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走出大殿之時,心里仍舊被皇帝剛才的作派,攪得無法平靜。
自古以來,天子著甲胄臨朝,最著名的就是隋文帝廢太子的時候,披甲領隊,先聲奪人,在不少臣子未能反應過來前,把嫡長子楊勇給廢黜了。
雖然歷史證明了,他這么干沒獲得好結果,可在一切沒發生前,皇帝是通過這樣的行動,向朝廷傳達了自己辦事決心的。
廢太子,還是廢一個此前未曾有大錯,身份嫡長的太子,立嫡次子當新的,這在哪朝哪代,都不算簡單輕松。
擱在大明朝,那能弄出比萬歷朝“國本之爭”更嚴重的腥風血雨。
而今天皇帝的所作所為,不止證明了他的決心,還暗示群臣,他這是把“官紳納糧”,跟國本放在同一地位的。
“李閣老,這可如何是好?”
等走出宮門,沒了皇家禁衛虎視眈眈,就有臣子對著李賢圍過來,想請教他的辦法。
李原德捧著笏板慢慢走著,從早朝出那事起,就沒出過聲。
直到眼下被人喊住,方才一嘆,“什么如何是好?”
“陛下有令,為臣者行之便可!”
“可自古帝王與士大夫…”還有人心里愛惜錢財,嘴上說著。
李賢老眼一橫,打斷了他的話,“什么共天下?”
“這天底下只有皇帝能管,你我都不過是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罷了!”
“如此腐儒自大的狂言,市井百姓說著尚且無罪,你為國家之臣,何以共之!”
說和皇帝一塊管天下?
你要造反嗎!
“可家中田畝…”
“陛下說得對,天下哪有讓人占盡便宜的道理?”
李賢說道,“之前太祖定制,不讓官紳繳稅,那是因為俸銀較少,故而要減免優待…如今陛下給了夏冰冬碳,加了俸銀數量,讓你我養活一家老小,做個富家翁,決不成問題。”
“甚至連乞老還鄉后,也有退休待遇。”
“如此,還比不上你家的那邊田產?還比不上國家之重?”
對方默然,臉上露出糾結之色。
“閣老家中也有宗族土地,退休俸祿是保住了自己,可族里的人如何?”又有人道。
李賢搖了搖頭,“老夫是鄧州人,為官日久,數十年未曾回過家鄉了,宗族把土地靠掛在老夫名下,可收錢放錢,老夫從未管過,偶爾還要回信,以俸銀資助鄉親,置辦族田,點撥后人…”
要是宗族里因為要繳稅而唾罵自己,那李賢也沒有辦法。
他是對得起自家人的。
總不能,離了自己這個首輔,李家人就無法獨立行走了?
“而且敢問諸位,士人免田賦的好處,究竟有幾分落到了自己頭上?”
此話一出,更多人沉默了起來。
這還真有道理。
雖然有士紳免稅的特權,但真讓個人吃到滿嘴流油的,沒有幾個。
因為在官僚集團出現以后,皇帝為了防止他們膨脹成新的“貴族”,瞞著自己在地方割據,便規定了一個“回避制度”。
簡單來說,便是官員不能在自己家鄉任官。
這就導致了授職之后,官員長期漂泊在外,“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情況,數不勝數。
偏偏流官制度下,由于升貶有序,很多官員放棄了在任職的地方買田置業,鄉土觀念也讓他們大多喜歡在老家搞田莊。
家族、地主靠掛田產,基本也都是在官員老家那邊發生的,好處大多基本進了老家人的口袋。
要保障官員個人生活,還得靠朝廷俸祿。
這就使得大明的官員生活出現了一個很尷尬的情況——
大家都知道當官的待遇好,能免稅,可當個清廉守法的官員,在京在地,那日子卻又是緊巴巴的。
如果朝廷拖發工資,更是拮據。
像于文正公在世時,按照免稅特權,只收地主豪強靠掛田產后給的保護費,或者只是把田地租出去收糧食,也夠全家吃喝了,何至于去世之后清點家產,只有京城一座簡陋的二進小院,和幾十兩的遺產?
