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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石沉大海無波瀾

  吃完了飯,于謙將碗筷疊放好,交由張差役,又姿態極低的道了一聲謝,便再次轉身走進落滿灰塵的庫房之中。

  這庫房有專門的名稱,喚作架閣庫。

  府縣歷來之文書典籍檔案,皆存放于此,大抵是與南京城外玄武湖上的皇冊庫一般。

  皆是因為這架閣庫之中存檔的文書,乃是事關府縣稅糧戶籍之關鍵,關乎這一地興衰,歸檔于此方便隨時隨地的調取堪合。

  只不過大家素來對這等存在漠不關心,上頭不差下面自然敷衍了事,誰也不愿意整日里面對那枯燥無聊的數字。

  日積月累之下,這些被束之高閣的文書賬冊,也就無人問津了。

  于謙很有耐心,在發現問題的第一時間,翻遍整座架閣庫,將所有關于歙縣人丁絲絹的賬冊統統找出來,一一核查。

  事情已經進行到了關鍵。

  于謙很清楚,這八千多匹絲絹的稅賦,斷然不可能是小小一個歙縣承擔的。

  歙縣不種桑,不產絲,若是黟縣百姓獨立承擔,必然是要賣糧換錢,再用錢換絲絹納稅。

  在于謙的想法里,這筆賬定然是當初一開始就被記錯了,應當是由整個徽州府六縣均攤才對。

  但為何獨獨歙縣一力承擔?

  雖說歙縣是徽州府府治所在,體量比其他五縣大,但也不能這么祈福老實人是不是?

  架閣庫中不能生火,這是為了保證不會走水。

  于謙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芒,將賬冊湊到眼前細細的翻越查看。

  此時他手上的是洪武初年徽州府賬冊。

  徒然,于謙目光一縮,隨后劇烈一放瞪大。

  他找到了!

  賬冊記載,太祖高皇帝在前朝至正二十四年稱王后,于徽州府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修改地方稅賦。

  此次改稅,在賬冊上被記載為‘甲辰法制’。

  但是當年年底,行中書省在復核的時候,卻是發現了一些問題,于是在第二年又搞了一次‘乙巳改科’,對徽州府各項稅賦科目又做了重新調整。

  而問題就處在了這兩次賦稅修改調整中!

  于謙不斷的翻查面前成堆的賬冊,并且拿著大明會典不停的翻越著。

  最后他發現,在當時修改賦稅的時候,朝廷卻是是發現了歙縣的夏糧賦稅數量有問題,當時勘察的結果是歙縣當年去上一年整整差了九千七百石!

  你地方財政,竟然敢偷稅漏稅?

  還差的這么多?

  若是差個百十來石,我們朝廷也就當你耗費了。你差這么多,當我們這些中書省的大人物們是眼瞎?

  補齊!

  必須給老子們補齊了!

  于是,中書省英明的大人們,就對歙縣財政做出了裁決,歙縣三千六百四十六頃輕租田,每畝加征‘夏稅生絲’四錢,用以彌補夏糧缺額。

  于謙怎么看這個裁決,怎么覺得不對勁。

  他絕頂聰明的腦袋告訴他,這件事情沒完。

  于是于謙提筆計算,少頃便得出了一組數據。

  歙縣補九千七百石夏糧,按照當時的作價計算,每石折銀三錢,九千七百石怎么算只有兩千九百一十兩。

  而如今每年歙縣繳納的‘人丁絲絹’八千七百八十匹,作價每匹七錢,折銀六千一百四十六兩。

  兩千九百一十兩。

  六千一百四十六兩。

  這兩個數字很像嗎?

  他爺爺的,一點也不像好不好!

  于謙看著自己得出的數據,頓時傻了眼。

  合著,歙縣老百姓,每年多交了三千多兩銀子?

  天爺爺的,從洪武元年到如今永樂十四年,歙縣老百姓已經交了五十年,加起來近二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

  歙縣老百姓就是一群倒霉蛋!

  于謙不由握緊了拳頭,他很清楚這筆賬不是這么算的!

