”
高大壯碩的勞倫斯立刻從人群中挑出七八個強悍的熟手,快步追了上去。
勞倫斯的副手叫亞當,目送女人消失在拐角后,輕聲說道:“回原位置,”接著滿臉笑意地攬住秩序局副局長的肩膀,“咱們剛才說到哪兒了?對,菲奧娜…”
副局長盯著遠處的拐角,面無表情地說道:“菲琳娜。”
“噢噢,菲琳娜…”
下一刻,副局長變臉似的咧嘴大笑:“哈哈哈,你又記錯了,走走走,我再給你介紹幾位佳人…”
一群人烏泱泱走遠。
竇明和黎叔留在原地,不遠處還是那三個意大利裔,低頭點煙。
直到地牢徹底安靜下來,黎叔壓低聲音說道:“你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嗎?”
“不知道,是誰啊?”竇明好奇道。
“小點聲,”黎叔湊過來,“該隱。”
“該隱…蜉蝣的…”
“嘖,小點聲,”黎叔瞪了下眼睛。
“蜉蝣的尊主?”竇明咽了口唾沫,“是個女的?”
“還是個漂亮女的,”黎叔笑了笑,又囑咐道,“別出去亂說啊。”
竇明望著走廊盡頭發呆。
蜉蝣的尊主比k先生的地位要高,那被蜉蝣保護的陶一然…該是多重要的人物。
為什么…
黎叔顯然以為他在回味該隱的樣子,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算是該隱這樣的女人,也總會愛上一個男人,什么樣的男人,像你一樣因為屁大點事想不開的?”
竇明心里正煩躁,沒好氣地嘟囔:“像您一樣的。”
“我?我就算了,我都有兒子了,”黎叔一本正經,“要是年輕那會兒…”
竇明噗嗤一下笑了:“年輕那會兒怎么樣?”
“笑什么,最早我也是和k一張桌子吃飯的,”黎叔捋了捋花白的頭發,“不然你以為我怎么知道她是該隱,哼,你一小孩,知道什么…”
竇明忽然覺得,眼前這個膽小如鼠,一輩子混底層的大叔讓他莫名心安,于是真誠說道:“您給我講講老大以前的事吧。”
“哎,你現在看該隱,k,sonoya他們晃晃手指就能指揮底下的人玩命,既輕松又風光,但你不知道,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經歷了什么,那些事情,換成你我,可能早死了八百回了…”黎叔感慨完,緩緩講述,“有一次,我,勞倫斯,亞當,塞班跟著k去灣城…”
竇明安靜地聽著k的往事,之前他也從別人口中聽過大概,但黎叔的版本卻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細節。
然而。
“故事會”并沒有持續太久,兩個小時后,又一陣嘈雜傳來。
這次出現的是勞倫斯,站在拐角處招了下手。
竇明和黎叔趕忙小跑過去,和西羅三人一起跟著勞倫斯往外走,很快,外圍布控的黑桃成員匯入隊伍,接著是更外圍的青合圖的成員。
氣氛極其緊張,一看就有大動作。
秩序局后門外,一艘艘浮艇靜靜等候,艙門大開,引擎已經啟動。
密集紛亂的腳步聲中,竇明和黎叔鉆進了其中一艘,片刻滿員后,艙門轟隆一聲關閉。
昏暗中,只剩下低低的喘氣聲。
這就是幫派行動,行動真正開始前,不知道去哪兒,不知道做什么,不知道…會不會死。
浮艇升空一小段距離,接著向前加速。
舷窗封閉,看不到外面,竇明只感覺在一路下山,半個小時后,外面突然傳來劇烈的風噪以及砂石打在金屬艇身上的聲音。
黎叔喃喃自語:“我們駛出天幕了。”
又過了一個小時,風聲驟減,浮艇開始減速,直至停止落地。
艙門打開,竇明第一個鉆了出去,環顧四周。
德納里港。
人聲鼎沸中,他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話,說的好像是他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富士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