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有才是在一月前城南最后一戰中受的傷。
曾經被報紙渲染的‘中將師長赤膊上陣殺鬼子’的一幕真切的上演了。
不是葛有才要鼓舞士氣,而是伴隨著張家山第10次收復戰開啟,他手下已再無可用之兵。
預10師麾下4個步兵團,3個主力團28團、30團、31團已經悉數打殘,唯一的補充團29團則早在10日前就已經不足一個步兵連,團部直屬的警衛連也只有不足一個警衛排,且還在虎形巢前線。
張家山主陣地丟了9次,又被重奪9次,山頂上早已布滿中日雙方尸體,也是預10師傷亡如此慘重的原因之一。
張家山不能丟,若丟,則整個以張家山為核心的城南陣地就會破開缺口,孤懸于主陣地外的黃茶嶺將再無后翼保護,徹底淪為孤島。
那里,還有四行團數百精兵!
雖然預10師得到指揮部許可,可以隨時撤回衡陽城區,但葛有才看向硝煙彌漫的黃茶嶺,終于還是決定再奪張家山。
只不過那一次,他再也沒有團長和營長可派了,他麾下的3大主力團團長,一個重傷,兩個犧牲,9個營長,戰死6人,1人重傷,2人在五桂嶺和虎形巢。
甚至,預10師師部都已經是人走部空,因為步兵團極度缺乏軍官,師部所有尉級以上軍官都已經充斥到一線部隊了。
他的手下,只有從張家山退下來的2個步兵連殘兵,以及他師部最后的60人,包括通信兵、炊事兵、維修兵、馬夫等。
“狗日的,讀書人真的是沒一個好東西,沒有的事兒也給老子整出來,這下好了,老子這次是真的要赤膊上陣了。”
脫下將官服,綁好武裝帶,將兩把手槍插至腰間,一把大刀插至背后,提上一桿沖鋒槍的陸軍中將就這樣當著200出頭的士兵狠狠朝地上吐了口老痰。
“走,老子這個中將連長,奪回陣地!”
“是!”月色下,全軍肅穆。
衡陽城內大大小小數十門炮集火張家山,把這片曾經屬于中國軍人的陣地炸成一片火海。
躲在殘存戰壕廢墟里的日軍也麻木了!
這樣的場景,在過去的20天里,幾乎每兩天都上演一次,不是日本人炸,就是中國人轟,反正只要有對手在這座小山上,炮彈就是這個山頭上的常客,這個并不大的山頭上落下的炮彈少說也有五萬枚,
這個時候再說什么工事不工事的,簡直就是笑話,什么永固工事在這種炮火中都是扯淡,連戰壕都在這種炮火面前變成一段或是一截,根本不可能連貫,數之不盡的巨大彈坑才是藏身的好地方。
200多名中國士兵在炮火中沖上山巔,用步槍、沖鋒槍、手槍、手榴彈、刺刀和大刀,擊殺一切不同軍服的敵人。
重復陣地!
但存活不過90人!
預10師師長葛有才胸部中彈,重傷待死!
傷情太重,都沒來得及運至野戰醫院,澹臺明月親自帶著3名軍醫抵達雁回峰防空洞,就在簡陋的防空洞里為其做手術,才撿回一條命。
其從蘇醒中問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部還余兵多少!”
沒人敢回答他這個問題,生怕刺激到氣息奄奄的這位,別沒死于日本人的槍彈,反死于傷口迸裂。
直到一周后唐刀來看他,才告訴了他那個令他沉默了足足兩天的數字。
而到今日,已經能喝些米粥坐起身來的陸軍中將終于向自己的長官問出:“援軍何時抵達!”