  腦袋再次埋進浩瀚賬冊之中,這一次于謙將范圍擴大到整個徽州府六縣賬冊之中。

  他很清楚朝廷里的那些大人物,當初斷然不可能只為了一個小小歙縣做決斷,這等能擺在當初行中書省桌案上的,最低也得是整個徽州府才能配上那些大人物們批閱。

  黟縣、休寧縣、婺源縣、祁門縣、績溪縣,包括倒霉催的歙縣,徽州府一府六縣統統虧欠賦稅!

  一個都沒有幸免!

  除倒霉的歙縣外,其余五縣共欠糧一萬七百八十石,折銀作價三千兩百三十四兩。

  于謙對自己的計算能力相當自信。

  歙縣折銀兩千九百一十兩,加上五縣三千兩百三十四兩,這便是六千一百四十四兩。

  與朝廷的‘人丁絲絹’只差二兩銀子!

  答案已經出來了!

  “他娘的,歙縣就是個倒霉蛋!”

  于謙終于是忍不住,將心聲給罵了出來,對歙縣這幫倒霉蛋表示默哀。

  他們一縣老百姓,硬生生五十年,承擔了整個徽州府的當年欠下的‘人丁絲絹’,這一承擔就是整整五十年!

  事情查到這里,于謙已經心知肚明,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當年囯初,四方動亂,朝廷清查地方賦稅,查出來整個徽州府總共短缺了兩萬多石的賦稅,便已‘夏稅生絲’的名義要求徽州府補齊。

  這本來也沒有錯,你地方每年都缺這么多,朝廷還怎么過活?

  以前的,咱們就不算了,畢竟那時候大家都活在前朝的殘暴統治下。

  但往后,你們徽州府要乖乖聽話,這筆白花花的銀子,必須給我們交齊了。

  一兩都不能少!

  對徽州府來說,這也沒有問題,本來就是應該交的一直沒有交,現在咱們徽州府往后都交齊了就是。

  可問題就出在,這筆每年多出來的六千多兩銀子,本來應該由整個徽州府六縣承擔,最后天知道怎么就變成了倒霉催的歙縣一力承擔。

  這一刻,于謙覺得整個架閣庫都在發光,光源正是他自己。

  他覺得自己就是整個徽州府在閃亮的那個人。

  他要為整個歙縣做主,向上頭討回這個公道。

  前面五十年多交的,咱們歙縣就當做好事了,但往后可絕對不能再這樣了!

  欺負老實人,也不是這么個欺負法的啊。

  這就是逮著一頭豬死薅啊。

  豬都薅禿了,還要接著薅。

  “所幸,是我給發現了!”

  于謙放下了手中的本本賬冊,站直撐了一個懶腰,手指和脖子扭動的卡卡作響。

  稍作休息,于謙不該再歇下去,他覺得自己就該為徽州府歙縣百姓做主。

  立即是提筆疾書,不多時一片文采飛揚、條理清晰、數據明確的公文便從于謙筆下寫出。

  這公文之中,于謙擺事實講道理,最后更是提到,這筆補征的賦稅本就該整個徽州府六縣共同承擔,而非歙縣一縣承擔,府志可以作證!

  徽州府志哪里能作證?

  當年這筆賬,沒有任何的提及,根本就沒有清清楚楚的說是徽州府亦或者是歙縣。只是含糊記載著,你們徽州要交多少多少‘人丁絲絹’。

  而那什么六縣共擔卻是只字沒有啊。

  畢竟按照當時的情況,行中書省的大老爺們,肯定是知道徽州府欠朝廷錢了,那么徽州府自個兒也定然是知道的,不然這筆錢還能進狗肚子里去?

  現在發文讓徽州往后不要再欠錢就好了,徽州府也必然會老老實實交足的。

  可徽州府后面是交足,卻是歙縣一縣交了整個徽州府的錢…

  于謙的公文已經交到了歙縣縣尊手上。

  他一身輕松,現在徹底沒了拜訪請教前輩先賢的打算。

  他在等著,自己的大發現得到歙縣縣尊的重視,等著得到官府的肯定和褒獎。

  然而。

  一天,

  兩天,

  三天…

  于謙的那份公文,卻如同是石沉大海一般,連個浪花都沒有翻起來。

  竟然是就這樣了無音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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