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被用四五張桌子搭起來一個高臺,正有一個穿著長衫的人站在上面,說得吐沫橫飛。
“這誰啊?”
徐永寧牛飲了一口茶水,問掌柜的。
“聘來的說書先生,正在給人講什么西游記呢!”
此時西游記的相關故事已經流傳起來了,只是人物形象和情節有些不一樣,而且故事分分散散,不成體統,只等吳承恩這位“白馬王子”過來,將之分門別類,整編成流傳數百年的名著。
朱見濟雖然沒有把吳承恩的活兒做了,但是為了迅速推廣德云社的口藝人們,也利用后發優勢將民間流傳的“猴王修仙傳”捋了一遍,好歹有個開頭結尾,加了一些段子進去,用來吸引吃瓜群眾。
只是人民的意志是強大的,隨著口藝人的講述,聽眾們仍舊自發給它取了西游記這個書名。
知道這事的朱見濟只希望吳承恩能別怪自己,畢竟他隨手為之擺了下故事大綱,實在是比不上后來完整版的名著。
“猴子有什么好看的?”
徐永寧只是聽了一兩句,發現自己對“猴子偷桃”沒什么興趣,就吃起了掌柜的送上來的烤鴨。
而等烤鴨被三人分食的差不多,高臺上的說書先生也正好講完一個篇章,結束了口水飛濺的一天。
低下的聽眾紛紛叫好。
然后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借由聽書的趣味猶在,感嘆起來如今的太平世道。
“眼下真是托了景泰皇帝的福了,要是放在先前的正統朝,要么是太監干政,要么是外敵來襲,咱們哪里有這閑工夫聽人說書?”
這話說的有點偏激,畢竟正統朝十多年的時間,要論太平光景還是有的。
但重點不在于正統皇帝在位的時候,百姓生活太不太平,而是那幾乎層出不窮的惡人惡事——
在正統皇帝剛登基時,太皇太后張氏還在,王振被她壓著是蹦噠不起來的,但這并不妨礙孫家人仗著孫太后,在民間充當人形螃蟹。
以孫繼宗有膽子替家奴討要官職可以看出,這家人的行事作風有多狂野。
張太皇太后深居皇宮,管不到外面,其他官員也不敢隨便跟孫家作對,到頭來被坑了的反而是老百姓。
誰讓普通人沒話語權呢?
傳統的士大夫們都說自己是“替天子牧民”的,某種程度上的確也沒把老百姓當人看。
反正又不是上等人受罪。
好在后面王振支愣起來了,官老爺們也跟老百姓隔一個坑里窩著,總算有點感同身受了。
老百姓忍啊忍啊,總想著天子圣明,只是一時被小人蒙蔽了,總能等到青天大老爺帶著圣光下凡的那一天。
結果等來了個北京保衛戰。
茶樓里坐著的,可有不少親身經歷過戰爭的幸存者。
于是他們也跟著感嘆起來,夸起了景泰帝。
因為對比起前一個皇帝,當今陛下雖說沒有很值得讓人夸贊的地方,但好歹稱得上知人善用。
而且景泰帝登基以來,沒什么勞民傷財的行為,頂多給身邊的人賜點金子和田土,竟然還算是簡樸的。
老百姓是種很單純的生物,他們可不管朝堂上的人有多臟,政治斗爭有多激烈,反正只要日子過得去,那龍椅上的就是個好皇帝,朝廷就是個好朝廷。
景泰朝到現在五年了,除了頭一年顧著反擊瓦剌忙活了點,剩下四年是越過越好,頻繁的天災在朝廷的努力救助下,也沒有造成太大的問題。
苦日子只是回憶,好日子才是值得他們湊在茶樓里聊天扯淡的。
鍋底灰也就抹到了太上皇跟王振臉上罷了。
但是在眾人的感嘆中,忽然響起了幾聲破壞氣氛的抽泣哽咽。
其他人聞聲一看,發現是對角落里的老夫妻在抹眼淚呢。
“我兒子五年前戰死了…聽你們說這話,一時忍不住…我們家絕后了啊!”
