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衍圣公的到來。
于揚州府衙前澄清事實真相。
江都城中的風向,再次一變。
在當日那些在場的清流們的宣揚推廣下,萬高幾乎成了一個完人。
若不是,衍圣公后來補充了一句,人無完人,只怕萬高就要被活生生的捧殺致死了。
但總體來說,眼下沒人敢再說,萬高有失人倫道德。
兩淮鹽商曹禮家中。
葉英發怒火中燒,唾沫飛濺。
珍貴的官窯茶盞,碎的滿地都是。
碩大的碧玉屏風,四分五裂。
前宋加蓋了徽宗私印的宮廷山水畫,從中間斜拉著斷裂開來。
曹禮跪在地上,五體投地。奢華精致的衣袍,布滿了稀碎的茶葉。
頭上的帽子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頭發凌亂紛雜。
但是他卻不敢動彈半分,甚至連一口大氣也不敢喘。
葉英發的怒火已經發作了半個時辰。
此時,他已經感到了陣陣的疲倦,一股股的無力感,從心底升起。
然而,心中卻是煩躁不已。
“將秀秀喊來!”
秀秀!
聽到秀秀兩字。
曹禮渾身一顫,緊貼著地磚的臉頰,瞬間扭曲在一起,猙獰無比。
然而他依舊是不敢發作,不敢反抗半分。
哪怕…
哪怕秀秀是他的…
他唯一的親生女兒!
“去,將秀秀喚來!”
曹禮趴在地上,轉身看向廳外,大聲的叫喊著。
一名尖嘴猴腮的仆役,趕忙沖向后宅。
葉英發的心頭火熱火熱的。
他的眼底,在不斷的跳動著,讓他覺得,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一直被隱藏著的那只猛獸,快要掙脫往日層層疊加上去的封印。
“讓曹麻氏也來…”
曹禮心中一沉。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卻總是無可奈何,心中悲哀的長嘆一聲。
此時悔恨,已是枉然。
“讓夫人也過來!”
曹禮再次朝著外面喊了一聲。
這次不見人影,只聞一串有些凌亂的腳步聲。
少頃。
一名,大抵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女,臉色蒼白,眼底布滿血絲,面無表情的走進正廳里。
隨后,又有一名中年婦人走了進來。
婦人的面容姣好,身段輕盈,肥瘦適宜。
她的嘴唇,已經過分的用力,一片煞白一片血紅,顯得有些怪異。
兩道身影腳步,出現在曹禮左右。
但是他不敢抬頭,不敢看一眼。
依照往常,曹禮匍匐在地上,向著廳外退出。
“你留下!關門!抬起頭!”
葉英發的聲音,如同魔音一般,鉆入曹禮的耳中。
瞬間,曹禮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所有的掩飾都沒有了,布滿憤怒和怨恨。
兩道黑影,不知從何處降臨,出現在曹禮的身前。
啪啪!
兩掌,力度幾無差別,落在了曹禮的兩邊臉頰上。
兩名只留著一雙眼睛在外面的黑衣人,不過一米五左右的身高,腰間掛著一把倭刀,斜側插著一把斷刃。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兩名瀛洲死士。
讓曹禮頓時心中大驚,兩股戰戰。
他想到了自己剛剛的舉止,不由的心中大驚,震顫不已。
地面上,堆積了一片液體,反照著曹禮惶恐的表情。
他卻不管地上散發著騷臭的液體,整個人再次匍匐在地。
臉頰,整個的埋在了騷臭液體里。
“哼!”
葉英發冷哼一聲。
“脫!”
