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晚了十幾分鐘,但是有5200
同日,一早。
“都檢查過了?那就放行吧!”
隨著帶隊總旗官一聲吆喝,幾個巡丁作勢讓開去路,前后數騎便縱馬出了榮國府西角門,為首一人身披青綠官袍,身長如玉、面如銀盆、目若朗星,任誰見了也要贊一聲‘好個小官人’。
這人不是別個,正是賈寶玉。
榮國府被圍已有大半個月了,雖然門禁越來越松,但卻遲遲不見撤銷,賈政等人為此憂心忡忡,恰逢六月初一工學要舉行畢業典禮,按例也給賈寶玉這個工學在編官員下了一份通知。
賈政與賈母、王夫人商量了一番,覺得正好可以借機做個試探,便向巡城司報備了此事,結果巡城司商議果然答應了。
于是才有了賈寶玉今日之行。
馳出府門之前,他原本是一臉的不情不愿,但等縱馬長街時,少年人得脫牢籠的意氣昂揚終究還是占了上風,胯下連夾馬腹、口中呼喝連連,策馬揚鞭好不快意。
這次他能被放出來,主要是因為宮里賈元春東山再起,其次則仰賴工學祭酒焦某人的面子。
若是別家王孫公子經歷了這些,說不定就要因此萌生出‘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的雄心壯志,但賈寶玉的心思卻不在此。
就見他跑著跑著便偏離了路徑,緊隨在后的李貴忙提醒道:“二爺,走錯了,該走那邊兒才對!”
“不急。”
賈寶玉在馬上笑道:“家里的冰粥總不對味兒,襲人又攔著不讓我自己動手,說是怕過了寒氣——如今好容易出來了,我帶你們幾個去嘗嘗鮮。”
“等吃完,咱們再去逛一下花鳥市,老太太屋里那只鸚哥蔫蔫的直打晃,八成是不行了,咱們找個差不多的悄悄替下,也免得她老人家傷心。”
“還有,三妹妹最近忙里忙外勞心費力的,偏我又幫不上什么忙,也只能替她挑兩樣可心的物件,盡一盡當哥哥的心意了。”
“再就是鳳姐姐…”
他掰著指頭一樁樁一件件的盤算著,除賈政這個親爹之外,家中親近之人是一個都沒落下。
不得不說,賈寶玉在原著里能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除了身份和皮囊之外,也是有其內在原因的。
只是…
以榮國府當下的處境,他這份小意殷勤未免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尤其是在焦某人的襯托對比之下,更顯得胸無大志不思進取。
李貴聽的直嘬牙花子,好容易等到個間歇,忙開口打斷道:“我的好二爺哎,您要買這些玩意兒也得挑個時間啊!這要是誤了工學的典禮,回去怎么跟老爺交代?”
“老爺又出不了門,只要你們不說,誰能知道?”
賈寶玉小臉一垮:“我打過完年就沒去過工學,如今突然跑去參加畢業典禮,莫說旁人,連我自己都覺得唐突尷尬,還不如等到里面開了場,咱們再悄默聲的進去…”
李貴不等他說完,立刻策馬上前橫攔在街上,苦著臉道:“二爺,你就饒了小的吧,這要是真讓老爺知道了,您是有老太太、太太護著,我們只怕就要步茗煙的后塵了!”
賈寶玉原本并不在意,但聽到李貴提起茗煙,臉色一下子便暗淡了不少。
他身邊的小廝足有十來個,但真正能他記住的就只有李貴和茗煙二人,李貴是因為奶哥哥的身份,茗煙則完全是因為主仆兩個最投脾氣。
可誰能想到…
“罷了、罷了。”
賈寶玉意興闌珊的撥轉馬頭,無奈嘆道:“在家不得自由便罷了,出來了也要受你們拘束,那這出不出門又有什么區別?”
李貴松了口氣,一邊催馬與他并轡而行,一邊陪笑道:“瞧二爺說的,咱們這回不是有正事兒要辦嗎?要不這樣,等回來的時候咱們再來逛逛——到時候天也熱了,吃冰粥正當時。”
寶玉這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不過等臨近工學時,他那精氣神就又肉眼可見的萎靡起來,時不時的勒緊韁繩,讓胯下白馬兜兜轉轉。
李貴生怕他干脆調頭逃了,也不敢催促,直暗暗招呼幾個小廝將后路堵住。
便在此時,一個眼尖的小廝指著不遠處道:“快看,是焦府的馬車!”