老人互相依偎著,眼圈通紅,花白頭發雜亂,可見日常沒有好好打理。
五年前…那是北京保衛戰的時候了。
不用多說,其他人也猜到了來由。
然后以這對老夫妻為引子,又有人哀傷起來,“我大哥也被瓦剌人殺了…”
“我老娘是因為在街邊買菜,沖撞了會昌侯的家奴,被踢了一腳不治身亡的!”
“我家受了閹黨禍害…”
“我家里也是!”
嘰嘰喳喳的,本來一派和氣的茶樓突然變成了賣慘大會,一時之間啼哭聲不止。
高臺上的說書先生當即感同身受,表示既然大家都在賣慘,那讓我們來分析下這些慘狀到底是為什么來的?
于是他一拍桌上醒木,喝了一口茶水潤喉,講起了正統十四年的各種混亂。
其中突出的重點,就是正統皇帝的各種瞎搞。
因為所謂的權宦和外戚,他們的權力的來源就是皇帝。
有皇帝的支持和放縱,才有這些人欺負老百姓的情況發生。
但他說的也很小心,沒有把話題引導朝堂上去——
在老百姓的口中,某位皇帝可以糊涂,某些大臣也可以變成非酋,但整個朝廷的形象是不能被破壞的。
所以糊涂皇帝成了太上皇,奸臣也通常迎來了狗頭鍘。
徐永寧倒是沒聽說過這些亂子。
因為身份有別,作為上等人隨便抱怨皇帝,那是有可能“聞寡人之耳者,罰廷杖五十”的。
他聽得津津有味,看別人的熱鬧。
只是沒過多久,就發現旁邊張懋也在垂淚,憋著嗓子在哼哼。
“你怎么了?”徐永寧大吃一驚,懷疑掌柜的是不是在烤鴨里下毒了。
“就是想起了我爹。”張懋小聲回道。
老英國公張輔對這個幼子是很喜歡的,有空了會逗張懋玩,還放任張懋的小別扭,甚至因為擔心自己百年之后,老大哥欺負小弟弟,還特意轉了一些財產到年幼的張懋名下,保證他離開英國公府也能生活富貴。
誰能想到現在的張懋根本不需要財產了,直接上位成了新的英國公。
“我爹死的連尸體都找不到,有人說他被瓦剌人用馬踩到泥里去了!”
張懋說到這里,終于忍不住,也跟著樓下的賣慘人一塊嚎啕大哭。
柳承慶也流淚。
他父親是總督神機營安遠侯柳溥,五年前的保衛戰里也是上了戰場的。
那時候已經記事的柳承慶每次看到他爹,印象最深的就是老爸的灰頭土臉和滿身硝煙味。
還有他全家的惶然緊張,給年幼的柳承慶刻下了一些陰影。
要是柳溥也戰死了,跟張懋比起來,唯一好的就是他們家能給他爹收尸吧。
爸爸死的早,徐永寧就沒有這樣的煩惱。
但他同樣為小伙伴打抱不平。
此時底下的說書先生,已經列數出了在五年前戰死的幾十位國家棟梁,并且把他們的身后事都攤牌了——
多數死無全尸,至今只有衣冠冢。
而且礙于南宮里住著的太上皇,這些年輕時為大明鞠躬盡瘁的臣子,死了也沒有被朝廷正名。
因為正了這些人的名,太上皇又如何自處?
有人被挑起了怒火,“哪里有這樣的糊涂天子!”
“就是!我聽說英國公家幾代老臣了,誰知道竟然有這么個下場!”
身邊小伙伴眼淚糊了一袖子,
徐永寧終于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來,雙手各拉一個,“走,咱們進宮!”
“我帶著你們去找太子,讓他去和陛下說,給老臣們一個說法!”
遇到問題就直接說嘛,哭哭啼啼的哪里大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