此間。
葉英發如同帝王一般,執掌著所有人的生死。
從深淵里發出的聲音,讓兩名女子,渾身一顫。
衣衫嗦嗦。
裙帶松懈。
大明朝的兩榜進士,封疆大吏,在這一刻化身煉獄魔王。
兩淮巡鹽御史衙門。
衙門附帶的牢獄。
此時正在被錦衣衛替換接管。
黑暗陰沉,是所有牢獄的共性。
不深的排水溝里,時刻在散發著血腥味,惡臭味。
大抵是從大明朝伊始,就被運進來的稻草,腐爛發酵時時刻刻散發著不可名狀的氣味。
碩大的一刀斬不斷的老鼠,毫不畏懼生人,靠在墻角,轉動著兩只綠油油的眼睛,觀察著家里的客人們。
等客人不再叫喚,就會成為它們的食物。
刑訊間里。
王博厚被架在了木架上。
時間不過剛剛過去小幾個時辰,他就從牢房外面,被轉移到了這里。
而他,除了一件瀆褲,身上再無半片布。
短短數個時辰。
王博厚的食指,最前端的關節,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雙臂,被粗大的鐵釘,釘死在木架上,整個人懸空,卻又未曾徹底。
裸露的腳底,是兩塊釘滿鐵釘的木板。
只要他稍微松懈半分,鐵釘必然穿透腳掌。
只不過,現在他的腳掌,已經是血淋淋一片,布滿無數的血窟窿。
刑訊間里,沒有其他人。
時間好似停滯了一般,就連空氣,也好像不再流動。
當然,王博厚并不知道空氣是什么。
可憐而無知的人。
雙臂陣陣發疼,王博厚能清晰的感受到,血液由血管,從鐵釘透體的地方,緩緩的流淌出去。
很緩慢,讓他一時半會斷無死去的可能。
雙臂越發的無力。
刺啦一聲。
王博厚整個人胡亂的顫抖著,渾身的血水混雜著汗水。
他在聲嘶力竭的吶喊著,哭嚎著。
放在地上的,那兩塊布滿鐵釘的木板,再次與王博厚的腳掌,來了一次親密的接觸。
這一次,他再無力氣,讓自己掙脫。
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但又不會那么的快。
身后是牢房的窗戶,陽光從外面照射進來。
不大,但卻將他的影子,照得很清楚。
王博厚艱難的扭動著腦袋,卻發現自己怎么也看不到身后的窗戶。
他開始后悔了。
后悔自己為什么要來到兩淮,為什么要貪心兩淮鹽場的利益,為什么會如飲甘泉的向葉英發投誠。
萬高要從他的嘴里掏出證據來。
掏出,所有能夠扳倒葉英發,乃至兩淮鹽務場上方方面面的人物的證據來。
但是王博厚不敢說。
他想死,不想說出任何一條證據來。
他一人死,能換來全族上千人的活命。
很劃算的生意!
但是,嘴里被塞了一顆表面凹凸不平的木球,讓王博厚失去了最后一個死亡的可能。
外面的傳來了腳步聲。
聲音很整齊。
王博厚聽過這種聲音。
當時在城外碼頭,兩淮官員迎接皇太孫的時候,他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那是跟在皇太孫身后,下船的大明幼軍衛以及錦衣衛的腳步聲。
千人如一人。
王博厚知道。
自己死亡的愿望。
快要實現了。
王博厚已經很清楚,皇太孫這一次來兩淮,究竟是要干什么了。
皇太孫是要殺葉英發!
他就不是為了那兩百萬兩募捐銀子。
他為的是,整個兩淮鹽務場上,所有的利益!
王博厚第一次覺得,若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他已經預感到,今日大抵是要交代在這里了。
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的接近過。
他不恨皇太孫,也不恨錦衣衛,甚至連兩淮巡鹽御史萬高,他也生不出怨恨來。
他恨自己。
恨曹禮。
恨葉英發。
往日里,在兩淮呼風喚雨,腰纏萬貫,富可敵國,到頭來卻不過是獨自無助的,在這幽暗的牢獄之中痛苦的哀嚎著。
王博厚已經記不清,自己第一次見曹禮是什么時候了。
也記不清,自己是怎么拿到了第一筆,總數一萬的鹽引,然后三萬,五萬,十萬。
王博厚更記不清,自己會將兩淮鹽場的事情,親自交到由曹禮帶來的倭寇手上。
他只記得,家中的妻兒老小,被葉英發派出的黑衣人,嚇得蜷縮在地,苦苦求饒。
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經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
腳上是透體的鐵釘,王博厚卻已經感受不到痛苦。
雙臂被釘死在木架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知覺。
陽光!