“我那個警衛員余鷹,就是人稱傻鳥的那個,他也死了,他不是被日本人殺的,他是自己不想活了,因為我的警衛排,沒活人了啊!”葛有才喃喃說道。
葛有才重傷昏迷后,他的警衛排退出張家山,將陣地交給從其余陣地支援過來的步兵營,但沒過兩天,西禪寺告急,做為師部最后一支預備隊,不過30人的預10師警衛排又頂了上去。
不過這一次,他們卻再也沒回來。
余鷹是葛有才3年前撿的一個兵,人高馬大的,就是腦子好像有點問題,看見大軍隊列行軍,自己就主動走了進去,預10師軍規甚嚴,那還不是一腳把他踢出去,差點兒沒就地正法了。
正好還是團長的葛有才看到了,就把他給喊了過來,打算給個饅頭就把這個傻大個給弄走,結果余鷹看見饅頭更不走了,就跟在大軍隊列之側二十米的位置,大軍歇他也歇,大軍走他也走,弄得葛有才沒辦法了,就喊他過來問他會干啥。
傻大個話也不多,雙臂一抱,直接把一挺重機槍給搬了起來走了一大圈兒,而且這還是在沒吃飽飯的情況下,葛有才樂了,人傻不要緊,這力氣足,可以幫他這個大團長背東西,就當場把這個自己送上門來的傻子兵給收了。
沒成想,這個后來被稱為傻鳥的傻子兵靠著自己那把子力氣,開發出一項特質,手榴彈扔得又遠又準,就像一具人型迫擊炮,也就被放到警衛排成了葛有才的警衛員,數次跟隨葛有才在戰場上出生入死。
結果這次葛有才重傷,警衛排奉命防守西禪寺陣地,日軍久攻不下后,竟然動用了105榴彈炮對陣地狂轟。
傻鳥被生生震暈了,等他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都快被炮彈掀起的浮土給埋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而對面的日軍已經開始發起沖鋒。
傻鳥跳進戰壕,扒拉了兩箱手榴彈就開始投,一口氣投了40顆,硬生生的就靠這40顆手榴彈把日軍這一輪沖鋒給打退了。
直到一個步兵排重新支援上來,原本完成防守任務的他可以走的。
但當那個支援上來的步兵排到處尋找之后,卻無奈的發現,日軍105榴彈炮太過可怕,警衛排所藏的三個防炮洞都被命中,除了在最后方戰壕里清點自己手榴彈的傻鳥,其余人全部戰死。
傻鳥嚎啕大哭,死活不離開陣地,哪怕后來上這片陣地的一名少校營長勸他也不聽。
最終,傻鳥在那片陣地上戰斗了一天一夜,援軍都換了三撥人,他也沒走。
直到最后,西禪寺陣地上的守軍奉命撤離,腿被炸斷一條的傻鳥也堅持不走,他唯一的要求是給他手榴彈。
這名預10師有名的傻子警衛員獲得了該陣地上最后兩箱手榴彈。
手榴彈的炸響足足持續了10分鐘,直到最后,是遠方騰起的濃烈硝煙和一聲轟隆巨響。
沒人看見傻鳥最后是怎么死的,但所有人卻又都猜得出他是怎么死的,他的腰上可是綁了足足六顆手榴彈。
如果不是如此多的手榴彈,是絕不會騰起那么高的煙柱的。
“長官,我的弟兄們快死光了啊!他們快死光了!狗日的援軍就是烏龜,這3個月也爬過來了吧!”
說起這個,堂堂一個陸軍中將眼中的淚水在臉龐上肆無忌憚的奔騰!
方顯絕握著自己心腹屬下冰冷的手,久久無言。
這個問題,他也想問,但他已經徹底厭倦了那人不斷重復近50日的:“援軍明日可達!”
援軍遙遙無期。
那衡陽守軍,還有活路嗎?
是不是真的像那個年輕陸軍上校極為篤定所說的:“有!血戰到底,就可活?”
但他們已經在這座城血戰了90日,2萬余大軍現如今可戰之兵不足4000,5萬青壯補充入軍近1.5萬,戰死大部,城內光是傷員就高達1.6萬人,而傷員每天死去的數量甚至還超過了在一線戰死的,還不算血戰到底嗎?
那什么才叫血戰到底?
是要這座城全部人等死光死絕嗎?
光這座衡陽城,埋得下如此多的尸骨嗎?
饒是20年前就從軍,不知經歷過多少苦戰血戰的方顯絕,想起這90日血戰,也不禁心旌搖蕩,眼中滿是苦澀。
其實,戰至此時,也不止是方顯絕這個中方指揮官痛楚。
日本第11軍司令官橫山勇就在距離方顯絕不到1800米的戰壕里。
幽幽的月光下,這位穿著普通日本步兵軍服的日本陸軍中將滿目肅然的看著前方的戰事。
雖說是第11軍大舉圍城進攻,但并不是說日軍就已經占據了所有勝勢。
事實上,中國和米國兩國的空軍依然牢牢把握著制空權,經常性的對衡陽城外日軍駐地進行轟炸,甚至還低空盤旋對暴露在外的日軍步兵進行掃射。
而第11軍的所有防空火炮和高射機槍都在漫長的對空戰斗中損耗殆盡,幾乎沒有任何對空還擊力量。
所以,白天的時候,除了進入衡陽城內對街區進行爭奪的步兵,其余官兵基本都躲在悶熱的戰壕、工事或者挖出的單兵防炮洞內,忍受著令人作嘔的濃烈尸臭。
是的,衡陽城以及衡陽周邊,實在是太臭了,一陣風吹過,都能把人給熏暈。
衡陽大戰開啟之前的一個月,中日雙方還努力的把自己人的遺骸給弄回去深埋。等到第二個月,連活人都沒多少了,死去的人還有誰能管?
