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副總,依據法租界勘查治安條例第六條,第十五則之規定,我的手下抓人完全合乎手續。”趙樞理冷冷說道。
他毫不客氣的迎著程千帆的陰冷目光,說道,“如果程副總對此有什么意見,可以去請金總下命令,只要金總下命令,我即刻放人。”
“趙樞理,你很好。”程千帆盯著趙樞理看,點了點頭,幾乎是咬著牙說道。
看著程千帆帶領手下憤怒離開的背影,趙樞理冷冷一笑,朝著地上吐了口唾沫,重重的舒了一口氣,好似出了一口惡氣一般。
“大哥,咱這可是徹底把程副總得罪了。”扁嘴憂心忡忡說道。
“我和他程某人之間,還有轉圜余地嗎?”趙樞理冷冷說道。
扁嘴砸吧砸吧嘴巴,搖搖頭,除非大哥愿意認了綠毛龜,不然的話,他同程千帆之前的過節是解不開的。
咣當一聲,程千帆一拳砸在了辦公桌上,英俊的面容也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顯得有些猙獰。
“帆哥,怎么辦?”侯平亮問道,“要不要…”
程千帆搖搖頭,他的目光陰冷,“不急,趙樞理只敢抓人,他不敢有其他動作。”
說著,‘小程總’冷笑,“他趙樞理除非是失了心,才敢扣著貨不放。”
就在一個小時前,趙樞理的便衣探目在巡邏的時候發現了一輛運貨的卡車,趙樞理以卡車司機沒有辦理法租界身份居住證為理由,將司機扣押,卡車和隨車貨物也被暫扣。
不過,有意思的是,方才程千帆與趙樞理唇槍舌劍,卻是一直只是圍繞趙樞理抓了司機爭吵,卻只字未提那輛卡車以及卡車內的貨物。
無他,夜間運送的貨物,必然是見不得光的。
只要提及卡車以及隨車貨物,這就意味著這批貨物必須正式扣押入倉,這對于視財如命的小程總來說,這才是真正的撕破臉,是真正不死不休的那種。
故而,趙樞理也只是提及抓人,沒提貨物。
所以,程千帆對此‘心知肚明’,趙探長抓人扣貨,只是為了惡心惡心他,這人不敢真格兒完全撕破臉的。
凌晨時分,黃浦江上起了霧,淅淅瀝瀝的小雨也隨之而來。
法租界仙樂斯夜總會門口,辜新瑞喝的醉醺醺的,在下人的攙扶下晃晃悠悠上了車。
“二少爺,是回府上還是?”司機扭頭問了句。
“呂,呂班路。”辜新瑞抬了抬手。
“是。”司機點點頭,想來也是,二少爺喝的醉醺醺的,自是不敢回府上的,不過,作為司機他必須開口詢問,沒有下人為少爺拿主意的道理。
辜新瑞斜躺在后排座椅上,他花瞇著眼,手朝著上衣兜里摸來摸去,摸出煙夾,取了一支煙塞進嘴巴里,又摸打火機,卻是沒摸到,皺眉冷哼了一聲。
“二少爺,你打火機又落在仙樂斯了吧。”司機看了一眼后視鏡,問道。
“冊那娘。”辜新瑞罵了句,接過司機遞過來的洋火盒,搖搖晃晃的劃了一根洋火,點燃了口中的煙卷,美滋滋的抽了一口。
深夜,雨絲細細密密,不大的雨水卻帶來了更多的寒意。
方才還在打鼾的辜新瑞突然睜開了眼睛,他來到臥室的窗臺邊,輕輕的拉開窗閂。
一個人影靈巧的如同貓兒一般竄進來。
辜新瑞沒說話,熟練的遞了一條干爽的毛巾,對方接過毛巾擦拭了濕漉漉的頭發、脖頸等身體部位,又在關上窗后擦拭了窗臺的水漬。
“怎么來的這么晚?”辜新瑞壓低聲音問道。
“仙樂斯有人鬧事,有巡捕房的人。”對方壓低聲音說道。
辜新瑞點點頭,歐迎春同志是在日本特高課以及七十六號那里都掛了號的人,有巡捕出現的時候自然要回避。
他現在的工作是收賊贓,幫著銷贓。
辜新瑞故意將打火機遺失在夜總會,這打火機隨之會被自己的同志撿到,然后會聯系蝸居在附近的歐迎春來收貨。
如此,一個銷贓的過程便完成了一次情報亦或是口信傳遞。
“出什么事了?”歐迎春問道。
“大鯢同志被抓了。”辜新瑞說道,“卡車帶貨都被中央巡捕房扣押了。”
“怎么會這樣?”歐迎春驚訝問道,“路線不是早就縝密計劃好的嗎?”