賈寶玉循聲望去,正見一隊馬車緩緩轉入這條街上,他不由大喜過望,邊催馬趕上去,邊大聲疾呼:“焦大哥、焦大哥,是我,是我啊!”
李貴緊隨在后,也是笑逐顏開,自家二爺只要跟在焦大爺后面狐假虎威,自能免去許多尷尬——最重要的是,也不用再擔心他突發癔癥奪路而逃了。
焦家的車隊倒是很快就停下來了,但直到主仆兩個沖到近前,也沒見焦順出面相迎。
李貴正暗嘆今時不同往日,就見個面善的俊俏少年從車上跳下來,也不開口說話,只搖著折扇沖寶玉微笑——若說寶玉是翩翩公子,這位簡直就是從畫里走出來的仙童,俊美的超脫了男人的范疇。
“你、你…云妹妹?!”
賈寶玉略一端詳,立刻就認出來眼前之人,不由瞠目道:“你這是…”
“噓”
史湘云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道:“我們爺怕林姐姐氣悶,特意帶我們過來瞧瞧熱鬧、散散心。”
“林妹妹也在?”
賈寶玉下意識的望向車內,卻見同樣男子打扮的翠縷也跟著下了車,沖他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
他還待再往里瞧,卻正對上一張冷若冰霜的俏臉,當下整個人就僵在了當場。
“哼”
晴雯嗤鼻一聲,與翠縷并肩站在了史湘云身后。
原本因怕擔心她這性子不合群,邢岫煙并未將她安排到史湘云身邊,后來覺察到翠縷、香菱兩個天真懵懂的壓不住局面,林紅玉雖八面玲瓏卻畢竟資歷不足,這才將晴雯‘借調’過來鎮場子。
史湘云見賈寶玉窘迫,忙指著后面道:“林姐姐在后面那輛車上呢。”
賈寶玉正不知該如何面對晴雯,忙順勢轉頭看向第二輛馬車,卻見馬車里靜悄悄的,許久不見林黛玉有什么反應。
他愈發尷尬的直扣地,最后勉強轉移話題道:“焦大哥呢,他怎么沒跟你們在一起?”
“出門時是一起的。”
史湘云道:“不過半路上就分開了,說是要先要進宮面圣,然后再來工學這邊兒。”
“進宮面圣?”
賈寶玉一愣,順勢摸出懷表來掃了眼,疑惑道:“可是畢業典禮再有兩刻鐘,就要召開了吧?焦大哥還能趕得回來嗎?”
“這…”
史湘云神秘的一笑,道:“二哥哥先不用問,屆時自會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賈寶玉有心想追問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眼角余光掃到晴雯臉上的冰寒,登時就又餒了,期期艾艾的說了兩句連他自己都未必明白的廢話,便逃也似的回到了馬上。
史湘云也帶著晴雯、翠縷上了車,兩家并作一家往工學行去。
雖然沒有焦順在場,但焦家中女眷要來觀禮的消息,工學內的官員人盡皆知,倒也沒誰敢不識相的跑來打攪,賈寶玉因此也逃過了一劫。
雖然依舊免不了要面對林黛玉和晴雯的冷嘲熱諷,但只要不是臭男人之前的傾軋,他還是能夠他甘之如飴的。
卻說一行人剛趕到臨時搭建的觀禮臺前,正準備在專人的引領下前往單獨的雅座,忽聽主席臺上有人咆哮道:“什么?他進宮面圣去了,這時候進宮做什么?這典禮開始的時辰,不是他自己的定下來的嘛?!”
史湘云和林黛玉不由側目,就見個藍袍官員正在一群青綠小吏的簇擁下,對著不遠處的某個官員大聲喝問。
“那是司業六品陳銘舉。”
賈寶玉畢竟是在工學為官,立刻小聲提示道:“科舉出身的官員里,大都以他與督查御史沈成卓馬首是瞻。”
卻去見那被責問之人不卑不亢的拱手道:“陳大人稍安勿躁,祭酒大人自有安排。”
賈寶玉又暗中解釋,表示此人是工學主簿秦徹從七品,雖也有舉人功名,但以前是工部司務廳的司務,后來受焦順舉薦,才得以升任工學主簿。
“自有安排?”
