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
朝堂之上,金臺高升,皇帝還沒有正式到來。
大臣們便聚在下面,以眼神或者扯袖擺手的方式,進行小聲的交流。
而他們討論的事情,基本都是皇帝的新政。
勛貴班那邊也想說話,畢竟老牌勛貴家里基本都有大面積的田土,“官紳一體納糧”制一來,他們也是無法逃過的。
結果徐永寧帶著張懋、柳承慶直接拿著笏板對著那碎嘴子的勛貴一抽,禁了他的言。
定國公虎目一瞪,“朝堂之上,要講儀態!”
“你們要是扯什么閑話,老子下了朝就去各位家里坐坐!”
徐永寧作為頂級勛貴出身,本來就比這堆二世祖高一頭,更何況他既是皇帝親信,又是身負功勛的大將軍。
來自西域的各種消息在京城瘋狂的時候,徐永寧這個“狂野突擊”派的代表,在西域大肆鎮壓反抗者,還把幾個部落殺得血流成河,直接斷絕傳承的事,自然也會傳回來。
配上徐永寧已經養出來的豪邁絡腮胡,一瞪眼便透出了幾分殺氣,立馬把心疼田產的二世祖們嚇得不敢言語。
其他幾個能跟徐永寧頂一頂的勛貴,都漠然旁觀,明顯是站隊在了定國公這邊。
這些人,都有軍功,也都能領兵,還是在朱見濟手下提拔重任起來的。
他們如此,難保沒有皇帝的授意。
勛貴班的動靜讓文官們注意到了,也察覺到了其中深意,交流頓時少了許多。
因為他們想起來了,國家最大的暴力機關,就是軍隊。
地主們再怎么組織力量抗稅,那也抵不過國家的拳頭。
除非皇帝握不住刀了。
等到捧著刻畫了山河圖香爐的馬沖進來,立于金臺旁,朱見濟才現身來到了早朝大會上。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身后跟隨著很多侍奉皇帝登金臺的宮人,獨自一人跨過奉天殿的門檻,在早晨刺目的金光下入了大殿,一步步來到金臺前,卻沒有落座。
因為他身上披了副甲,腰上佩了柄劍,臉色極為濃重。
有滅國復土的威望在身,此時的朱見濟雖然才二十歲,可在天下人眼里,已經是個讓人畏懼的帝王了。
只是文治出眾,朝臣之中還會有跟皇帝犟嘴挑刺的。
可武功一來,舉手抬足之間,便有殺伐之威,足以威懾許多人。
特別是當一個繼位七年,文治武功都足夠讓青史大書一筆的皇帝披甲執刃上殿之時,會讓朝臣產生無數想法。
“諸卿見朕,為何不拜?”朱見濟按劍而立,掃視眾臣。
朝臣們這才從驚訝中回神,高呼“叩見陛下”,對朱見濟走了朝會的流程。
拜完起立,李賢身為內閣首輔,六部大臣,是已然的宰相,便站了出來,對著皇帝謹慎問道,“臣斗膽,陛下為何如此作派臨朝?可是殿中有匪徒,意欲刺王殺駕?”
“非也,只是朕昨晚想了一宿,自覺官紳一體納糧繳稅之事,關系重大,于國而言,能增百年氣運,利百姓無數,故而不敢輕忽,以違祖宗之業,便換了身甲胄,以示心意。”
禮部侍郎忍不住踏步出列,“我大明君臣相得,陛下心意堅決,何須著甲上殿?一言而決,我等自然領命而行!”
朱見濟笑了,“是嗎?”
“可朕昨天統計過了那些反對官紳繳稅的奏疏報告,多的是官員寫過來的啊!”
“朕要你們做,你們就肯乖順聽從了?”
“當然,你們可以隨意的許諾,但朕,不信!”
朱見濟忽然來的一句,讓臣子驚的不輕。
勛貴里的皇帝親信立馬跑出來,為朱見濟維持秩序,排列兩側,盯著文官們。
其實要做這事,奉天殿上的禁軍侍衛完全可以代替,何須這些有軍功的將領親自動手?
無非是表態站隊而已。
朱見濟繼續說道,“卿家們知道,朕喜歡看史書,也很信服唐太宗所說的,‘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之話。”
“這些年來讀史,先是想著為何唐宗有如此囑咐,后人卻仍舊天命轉移,興亡數代?”
“朕想來想去,最后還是覺得,根本是在民心上面。”
“民心不穩,自然國家社稷不穩!”
群臣吶吶,只是聽著朱見濟言語,不敢在一堆染過血的將領面前,打斷皇帝發表感言。
“按穩民心,先是要讓老百姓活下去,然后是要他們活得好…其中要處,就是公平!”
朱見濟點了戶部侍郎邱浚出來,讓他替自己接話。
因為業務能力出眾,做事不怕吃苦,從而入了皇帝眼的邱浚表現的很積極。
“我朝立國以來,優待士人,故而免其稅收之責,意在供養讀書人,以為國事服務。”
“只是此政行來至今,已有弊端突顯——”
“士人有了功名后,名下免稅田土面積廣闊,亦倚仗權勢,侵占地方。同鄉地主,將田地投靠于其名下,以此法逃避國家征稅,反而用低一等的銀錢,交由結交的士紳…”
“故而不僅士紳不用繳稅,靠于其下的地主也不用繳稅,本該交由朝廷的錢,落入了二者口袋,實瘦國肥家,以公謀私。”
“國朝承平日久,考取功名的士人越多,故而免于賦稅的田土也就越多,其中還要扣除被侵占隱瞞的部分。”
“臣奉陛下之命,清點了戶部檔案,核算各地繳稅詳情,發現士紳所繳,遠遠不及農戶,乃至于其他方面。”
“是啊,士紳不交稅,稅都讓老百姓承擔上了。”
朱見濟讓邱浚退下,繼續講道。
“肉食者都不肯為國家繳納賦稅,朕又有何臉面,強求百姓交錢?”
“天下士紳享受了那么好的待遇,住著高門大院,聽著阿諛奉承,何其瀟灑?怎么朕讓他們繳稅,就仿佛成了千古罪人?”
“百姓辛苦耕種一年,尚且難求溫飽,卻還要拿出部分錢財,供給國家…之后結余,也不知道要多少錢,才能攢出來一套青磚瓦房。”
“朕去了陜西,路過直隸,見了不少世面民情,得知此事后,心中著實難耐!”
“官員、士紳,所兼并之田莊占天下之半,皆不納稅,小民百姓能耕之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賦!”
“何其荒謬!”
“可這件事,本就是人人皆知,卻人人不言!”
“那些上奏疏,說朕要自掘根基,違背祖宗與士大夫治天下道理的,說朕與民爭利的…是把朕當傻子,還是以為仍在前朝?!”
“如今天下太平無有外敵侵略,可打一個亦力把里,也要花掉近半國庫…”
“你們說大明遠邁漢唐,可漢唐滅國之戰何其之多,哪有我朝這樣的?”
“諸卿列于朝堂之上,手里真就干凈?”
“朕告訴你們,”朱見濟拔出佩劍,銳利的寒光映在了他的臉上,“朕既然發現了問題,也頒布了政令,就是離弦之箭,絕不回頭!”
“高山如何?朕也要踏平了它!”
他猛地持劍一揮,將金臺一角砍出一道裂縫。
“乾圣之后,士紳一體納糧繳稅,就是基本國政。”
“朕要看看,是抗稅的人頭硬,還是朕手里的刀硬!”
朱見濟當皇帝久了,也想明白了,要坐穩江山,最重要的就是辦好三件事:
公平,
公平,
最后還是他媽的,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