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雙手接過電文,入目看。
他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份電文是寶島南投縣警察局發來上海方面的‘協查通報’。
電文中說,蓋有南投縣林姓匪徒疑似逃竄至上海,請帝國上海方面有關部門幫助緝拿。
“課長。”程千帆放下電文,不解問道,“捉拿鄉間匪徒,這種事并非我們特高課的工作吧。”
他的語氣中是帶著幾分鄙夷和滿不在乎的。
三本次郎看了他一眼,他明白宮崎健太郎這種態度的原因,這就好比是一個派出所向憲兵隊報告說,請憲兵隊協助捉拿一名偷雞賊一般荒唐。
“蠢貨。”三本次郎呵斥說,“如若是尋常的匪徒,寶島那邊會如此重視?”
程千帆眨了眨眼睛,“莫非這個協查通報另有乾坤?”
看到三本次郎點頭,程千帆露出冤枉的表情:
你又不說,我怎么知道還有內情。
“課長,這個林姓匪徒,到底是何人?”程千帆問道。
“帝國占領寶島之后,島內曾經有三大匪徒,此事你可知道?”三本次郎問道。
“課長指的是虎、獅、貓三逆民頭領?”程千帆想了想,問道。
“沒錯,正是此三人。”三本次郎點點頭。
“莫非這個林姓匪徒和當年的林少貓有關?”程千帆心中一動,問道。
寶島自古以來便是華夏領土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三國時期孫權派衛溫、諸葛直率領艦隊一萬余人,發現了寶島,至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
此后,寶島便成為華夏神圣領土的一部分:
南宋澎湖屬福建路。
元、明在澎湖設巡檢司。
明末,鄭成功收復寶島。
前清康熙二十三年,置寶島府,屬福建省。
前清光緒十一年設寶島省,劉銘傳任寶島首任巡撫。
在臺任職期間,劉銘傳進行了編練新軍,修建鐵路等一系列洋務改革;開煤礦,創辦電訊,發展航運,促進貿易,發展教育,促進了寶島近代工商業和防務的進步。
甲午戰敗,清廷割臺,劉銘傳悲憤而死。
兇耗傳到寶島,全島既悲且憤。
“愿人人戰死而失臺,決不愿拱手而讓臺”的誓言中,寶島開始了反抗日軍占領之可歌可泣的斗爭史。
前清光緒二十一年,日軍從基隆之東澳底登陸。
英勇的寶島人民為保衛祖國領土,用劣勢裝備抗擊日本侵略軍近五個月,打死打傷日軍三萬兩千人。
日本最精銳部隊侵臺主力軍近衛師團被殲滅近半,師團長中將能久親王、旅團長少將山根信成先后重傷斃命。
不過,由于敵我力量懸殊,義軍孤立無援,彈盡糧絕,死傷嚴重,保臺抗日終告失敗。
經部將勸說,抗日領袖丘逢甲和劉永福不得不先后揮淚內渡。
在丘逢甲和劉永福退回大陸后,寶島的抗日斗爭進入到‘抗日三猛’時期:
柯鐵虎、簡大獅、林少貓三位抗日領袖,時稱抗日三猛,日方蔑稱三人為寶島三大匪首。
光緒二十四年,日軍利用懷柔政策,利用漢奸誘降柯鐵虎,身患重病的柯鐵虎在日軍的包圍下,為了保全手下,被迫和日軍簽訂平等和議,兩年后,重病交加的柯鐵虎憂憤而亡。
又兩年后,日軍驅使鄉紳勸降柯鐵虎舊部,三十八支義軍、總計接近六千人下山和談,被出爾反爾的日軍包圍,全數撲殺。
柯鐵虎余部至此全部被殺害。
同年,林少貓所領導的另外一支抗日義軍也遭日軍毒手。
林少貓所部神出鬼沒,四處襲擊日軍,被寶島‘總督’兒玉源太郎視為心腹大患。
是年,林少貓為母親祝壽,其老鄉、漢奸蘇云影(蘇zhen昌的祖父)、蘇云梯(蘇zhen昌的叔祖父)向日軍出賣林少貓所部地址,并且親自帶路。
日軍殺入林少貓所部抗日根據地,林少貓家族、部下數百人無一人投降,全部殉國。