陳銘舉惱道:“我看時自作主張吧?!這次畢業典禮是工學設立以來的頭等大事,理應群策群力,偏焦大人獨斷專行,又行此…”
說到這里,他抬手指了指湘云、黛玉幾個,咬牙道:“行此荒唐之舉,眼下更是拋下典禮,跑去宮中——若是誤了吉時,誰來負責?!”
不等秦徹開口,一旁的督查御史沈成卓便道:“吉時已定,若焦大人實在趕不及,理應由陳司業代為主持。”
這話一出,主席臺上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焦順在工學勢大難制,他若在時,科舉一脈自然不敢妄動,但如今他莫名其妙去了宮中,豈不正是天賜良機?
若能夠李代桃僵出面主持畢業典禮,就算最后沒能達成什么實質效果,多少也能打擊一下焦某人的囂張氣焰。
在陳銘舉和沈成卓看來,焦順身邊那些走狗必然會竭力阻止,不料科舉一脈擺出同仇敵愾的架勢,那秦徹卻只是微微躬身回了句‘理當如此’。
這是何意?
難道秦徹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怎么可能!
陳銘舉和沈成卓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都覺得事情只怕另有蹊蹺——莫非那奸賊早算好了時間,會在典禮正式舉行之前趕回來?
可直到第二期、第三期工讀生陸續入場,在主席臺前排列好縱隊,依舊遲遲不見焦順趕到。
管不了那么多了!
也或許是那焦賊顧此失彼,自以為在皇帝面前獻媚最為重要,所以才忽略冷落了工學這邊。
想到這里,陳銘舉給沈成卓使了個眼色,沈成卓上前正欲宣布焦順因故未能出席,由陳司業代為主次典禮,忽見一行人快步行來,隔著老遠,便扯著嗓子吼道:“陛下電諭!”
沈成卓循聲望去,立刻認出來人正是新上任的工部百工司雜工所所正趙彥,與秦徹一般,此獠亦是屈身事賊的叛徒。
眼瞧著趙彥在萬眾矚目之下,氣喘吁吁的跑到了主席臺上,沈成卓立刻喝問:“趙大人,圣上口諭便說口諭,旨意便說旨意,你方才所言‘電諭’卻是何意?”
“呵呵”
趙彥沖他輕蔑的一笑,從袖筒里抽出一張紙條,小心翼翼托在手中道:“所謂電諭,自然圣上馭使雷電之力送來的旨意。”
臺上眾人盡皆嘩然,沈成卓更是下意識想要批駁趙彥胡言亂語假傳圣旨,但想到年初時照亮了半條千步廊的燈塔,一時又不敢斷言這是假話了。
見他語塞,陳銘舉越眾而出,盯著趙彥手中的紙條道:“趙所正,你如何證明此為圣意?”
頓了頓又道:“且陳某是工學司業,卻為何從未聽聞有此安排?”
“哈哈”
趙彥再次假笑兩聲,斜藐著陳銘舉道:“此事干系重大,便連工部也部堂大人與兩位侍郎提前得知,祭酒大人瞞著陳司業,也是情非得已之舉。”
說著,再不看陳、沈二人,舉著那紙條揚聲道:“奉陛下電諭,吉時已到,工學畢業典禮立刻召開!”
下面的工讀生們雖也覺得‘電諭之說’莫名其妙,但內中有識得趙彥的,知道這位是焦祭酒的大人,當下領頭跪接旨意。
左右有樣學樣,很快操場上中就跪倒一片。
陳、沈二人見狀,正不知該如何處置,又見趙彥將那紙條一收,又扯著嗓子道:“想必爾等也都好奇何為電諭,來啊,將電報機抬上來!”