連回老家安葬,都得皇帝掏錢,安排專人送行?
在考成法出來后,貪污腐敗沒以前那般厲害了,清廉的官員也多了不少。
沒有額外收入,特權帶來的便利沒落實到自己手上,只靠乾圣朝以前的工資水平,他們會過上什么日子,懂得都懂。
但還有人不肯松口。
“唉,真是執迷不悟。”
李賢又是一聲嘆息。
“景泰朝和乾圣元年的舊例,竟然就忘到腦后了!”
他甩袖而去,不再摻和進其中。
政令之初,李賢也是在服無不服之間搖擺。
他被人評價為有“宰相之才”,腦子自然是清醒的,也明白以國家之重,不可摻雜私欲。
只是背后各種利益糾葛,讓他無法像直腸子的王竑一樣,當即站隊支持皇帝。
昨天跟著皇帝看了一天報告,又讓人統計了各方發言,李賢別的不說,卻是把心中迷霧給看開了——
縱使反對又如何?
他今年已然六十,隨駕陜西之時便生過一場病,此后便覺得手腳頗為無力,于政務力不從心,可見天不假年,壽數有定。
而皇帝才二十歲。
他們之間差了四十年,兩代人。
如果乾圣天子決心要推動官紳一體納糧,那是誰也擋不住的。
頂多一時阻礙,光陰過后,皇帝就能把他們這些老頑固一腳踢開。
他是沒有時間和皇帝作對的。
而且對“公平”一事心知肚明,李賢也不忍昧著良心說這是暴政、苛政。
他思來想去,最后竟然回憶起了于謙。
如果此人在世,估計會對天子此法舉雙手雙腳贊同,然后寧可背負罵名,也得幫皇帝把政策推行下去。
“于廷益啊于廷益,世上怎么會有你這樣的人?”
也許是老來難眠,半夜李賢披著外袍在院子里靜坐,忽然就對著庭中月光感慨起來。
“難怪你會有個“文正”的謚號。”
之后,他便定了主意。
他已經老了,以眼下輔佐兩代天子重振大明的功績,青史之上,自然能得幾聲贊譽,沒必要給自己尋污點,弄個晚節不保。
相反,他要幫皇帝分擔一些壓力,把這個“君臣想得”,做到最后!
“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回家路上,路過太學大門,李賢輕聲念出了皇帝親筆御賜給太學生的校訓,竟是露出了幾分笑意。
他李賢,豈能不得“賢”哉?
當天下午,早就有所準備的京中諸將以皇帝手喻出行地方,和都察院的御史坐鎮各省,用武力幫士紳們算清楚,他們應該繳的稅額,也順便免費幫他們清點一下家產,免得這些人連自家田土有幾畝都不知道。
在南京的李繼業極為興奮。
這活,他熟啊!
想當年,他就是靠著拆別人房子有功,成功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才有如今“南京鎮守使”的風光。
若是再來一次,先祖的國公爵位,豈不能夠失而復得?!
而且比起別的家族,李家的情況要輕松一點,繳稅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要知道,在物流專家李景隆作死,導致全家戴罪之時,李家的產業都是被抄了個干凈的!
后面雖有李繼業興復家族,可他們家在南京這種繁華之地,田土早就被別人給占有了,沒多少地方給他們插手。
而且李景隆起家便在于查抄土地,于兼并田莊一事,自有忌諱,不愿多干。
所以搞到現在,他家名下的土地都不多。
“今日又能得一場富貴!”
李繼業抱住他老婆,大聲笑道,“若是此生能以功勛重開曹國公府,為夫必要給你掙一個夫人誥命回來!”
妻子有點為他擔憂,“像這種得罪人的事,夫君還需要多加小心。”
“我家為天子做事,何須小心他人?”李繼業毫不在意,“大不了用刀槍棍棒,去和那些人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