陽光下,只有自己的影子。
影子。
越發的飄渺虛無起來。
“王博厚。”
“抬頭。”
牢房里,層層鐵欄被推開的聲音,傳入王博厚的耳中。
隨著,是一身呼喚。
王博厚機械般的抬起頭,嘴角拖出一條血絲,懸落在地。
“啊…”
聲音,低沉的從他的嗓子里鉆了出來。
眼睛有些模糊。
那是因為,雙眼已經被血水糊住了。
但王博厚還是看了清楚。
是皇太孫來了!
跟在他身邊的人,穿著一身能讓小兒止啼的飛魚服。
該是那個跟著太孫,來到江都城的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才是。
叫什么名字來著?
叫羅向陽!
在旁邊,是兩淮巡鹽御史萬高。
看到萬高冷著臉,王博厚呵呵的笑出了聲,有些別樣的意味。
萬高自然也注意到了王博厚的反應,他低低的冷哼一聲,揮揮手。
從他的身后,走出兩名文書小吏,手拿著筆墨,坐在了一旁的桌案前。
這是要記錄口供了嗎?
口供,自己必然是不能說的。
如今,他想拖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轉運使葉英發下水。
他不怕死,但他害怕,自己的家人會因為自己今日說出口的話,而成為刀下冤魂。
“王博厚,錦衣衛緹騎,此時已經去你家了,將會帶著他們暫住揚州衛大營。”
朱瞻基說了一句,手里捏著一塊剛剛掏出來的絲巾,交給身邊的羅向陽。
羅向陽上前,臉色如常的走王博厚的眼前。
羅向陽的左手掐住了王博厚的下巴,右手拿著太孫交給的絲巾,不太溫柔的在王博厚的臉上擦拭著。
該是吐一口血水才是吧?
但他沒有這么做,閉著眼,任由對方粗暴的擦拭著自己的臉。
少頃,腦袋一沉。
王博厚緩緩的睜開眼,看向站在眼前不遠處,依舊在默默注視著自己的皇太孫。
他不由的仰天長嘆。
“太孫如何知曉,他們會拿罪民家小為質?”王博厚終究還是問了出口。
“話本里,可不都是這樣寫的?”朱瞻基淡淡的反問了一句。
王博厚頓時沉默下來。
是啊。
話本里是這樣些的。
話本里還有寫到,做了壞事的人,總是會被懲治的。
想來,葉英發此時若是知曉此事,大抵會怒不可止。
葉英發一旦怒火中燒,會做什么?
大概,曹禮那混賬玩意,又要做前唐房家子,院外守門的舊事了。
哈哈!
想著這二人可能會上演的事情,王博厚不由的發出笑聲來。
因為笑的太過開心,王博厚的兩眼都流出了淚來。
紅色的。
是血淚!
“我說!”
笑聲停歇,王博厚定定的看著皇太孫,鄭重開口。
聽到王博厚愿意交代一切。
朱瞻基不由覺得有些落寞無趣,他點點頭,背起雙手,轉身向著牢房外走去。
陽光很刺眼。
夏蟬很吵鬧。
熱浪滾滾,晃動著朱瞻基的衣擺。
腳下是一條螞蟻行軍隊伍,正在搬運著不知究竟的事物,向著一旁的墻角過去。
忽然,一片黑影,出現在螞蟻隊伍上空。
撲通。
一片煙塵,飛濺開來。
螞蟻們的行軍隊伍,被一只靴子攔腰斬斷。
靴子抬起,然后落在一枚氣味很重的果子上,踩著果子在地上劃出了長長的一條線,畫出一個不太圓的包圍圈來。
輸送利益的鏈條,被徹底的打斷。
留在后方的螞蟻們,亂作一團,卻無處可去。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兩淮鹽務官場整體崩塌,官商勾結,內外勾連。”
“現在如何?”靴子的主人在詢問,靴子則是在包圍圈里,一步步的蠶食著,留下一片片的尸骸。
“流血不止,血盡而亡。”
靴子停頓了一下,懸空在大抵上,造出很大很大的一片陰影。
最終,靴子還是落在了包圍圈,最后的一片地。
全軍覆沒!