在此之前,抗日三猛中的另外一位簡大獅也已經犧牲。
光緒二十一年,寶島割讓給日本,日軍占領寶島,簡大獅在淡水起義,艱苦領導抗日三年。日軍進山圍剿,簡大獅在寶島無法立足,潛回福建漳州。
日寇脅迫清政府,要求捕拿簡大獅。
清政府乖乖聽命,派兵捕拿簡大獅。
簡大獅自知必死,說,請清政府將他殺死在漳州,他不愿意死在被日本人占領的寶島。
清政府不予理睬,將簡大獅交給日本人,日方將簡大獅百般折磨后,當眾殺害。
簡大獅遇害后,舉國震驚,萬民憤怒。
清末武進士錢振鍠悲憤賦詩:“痛絕英雄瀝血時,海潮山擁泣蛟螭﹔他年國史傳忠義,莫忘臺灣簡大獅。“
上海《申報》曾評論:“臺灣義民簡大獅為中國爭氣,為全臺爭氣,此中國最有志氣之人。“
虎、獅、貓都已經死去了三十多年了,但是,浩氣長存,在寶島依然為不甘心當亡國奴的民眾所銘記,有抗日義軍依舊以抗日三猛的余部自稱。
‘協查通報’中表述匪徒乃是姓林,三本又特意提及寶島當年三大‘匪首’,程千帆立刻想到了林少貓。
“此人姓林名震,自稱是林少貓的侄孫。”三本次郎說道。
“不應該啊。”程千帆疑惑說道,“我聽聞當年帝國軍隊攻占林少貓所部據點,為了斬草除根,便是襁褓中的嬰孩,孕婦腹中胎兒都不曾放過,可謂是雞犬不留,怎會有漏網之魚?”
“林震自稱其父母正巧不在林匪窩點,故而躲過了帝國的懲處,那對男女后來生了他。”三本次郎說道,“此人頗具蠱惑能力,擅長煽動暴民。”
他從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遞給程千帆。
這是一份機密檔案,去年三月,南投縣發生‘暴民’襲擊日軍警察所事件,有兩名日警玉碎,多人受傷。
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南投憲警機關先后捕殺了三十余人。
最近一次是數月前,經‘投誠人員’指認,捕拿四人。
此四人中,一人被當場捕殺,兩人隨后嚴刑拷打、堅不吐露,最終被殺。
另一人受刑不過招供,供述稱其‘匪首’林震目前正躲藏在上海。
“目前,寶島方面對外宣稱此次行動只捕拿三人,并未提及另外那人,所以,林震同其黨羽并不知道他們的藏匿之地暴露之事。”三本次郎說道。
“課長懷疑這個林震躲藏在法租界?”程千帆思忖片刻,問道。
“法租界、公共租界,乃至是華界,都有可能。”三本次郎說道,“你的任務是在法租界暗中查緝此人,一定要將林震及其黨羽悉數捉拿。”
“是!”程千帆畢恭畢敬的敬了個禮,隨后問道,“課長,屬下現在還不知道匪徒林震所部,他們這個組織叫什么名字?”
“中華寶島歸宗社。”三本次郎說道。
“混蛋!”程千帆憤怒,咬牙切齒,“寶島是大日本帝國的,他們要歸宗,歸哪里?中國都將被大日本帝國占領了!”
“所以,對待這些冥頑不靈的反抗人員,只有將他們肉體毀滅,一切便都安靜了。”三本次郎說道。
“是,課長明鑒。”程千帆豎起大拇指,然后,他放下手中的文件,皺了皺眉頭,“有沒有關于林震與其黨羽的更進一步的情報?”
“沒有。”三本次郎搖搖頭,“那名交代出林震下落的人員,并沒有見過林震,不過,此人交代出另外一個情況。”
“什么情況?”程千帆大喜,問道。
“此人說,鄭清水的同犯盛愛華目前也躲藏在上海,林震與此人相交莫逆。”三本次郎說道。
“鄭清水?”程千帆露出思考之色,“課長,此人是誰?有些耳熟,卻是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基隆爆炸事件。”三本次郎提醒說道。
“原來是他。”程千帆露出驚訝表情,“此人竟然還有同黨逃脫?”