隨著他一聲令下,早就在暗地里恭候多時的董恂,立刻帶著幾個畢業老生,將幾個粗黑的鐵疙瘩抬到了主席臺上,又有李慶率人從角落里牽出兩條黑漆漆的繩索,將其中一條接在了那些鐵疙瘩上。
當下就有不少人認出,那就是最近幾日工讀生們奉命鋪設的電纜——因對燈塔印象深刻,當時大家都以為這東西是用來點燈的,如今才知道是別有用途。
眾人翹首以待,卻見董恂李慶等人在主席臺上擺弄了一陣子就停了下來,守在那些鐵疙瘩前再無動作。
臺下的工讀生們漸漸不耐,臺上陳、沈二人更是焦躁。
沈成卓忍不住喝問道:“你們到底在搞什么鬼?不是說要解釋那電諭是怎么回事嗎?”
趙彥正欲開口,忽見一隊荷槍實彈的龍禁衛闖入校場,直奔著主席臺而來。
他便鼓掌道:“來了、來了!”
那隊龍禁衛很快奔至近前,為首的是一名千戶,他上來劈頭蓋臉的就問:“可曾奉圣上旨意,如期舉行典禮。”
這話正應了趙彥先前的‘電諭’,陳、沈二人面面相覷,直到那千戶提高音量再次喝問,陳銘舉這才急忙做出答復。
那千戶聞言,直接從一米多高的主席臺上跳了下去,在工讀生組成的縱隊中快步穿行,隨手點指著道:“你、你、還有你…”
他全無章法的胡亂挑選了十數人,這才回首指著主席臺道:“都跟我本官到臺上去!”
見這陣仗,不少工讀生都有些膽怯,但又不敢違抗他的領命,被點到的只能戰戰兢兢到了主席臺上。
加上那千戶帶上臺的龍禁衛,陳、沈二人連同圍在他們身邊的科舉系人馬,都被擠到了角落里,但見這陣仗他們一時也不敢提出異議。
卻見那千戶從懷里取出一本小冊子,珍而重之的放在堆放著畢業證的書桌上,然后招呼被挑選出來的工讀生道:“你們挨個上來,用…”
他說到這里略頓了頓,順手將身旁將士的頭盔扯下來,道:“用這頭盔捂住眼睛,翻開這本書隨手指一個字,然后將其和旁邊的洋夷數字抄錄下來。”
一旁的李慶也默默拿出了筆墨紙硯。
那些工讀生雖不明所以,但見不過是讓自己指點文字,俱都暗暗松了口氣,當下便有人自告奮勇打頭,上前按照那千戶的指示盲選了一個文字,抄錄在旁邊的白紙上。
如此再三,總共十六個文字,連同旁邊的四位阿拉伯數字編號,很快便被羅列在紙上。
那千戶一把抄起來,揚聲問:“那勞什子電寶雞在那?趕緊讓它飛去宮中報信兒!”
“交給在下便好!”
董恂急忙出列,討過千戶手里的紙條,坐到電報機前先仔細對照了一番,這才開始進行發報。
李慶則是湊到那千戶身邊,小聲交代了幾句。
那千戶面色一肅,趨前兩步揚聲喝到:“所有人都給我安靜下來,若敢喧嘩,立斬不赦!”
說著,先是掃視臺下,繼而又回顧臺上的官員。
眾人雖不信他敢擅殺朝廷命官,但也沒哪個傻子會跳出來挑釁,于是臺上臺下一片靜默,只余下電報機滴滴答答的聲音。
沒多會兒,董恂就停了下來。
但那電報機卻只是靜了一小會兒,就又自顧自的響了起來。
董恂側著耳朵邊聽邊記錄下一組組數字,然后再翻開那小冊子對照了一番,最后起身對那千戶道:“圣上電諭,著令升大陳千戶即刻將電文原件帶回宮中對照。”
聽到‘升大陳’三字,那千戶倒吸了一涼氣,仿佛終于明白了什么,鄭重的將那紙條收起來,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目送他飛奔而去,角落里沈成卓福靈心至,失聲道:“這、這東西竟真能將消息直達御前?!”
這時趙彥又施施然湊到近前,沖陳銘舉一拱手道:“焦大人只怕一時脫不開身,陳司業,接下來就由您代為主持了。”
這原本是陳銘舉所期盼的事情,如今得償所愿,他臉上卻沒有半點歡喜之意——‘電諭’的事情一出,誰還會在意畢業典禮是什么人主持的?
只怕工學上下…
只怕朝野內外,都要因此事掀起軒然大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