“收斂遺體,妥善料理。”朱瞻基面無表情,讓一旁稟報消息的羅向陽,猜不出太孫的心思。
“是,已經交代下去了。”
朱瞻基拍拍手,跺跺腳,看向羅向陽:“既然我們想要的東西都拿到了,就按照計劃行事吧。
命揚州衛接管江都城防,封鎖城門,無令不得出入。
命幼軍衛開拔,分赴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衙門、兩淮轉運使葉英發府邸、晉商曹禮府邸等相關之處。
命…讓孔彥縉于揚州府衙設宴,宴請揚州士林清流,研習圣賢文章。
命揚州知府鄧永新,召集兩淮鹽商,于和風閣吃酒,就說乃是本宮請客!”
整個江都城、揚州、兩淮,在這一刻,好似被一張天網籠罩,網口正在扎進,網底正從水底下升起。
網中。
豐富精彩。
“是!”
簡單而沉著有力的回答,羅向陽左手掌心,抵著腰間的繡春刀,疾步而出。
少頃。
江都城大動。
青天白日之下,江都城門盡數關閉。
揚州衛大營,官兵齊出,接管城防,巡視城中各處要害。
做客揚州的太孫親軍幼軍衛,分撥數隊,奔赴城中各處目標地點。
剛被衍圣公教訓了一頓的揚州士林清流們,各自收到了衍圣公的請柬,紛紛招呼家中馬車,再次齊聚揚州府衙。
因之前被轉運司衙門召集,尚未離去的兩淮鹽商們,還在城中觀望。
徽商代表丁志明、張建白,率先而動,帶領著大小徽州商賈,前往由揚州知府鄧永新邀請,太孫做東的和風閣。
王博厚已經很清楚,皇太孫這一次來兩淮,究竟是要干什么了。
皇太孫是要殺葉英發!
他就不是為了那兩百萬兩募捐銀子。
他為的是,整個兩淮鹽務場上,所有的利益!
王博厚第一次覺得,若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他已經預感到,今日大抵是要交代在這里了。
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的接近過。
他不恨皇太孫,也不恨錦衣衛,甚至連兩淮巡鹽御史萬高,他也生不出怨恨來。
他恨自己。
恨曹禮。
恨葉英發。
往日里,在兩淮呼風喚雨,腰纏萬貫,富可敵國,到頭來卻不過是獨自無助的,在這幽暗的牢獄之中痛苦的哀嚎著。
王博厚已經記不清,自己第一次見曹禮是什么時候了。
也記不清,自己是怎么拿到了第一筆,總數一萬的鹽引,然后三萬,五萬,十萬。
王博厚更記不清,自己會將兩淮鹽場的事情,親自交到由曹禮帶來的倭寇手上。
他只記得,家中的妻兒老小,被葉英發派出的黑衣人,嚇得蜷縮在地,苦苦求饒。
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經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
腳上是透體的鐵釘,王博厚卻已經感受不到痛苦。
雙臂被釘死在木架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知覺。
陽光!
陽光下,只有自己的影子。
影子。
越發的飄渺虛無起來。
“王博厚。”
“抬頭。”
牢房里,層層鐵欄被推開的聲音,傳入王博厚的耳中。
隨著,是一身呼喚。
王博厚機械般的抬起頭,嘴角拖出一條血絲,懸落在地。
“啊…”
聲音,低沉的從他的嗓子里鉆了出來。
眼睛有些模糊。
那是因為,雙眼已經被血水糊住了。
但王博厚還是看了清楚。
是皇太孫來了!
跟在他身邊的人,穿著一身能讓小兒止啼的飛魚服。
該是那個跟著太孫,來到江都城的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才是。
叫什么名字來著?
叫羅向陽!
在旁邊,是兩淮巡鹽御史萬高。
看到萬高冷著臉,王博厚呵呵的笑出了聲,有些別樣的意味。
萬高自然也注意到了王博厚的反應,他低低的冷哼一聲,揮揮手。
從他的身后,走出兩名文書小吏,手拿著筆墨,坐在了一旁的桌案前。
這是要記錄口供了嗎?