三年前,寶島愛國青年鄭清水只身潛入日本基隆警察署,炸毀部分建筑物,炸傷兩名日本人,即為“基隆爆炸事件”。
“現在,我們有理由懷疑鄭清水的同黨同林震所部已經合流。”三本次郎表情嚴肅說道,“這些人對帝國極端仇視,是寶島安全穩定的隱患,必須將他們全部捕拿、剿滅!”
“是!”程千帆趕緊兩腳并立,畢恭畢敬,低頭應是。
離開自來火行東街,程千帆坐在黃包車上,他陷入了沉思。
‘中華寶島歸宗社’!
這個名字令他心中無比觸動。
寶島陷入敵手已經四十多年了!
歸宗!
這是如同林震等寶島愛國志士矢志奮斗的畢生夙愿!
華界和虹口的槍炮聲就在耳邊,程千帆抬眼深呼吸一口氣。
寶島的遭遇,便是目前包括寶島在內的所有中國人最大之警示。
‘中華寶島歸宗社’,林震等人希望寶島有朝一日回歸祖國懷抱。
包括程千帆他自己在內的無數愛國志士,現在他們愿意拋頭顱灑熱血正在做的工作,就是為了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
程千帆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被迫暗下里為抵抗組織起名叫做念宗!
他想起了彭與鷗曾經說過,包括國立復旦公學的很多大學里,都在暗中印刷歷史書,并且珍而重之的保護起來。
大家帶著悲壯、決絕之心在抵抗:
擔心亡國滅種!
華界的槍炮聲,并沒有過多的影響到租界的喧囂和熱鬧。
臺拉斯脫路,安全屋。
程千帆站在窗邊,停著樓下小販的叫賣聲,姨婆的罵街聲,還有家里婆當街指著丈夫的鼻子咒罵,羞憤的丈夫捂著臉躲進了屋子。
真好。
他在心里說。
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馬上下午十五點一刻。
這是同南京總部約定的接發報時間。
程千帆來到里間臥室,關上門,反鎖。
坐在桌子后面,打開電臺,戴上耳機。
桌子上放了一把上了膛的毛瑟手槍,還有兩枚德制手雷。
滴滴滴。
片刻之后。
程千帆摘下耳機,迅速的譯出電文。
來電講述了兩件事。
其一,戴春風發來電令,命令上海特情組將江口特別行動隊的情報轉給上海警備司令部,由上海警備司令部安排軍警負責清繳江口別動隊。
電報中發來了同上海警備司令部的聯系方式。
為了安全起見,戴春風特別交代‘肖先生’不必親自與對方會面,安排一手下即可。
第二件事,戴春風回復了程千帆此前向總部問詢之有關江口英也之事。
特務處上海站就此事的答復是,去年‘情殤行動’刺殺影佐英一,江口英也重傷。
隨后,此人被日方送回國療傷,就此失去了聯系。
近來得知江口英也返回滬上,上海站方面正在準備再次同江口英也接觸:
為了安全起見,目前還未采取接觸行動。
程千帆拿著電文,盡管上海站對此事的解釋看似能說得通。
江口重傷,返回日本,就此和江口失聯,那么,失聯后的江口是什么情況,上海站也不知道,也不敢冒然接觸。
乍一看,還是比較合理的。
但是,程千帆立刻便判斷,這里面有問題。
因為至始至終,上海站的答復都沒有涉及到一個人:惠子!
在‘情殤行動’中,盡管惠子并未真正‘露面’,但是,此女在此次行動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情殤’行動結束,程千帆一番操作,收了惠子的‘中國丈夫’家族的錢財,假作是在看守所安排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弄死了惠子。
不過,私下里他暗中‘釋放’了惠子,將惠子交給了特務處上海站,以此女來控制、要挾江口英也。
而特務處上海站的這份答復中,竟然只字未提有著如此重要作用的惠子,其中必有古怪。
程千帆當下便想著回電南京總部,向戴春風匯報此事。
不過,就在他草擬電文、準備發送的時候,他放下了手中的鉛筆,毫不猶豫的將電報稿直接點燃放進了火盆中。
他都能夠想到的事情,戴春風豈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