說著,他忽而搖頭,“不對,不是說了后天才運貨上路的嗎?”
“程千帆回上海了。”辜新瑞說道,“這人離開上海有一段時間了,以我對這個人的了解,他會巡查倉庫,檢典貨物的。”
說著,辜新瑞冷哼一聲,“這人非常狡猾且極度反動,難保那批貨物會被程千帆看出問題來,組織上臨時決定提前將貨物運出去。”
“那怎么還會出事的?”歐迎春皺眉問道,“是程千帆的人抓了大鯢同志?”
“不是。”辜新瑞搖搖頭,皺眉思索著說道,“抓人扣車的是趙樞理的便衣探目。”
“趙樞理的人動的手?”歐迎春有些無法理解,“不是說程千帆搶了趙樞理的女人,這兩人勢同水火么?”
“問題就出現在這里。”辜新瑞苦笑一聲,“為了能夠順利過關卡,我處心積慮掛靠在玖玖商貿下面,卻是沒想到正因為打著玖玖商貿的旗子,卻是惹來了趙樞理的敵視,他帶人攔車抓人了。”
“這兩人狗咬狗,我們跟著倒霉了。”歐迎春震驚之余,也是無奈說道,他看著辜新瑞,“這么說,趙樞理屬于是故意找茬程千帆,我們的人是被誤抓,這還有轉圜的余地…”
說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歐迎春說道,“不好,東西在貨箱里,如果趙樞理的人開箱驗貨的話…”
“這也正是我最擔心的。”辜新瑞表情嚴肅說道,“根據巡捕房內線同志傳來的情報,卡車暫時被扣押在臺拉斯托路,趙樞理的人還未對貨物進行檢查。”
他對歐迎春說道,“我們必須趕在趙樞理下令對貨物盤查之前,想辦法讓趙樞理放行。”
“這不容易。”歐迎春說道,“趙樞理這顯然是為了找程千帆的茬子,我們屬于無妄之災,這種情況下我們能做的很少,甚至于越是打典運作,趙樞理反而愈是不會放人。”
“不容易也要想辦法。”辜新瑞表情嚴肅說道,“一旦貨物被查出有問題,大鯢同志就暴露了,與此同時,我們的這條寶貴的交通線也將會暴露。”
他的語氣是沉重的,且不說趙樞理這邊會如何做,以程千帆對于紅色的仇視,一旦他得知大鯢同志是紅黨,不僅僅會勃然大怒,可以預料的是此人必然會對那些掛靠在玖玖商貿的商戶進行甄別核查,這必將會對寶貴的交通線帶來極大的危險。
“實在不行,我會通過家里向巡捕房施壓,就說開森商行繳了張府的份子。”辜新瑞面色陰沉說道。
“絕對不可以。”歐迎春搖頭勸阻。
大鯢同志的安全,以及交通線的安全固然重要,辜新瑞同志的安全同樣重要,別的不說,以辜新瑞同志的張府表少爺的背景,在現在這復雜殘酷的斗爭形勢下,可以說是彌足珍貴。
他想了想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潛入臺拉斯托路扣押倉庫,找到箱子將東西取出來?”
“很難。”辜新瑞皺眉說道。
不過,兩人對視了一眼,卻是不得不承認,這個辦法雖是很難,卻是目前最安全的方式了。
“怎么這么不小心?”白若蘭看著丈夫肩膀上那新添的槍傷,心疼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我也是無妄之災。”程千帆苦笑說道,“那些人的目標是汪先生,我在車隊里,自然也成為了目標之一。”
“汪先生?”白若蘭‘驚訝’問道,“我聽閆太太說,你實際上沒去天津,實際上是跟隨汪先生一起去了南京,莫不是真的?”