到第三個月,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死亡,死就死了吧!反正下一個或許就是自己,日軍對收斂尸骸的事已然是徹底放棄了。
而對于處于守勢中的中國人,更多的是失去了這個能力,這也導致城區內的尸體更多了。
伴隨著照明彈的升起,悄然抵達一線的橫山勇可以清晰的看到前方街區戰壕里的景象。
寬大的戰壕里橫七豎八的躺著不同顏色軍服的尸體,日軍步兵想要通過這道戰壕,就必須要在戰壕里爬行,那意味著就要在已經腐爛的尸體上爬,所經之處,日本陸軍中將耳邊甚至傳來膨脹的腐尸被重物擠壓后發出的‘噗噗’聲,令人毛骨悚然。
不想爬也可以,你大可以弓著腰大踏步從這些尸體上走過,但代價卻是可能被中方埋伏在角落里的狙擊手給擊中。
經過一個月的城市攻防戰,中方躲在這座廢墟城市里的大量狙擊手給第11軍造成了極其嚴重的殺傷。
他們仿佛突然間進化了一般,槍法準的可怕,在這種夜間視線極為不佳的時候,也能在200米外精準的命中敵人,哪怕光線轉瞬即逝。
更要命的是,整個城市擁有著龐大的地下坑道系統,他們隨時可以對一個街區增兵或者撤退。
哪怕白天第11軍動用坦克和大炮開路,用大量步兵的損失做為代價,攻克了這一街區,到了晚上中國人就會組織反擊,甚至能把手榴彈投擲到正在熟睡的士兵身邊。
可怕的運兵能力以及精準的槍法,才造成了11軍目前的窘境,就在眼前的衡陽城,成了一個燙嘴的山芋,吞又吞不下,想放棄吧!前期投入的8萬傷亡就白白浪費,那衡陽之戰就是徹頭徹尾的大敗仗。
別說他橫山勇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就是已經算是去職的田俊六大將也承擔不了,所以橫山勇還在咬著牙堅持。
只是,今天他親自到了現場后,慘烈的戰場讓這位日本老兵也忍不住眼眶泛出晶瑩。
躲在戰壕不會面對前方射界的位置,這位日本陸軍中將親眼看見一名士兵好不容易爬出滿是腐尸的戰壕后,剛剛提著槍,打算沖到一處不過70公分的矮墻后面繼續向前。
可就這不過6米的距離,卻讓這名日軍步兵再也抵達不了他的目的地,一顆子彈精準的射入他的胸部,日軍步兵倒地痛苦的翻滾呻吟。
雖然地面上滿是血跡,但這名日本上等兵顯然還沒死,他還在大聲呻吟,手腳還在抽動。
可沒人去救他!
“他還沒死,為什么不救他!”橫山勇憤怒的低吼。
“沒法救,中國人的狙擊手不止一個,他們在等敢于出現的人,然后將那里變成帝國皇軍的墳場。”一名同樣穿著日本步兵軍服的中年人滿眼苦澀的解釋。
那是負責這個街區的少佐大隊長,這樣的事,在他眼前已經發生過不下十起,從第一次的憤怒到后來的苦澀坦然,花費了數十名帝國步兵的生命。
被逼入絕境的中國軍人,不僅在巷戰戰術方面,遠超帝國步兵!他們的兵力,似乎無窮盡。
每到晚上,就會有不少于前一晚數量的中國士兵從地道中返回街區對日軍進行攻擊,不管他們擊殺多少,第二天依舊如故。
如果說這只是某一個街區還好解釋,但事實上,幾十個街區都是這種情況。
恐怕,從一開始他們就被欺騙了,中國人在城內絕不止2萬多人,具體是多少無法猜測,但那絕對是能令任何日軍指揮官心態崩潰的數量。
整個11軍填進去,也不知夠不夠和未知數量的中國人拼消耗。
其實,日本陸軍少佐還有個潛臺詞沒有說,如果在受傷和死亡這兩個選擇項做選擇的話,那名胸部中槍的日本上等兵,有極大可能選擇后者。
和衡陽的中國守軍視自家的野戰醫院為畏途一樣,日本第11軍的士兵也把他們設在衡陽北郊的野戰醫院視為‘地獄’。
但凡去過野戰醫院的日軍,就知道自己去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在日軍的野戰醫院,同樣沒有藥品和吃的。
日軍孱弱的后勤本就是短板,能保證一線士兵所用彈藥和吃的,中國派遣軍司令部已經使出渾身解數了,野戰醫院所用藥品他們根本顧不上,何況一下涌入幾萬傷兵,那遠遠超出了日軍后勤所能承受的能力。
而且,大量病患聚集在一起,在沒有足夠消毒藥品的情況下,最容易滋生痢疾、霍亂等流行疾病,這玩意兒就是正常人得了,死亡率也不低,更何況身體虛弱的傷員呢?
自7月9日再度開戰以來,光是野戰醫院里病死的日軍傷兵,就高達8000人!
與其在地獄醫院里逐漸腐爛,不如死在戰場上,那承受的痛苦還少一些。
就在第11軍中將司令官眼前,那名被擊中胸口的日本上等兵逐漸歸于平靜。
但他絕不孤單,在他死亡之前,又有兩名日軍被擊中,一名當場死亡,一名也是不斷抽動著,估計來找他一起去天照大神哪兒喝茶也是遲早的事。
橫山勇狠狠地低下了頭。
不過,眼中更多的是悲涼而不是痛楚。
或許只有這名日本陸軍中將知道,戰敗這兩個字首次映入他的腦海。
雖然他很快就將這兩個字從腦海中擯除了,但已經年過花甲的他清楚,有些念頭一起,就會如汪洋大海的波濤,隨時洶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