口供,自己必然是不能說的。
如今,他想拖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轉運使葉英發下水。
他不怕死,但他害怕,自己的家人會因為自己今日說出口的話,而成為刀下冤魂。
“王博厚,錦衣衛緹騎,此時已經去你家了,將會帶著他們暫住揚州衛大營。”
朱瞻基說了一句,手里捏著一塊剛剛掏出來的絲巾,交給身邊的羅向陽。
羅向陽上前,臉色如常的走王博厚的眼前。
羅向陽的左手掐住了王博厚的下巴,右手拿著太孫交給的絲巾,不太溫柔的在王博厚的臉上擦拭著。
該是吐一口血水才是吧?
但他沒有這么做,閉著眼,任由對方粗暴的擦拭著自己的臉。
少頃,腦袋一沉。
王博厚緩緩的睜開眼,看向站在眼前不遠處,依舊在默默注視著自己的皇太孫。
他不由的仰天長嘆。
“太孫如何知曉,他們會拿罪民家小為質?”王博厚終究還是問了出口。
“話本里,可不都是這樣寫的?”朱瞻基淡淡的反問了一句。
王博厚頓時沉默下來。
是啊。
話本里是這樣些的。
話本里還有寫到,做了壞事的人,總是會被懲治的。
想來,葉英發此時若是知曉此事,大抵會怒不可止。
葉英發一旦怒火中燒,會做什么?
大概,曹禮那混賬玩意,又要做前唐房家子,院外守門的舊事了。
哈哈!
想著這二人可能會上演的事情,王博厚不由的發出笑聲來。
因為笑的太過開心,王博厚的兩眼都流出了淚來。
紅色的。
是血淚!
“我說!”
笑聲停歇,王博厚定定的看著皇太孫,鄭重開口。
聽到王博厚愿意交代一切。
朱瞻基不由覺得有些落寞無趣,他點點頭,背起雙手,轉身向著牢房外走去。
陽光很刺眼。
夏蟬很吵鬧。
熱浪滾滾,晃動著朱瞻基的衣擺。
腳下是一條螞蟻行軍隊伍,正在搬運著不知究竟的事物,向著一旁的墻角過去。
忽然,一片黑影,出現在螞蟻隊伍上空。
撲通。
一片煙塵,飛濺開來。
螞蟻們的行軍隊伍,被一只靴子攔腰斬斷。
靴子抬起,然后落在一枚氣味很重的果子上,踩著果子在地上劃出了長長的一條線,畫出一個不太圓的包圍圈來。
輸送利益的鏈條,被徹底的打斷。
留在后方的螞蟻們,亂作一團,卻無處可去。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兩淮鹽務官場整體崩塌,官商勾結,內外勾連。”
“現在如何?”靴子的主人在詢問,靴子則是在包圍圈里,一步步的蠶食著,留下一片片的尸骸。
“流血不止,血盡而亡。”
靴子停頓了一下,懸空在大抵上,造出很大很大的一片陰影。
最終,靴子還是落在了包圍圈,最后的一片地。
全軍覆沒!
“收斂遺體,妥善料理。”朱瞻基面無表情,讓一旁稟報消息的羅向陽,猜不出太孫的心思。
“是,已經交代下去了。”
朱瞻基拍拍手,跺跺腳,看向羅向陽:“既然我們想要的東西都拿到了,就按照計劃行事吧。
命揚州衛接管江都城防,封鎖城門,無令不得出入。
命幼軍衛開拔,分赴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衙門、兩淮轉運使葉英發府邸、晉商曹禮府邸等相關之處。
命…讓孔彥縉于揚州府衙設宴,宴請揚州士林清流,研習圣賢文章。
命揚州知府鄧永新,召集兩淮鹽商,于和風閣吃酒,就說乃是本宮請客!”
整個江都城、揚州、兩淮,在這一刻,好似被一張天網籠罩,網口正在扎進,網底正從水底下升起。
網中。
豐富精彩。
“是!”