程千帆看了白若蘭一眼,夫妻兩人相視一笑。
白若蘭自然是知道他去了南京的,但是,在他從南京發來的最后那份電報,赫然是表示他是從天津轉道去的南京,故而,白若蘭必須按照這個來說話。
即便是現在是夫妻兩人單獨相處之時,程千帆依然嚴格要求自己的言行符合‘實際情況’,而白若蘭則是在配合他行事。
這并非多此一舉,唯有這般,按照‘現實’情況去做,去說話,才不會在細節上出現差漏。
“我就是去湊數的。”程千帆說道,“楚叔叔提攜我,將我提到汪先生訪問金陵的隨行人員中,這是一份難得的資歷。”
他苦笑一聲,“當然,如果知道南京之行會有這般兇險,我就不去了。”
白若蘭眨了眨眼。
程千帆伸出手指輕輕刮了刮妻子的瓊鼻。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秋雨后的上海灘,冷意更盛。
程千帆從小汽車內下來,摸了摸冰涼的耳朵。
“程總,熱騰騰的胡辣湯,要不要來一碗。”老黃端著瓷碗在門口喝的噴香,朝著程千帆喊道。
“你個老東西,今天竟然一大早忙活。”程千帆笑著說道,“今天怎么沒去買了吃?”
巡捕房大門口斜對面的不遠處就有一家生煎、胡辣湯鋪子,包括老黃在內的不少巡捕多好這一口,大冷天的喝一口胡辣湯,咬一口生煎,別提多美了。
“他家的狗丟了不去找,卻來冤枉我。”老黃沒好氣說道,解釋了自己為何今天沒吃他家的胡辣湯,反而自己下廚忙碌。
“我早就說了,巡捕房周邊的狗,你高抬貴手。”程千帆皺眉說道,顯然也是認定了老黃是那偷狗賊。
“這次真不是我。”老黃叫屈說道,然后似是生氣了,“要不要喝?要喝的話就進來。”
“嗐!”程千帆指了指老黃,“你個老家伙…”
說著,抬腿進了醫療室。
路過的巡捕都是笑了,老黃這老東西貪杯誤事,雖然不怎么招人待見,不過,燒飯的手藝確實是不錯,無論是胡辣湯,還是面疙瘩湯都是一絕,尤其是做的湯面澆頭,那更是鮮掉眉毛。
“昨天怎么回事?”程千帆慢條斯理的喊著燙嘴的胡辣湯,手中筷子夾了生煎蘸醋。
他微微皺眉,“這生煎是…”
“我讓人偷摸摸去買的。”老黃提高聲音說道,“那猢猻不知道是我買來吃的。”
程千帆筷子指著老黃,笑著搖搖頭。
“那批貨有問題。”老黃低聲說道。
“藥品?”程千帆低聲問道。
“磺胺粉,應該還有干電池。”老黃說道,“隊伍上的電臺沒電池了。”
“是你安排的?”程千帆不禁皺眉問道。
出于安全考慮,除非十萬火急以及確有必要之大事,法租界特別黨支部是禁止同地方黨組織發生直接聯系的,更要避免這種協同合作。
“不是。”老黃搖搖頭,“組織上此前通過死信箱發出急需磺胺粉和干電池的情報。”
他看著‘火苗’同志,“我們沒有回應,不過,想來這批貨物應該就是組織上急需的磺胺粉和干電池。”
組織上通過死信箱的方式向他們這個神秘的‘代號’發出急需磺胺粉和干電池的情報,這本身有一定冒險,卻也并非違反組織規定。
不過,出于謹慎的考慮,在程千帆不在上海的情況下,法租界特別黨支部沒有回應對方。
當然了,盡管頗廢了錢財,但是,組織上能夠較為順利搞到磺胺粉和干電池,這背后也有趙樞理和老黃等人的默默工作,恐怕組織上都不清楚這背后有他們的功勞。
事實上,那位開森商行疑似是己方的交通站,盡管不清楚更多內情,但是,他們早就暗中掌握了這個基本情況了。
“出問題了?”程千帆即刻問道。
既然大約能判斷這批貨物是組織上要運送的重要物資,趙樞理自無帶人抓人扣車、貨的理由:
這批貨是打著玖玖商貿的旗子,若非他趙樞理帶人抓人扣車,其他人斷不會查車拿人的。
這種情況下,趙樞理帶人抓人拿車,此必然是緊急情況下的應急行事,說明出事了。
“有叛徒。”老黃點點頭,“外白渡橋那邊有日本人等著他們自投羅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