簡單而沉著有力的回答,羅向陽左手掌心,抵著腰間的繡春刀,疾步而出。
少頃。
江都城大動。
青天白日之下,江都城門盡數關閉。
揚州衛大營,官兵齊出,接管城防,巡視城中各處要害。
做客揚州的太孫親軍幼軍衛,分撥數隊,奔赴城中各處目標地點。
剛被衍圣公教訓了一頓的揚州士林清流們,各自收到了衍圣公的請柬,紛紛招呼家中馬車,再次齊聚揚州府衙。
因之前被轉運司衙門召集,尚未離去的兩淮鹽商們,還在城中觀望。
徽商代表丁志明、張建白,率先而動,帶領著大小徽州商賈,前往由揚州知府鄧永新邀請,太孫做東的和風閣。
誰能想到。
執掌兩淮鹽務的權勢人物。
就這樣死了。
這樣一位人物,死,怎么也得是轟轟烈烈的。
轟倒是轟了。
被皇太孫,一槍轟了。
烈,半分沒有。
曹家的老仆,已經徹底的癱瘓在地,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發生了的一切。
那可是轉運使葉大人啊!
那可是在曹家,可以做任何事情的大人物啊!
就這么死了。
曹禮的懷里,滿是血水,將衣裳和身體緊緊的粘在一起,血水糊在臉上,讓人分不清他的面目。
脫力了的葉英發的尸體,不自主的下沉,拖帶著曹禮,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曹禮已經不想動彈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逃不了了,他的罪孽太重了,犯下的惡性太甚。
皇太孫的腳步聲,已經近在耳畔。
曹禮緩緩的抬起頭。
他的手,從躺在他懷里的葉英發的后背上抽出,帶著那柄染血的匕首。
堵塞物消失,一股血水,在內壓下,奔涌而出。
他抬起雙手,在眼窩里重重的揉搓著,將睫毛上結塊的血水搓開。
“你為何要殺他?”
朱瞻基的注意力,始終在曹禮的身上。
所以,他有些不解。
他殺葉英發,是因為必須死,不死何以推行后面的計劃。
但是他不明白,曹禮這位葉英發的頭號追隨者,會如此悍然的刺殺葉英發。
曹禮的嗓子一片沙啞。
他張張嘴,發出秋風穿堂的嗚咽聲,啊啊了幾聲后,他終于成功的將音節發出:“不共戴天!”
“啊…”
“哇!”
“我的兒吶…”
朱瞻基正要追問的時候,只聽屋子里,傳來一道婦人的哭嚎聲。
抬頭張目,朱瞻基望了進去。
原木泛紫的柱子下,中年婦人面目愴然,緊緊的懷抱著一具年輕的少女尸首。
朱瞻基眼角猛跳一下,剛剛抬起的腳再次放下,且連著后退兩步,將視線從屋子里抽了回來,避過屋子里的場面。
等到他再次看向三魂六魄俱滅的曹禮時,眼中多了些感同身受的憐惜。
“兩淮,已成定居,葉英發身為罪魁禍首,如今已被本宮誅殺,爾等若有舉證,可免死罪。”
縱使這兩年,已經殺了無數的人。
但朱瞻基,眼下卻還是難得的仁慈了一回。
不管是仁慈,還是優柔寡斷,亦或是心慈手軟。
現在,他就是不想再殺人了!
帶領著官兵的張天,時刻關注著眼前,見太孫這般暗示,他揮揮手,讓身后的官兵散開。進入到曹府各處,搜查抄沒證據及錢財。
曹禮則是愣愣的看著皇太孫。
“罪民想過會有這么一天,但沒有想到會來的這么快。”
“草民怕死,所有被葉英發要挾,就此走上了不歸路。出賣妻女,勾結倭寇,打壓鹽商,危害百姓。哪一條,都罪該萬死。”
“但草民從來沒有想到,葉英發會死在您手上。”
“我們都想錯了,皇太孫您,可是在南疆,斬殺上萬賊子的人。我等區區幾顆腦袋,如何有擔保。”
這是犯人,臨死前的獨白嗎?
朱瞻基如是想著,他哀嘆一聲:“本宮并非不講道理的人,不然入城之日,便是屠殺之時。之所以現在來,是因為王博厚將一切都說了出來,本宮有了證據。本宮在按著規矩,抓人殺人而已。”
王博厚?
曹禮眼中有些失神。
他低下頭小聲的嘀咕著,然后抬起頭:“王博厚是無辜的!”
“哦?”朱瞻基輕哦一聲,露出一絲好奇。
曹禮自顧自,低沉的繼續說:“王博厚是好人,他是被我們推上去的,他的生意,他的一切,都是為我們…為葉英發做掩護。”
忽然,曹禮瞪大了雙眼:“他如今如何?”
既然皇太孫,都能免除自己的死罪,交代了一切的王博厚,也應當不會有事!
“他死了,流血過多而亡…”朱瞻基聲音低了一些:“本宮已經著人,安排將其厚葬,妥善料理后事。”
曹禮臉色恢復平靜,點點頭“草民有罪…”
說完。
讓朱瞻基怎么也沒有想到的是。
曹禮竟然抓起先前丟在地上的匕首,猛的雙手抱住,扎進自己的脖子里。
血流如注,嗚咽聲從他的脖子里,傳了出來。
曹禮的雙眼,瞪的很圓很圓,嘴巴張的很大很大。
脖子上在漏氣,讓他說不出話來。
他的舌頭,在不斷的動彈著,死死的注視著朱瞻基。
“禍不及家人,可去九邊囤地。”朱瞻基很用力的點著頭,將曹家最后的審判確定下來。
曹禮的嘴合上了。
他臉頰上的肌肉,漸漸的舒緩了下來,抱著匕首的雙手,緩緩的落入胸前。
曹禮的身體,在緩緩的向后躺下。
朱瞻基看得很仔細。
在對方的臉上,朱瞻基看到了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
一聲脆響,再次從屋子里傳來。
朱瞻基心頭一震,快步到門前,一手緊緊的抓著門框,另一手緊緊的攥在一起。
正廳里。
那婦人,已經撞死在柱子上。
“張天!”
朱瞻基低沉的嘶吼了一聲,看著張天走過來:“挑選一處風水好的地方,將此三人合葬。抄沒曹家,曹家其余人等發配就變屯田。”
說完,他重重的一甩衣袖,再也不想待在這里半分。
揚州府衙。
衍圣公孔彥縉做東。
沒有人敢不來的。
濟濟一堂,老小咸宜。
十多席,滿滿當當的,將府衙里的一塊院落,整片占據。
孔彥縉自然是坐在了主桌主位上的。
雖然年輕,但架不住,他出身高啊。
在他的兩邊,是兩位能當他爺爺的爺爺的老爺爺了。
自然,兩位老爺爺,也不敢當孔彥縉的爺爺的爺爺。
三杯酒的開場是沒有的。
喝倒了誰,傳揚出去,都不是好事。
尤其是在如今兩淮揚州時局之下。
孔彥縉拍拍桌子,站起身來。
眾人的目光,被拽了過來。
“今日請了諸位來,是想與大家能坐在一起,能坦誠的交流交流。”
現場,一陣安靜,無人開口接話。
孔彥縉沉默了片刻后,接著說:“今天,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轉運使葉英發,查實徇私舞弊,勾結倭寇,已被處死。所受牽連之人,皆被抓捕。
這是朝廷公正,官府得力。
爾等前番遭受蒙騙,險些使朝廷忠良折損,便是以葉英發為首的人,所做之事。”
孔彥縉說葉英發被處死,既然是胡編亂造的,用意不過是為了震懾住在場的老家伙們。
現場,有消息滯后的,紛紛露出震驚。
安靜的場面,漸漸嘈雜了起來。
孔彥縉抬手下壓:“請諸位過來,主要是想交代一聲,揚州不能亂,也不會亂,大家都將心放在肚子里。朝廷不可能面面俱到,我等身為儒家弟子,自當安撫百姓,行教化之功。”
緩了一口氣,他補充最后一句:“我說完了,諸位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