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上,唐刀特有金屬質的聲音再度開始激蕩!
“距離去年9月我二十萬川軍弟兄出川抗日已有年余,唐刀有幸和23、22兩大集團軍川軍將士在淞滬在廣德在華北并肩作戰過,并僥幸生還!”唐刀的聲音漸至低沉。
會場內,4500新兵以及上萬民眾的臉色亦隨同唐刀一起肅然!
雖然他們之中的百分之九十九并不清楚那些他們這一年內才聽到過的城市里發生了那些戰斗,但一個在他們看來已然算是頂了天的大團長都用上了‘僥幸生還’四字,完全可以想見戰場之激烈程度。
“淞滬、金陵、徐州等戰,我川軍將士奮勇殺敵,斃殺日寇不下萬余!然我川軍出川之時事急倉促,缺衣少食,武器裝備簡陋,致我等不得不以血肉之軀硬抗敵之槍林彈雨,故損失慘痛!
43軍26師,自師長以下6000人走上戰場,能自己走下戰場者不過十之一二;
守衛金陵之翼的145師,全師自饒師長以下7000人,我團趕至支援之時,僅存一營之力,彼時饒師長已做好殉國之準備;
駐守藤縣的122師,為拖延敵寇之腳步為戰區制定包圍圈爭取時間,以僅存4000之軍,死守城池五日,全師生還者不過百人,王師長更是以身殉國!
先前號令我全川之軍出川抗日的劉香將軍,亦因軍情緊急久病之身不得醫治,于今年年初病逝于抗戰前線指揮部!”
場內一片死寂!
包括臉色有些木然的縣府幾位當官的在內,通過廣播報紙,知道日軍在東南和華北兩大戰線上步步緊逼,中國之軍不敵,一年內被日軍侵占不少國土,都知道這場國戰勝利的天平正逐漸的向日寇方傾斜!
可誰也不知道,竟然會打得這么慘,一個步兵師,打得只剩幾百人,甚至還有師長這樣的大人物殉國,也怪不得唐刀這個團長說他也只是‘僥幸生還’!
川西本為偏僻之地,大城市里發行的報紙送到這里,基本也是大半個月之后的事了,而且這也僅僅只是縣城里的那些精英分子才知道,鄉間百姓縱算聽說,也只是片鱗只甲,那會有人如此清晰的告訴他們前線之狀況。
不知多少民眾的眼淚猛然噴涌出來,先前出川抗日的晉熙縣籍士兵可能不多,但千把人卻還是有的,先前的擔憂難道說都成為事實了嗎?
但對于父母來說,只要還沒收到噩耗,那就不算,這也成為無數父母妻兒安慰自己的理由。
可他們并不會知道,因戰事緊急,無數的陣亡通知書直到好多年后才寄至家中,甚至有的部隊因為團部、旅部全員犧牲,士兵檔案都找不到,直到戰爭結束后的數十年,苦苦等待的親人們也沒等到一個親人是生還是死的答案。
知道,慟!
等待,痛!
“但,此乃國戰,除我川軍,其余粵、桂、湘等諸多省份子弟,亦浴血拼殺,甚至有整師整旅不存一人者!僅淞滬一戰,我中華兒郎戰損30萬余,少將以上將領13人!”
唐刀似乎沒有看到自己鄉親滿臉的悲慟,繼續講述著這一年來中國之軍在這場舉國之戰中所遭受的慘痛損失。
這讓那位縣長眼中現出驚惶,他征兵,有靠三寸不爛之舌的忽悠,更多的卻是隱瞞了前線各部在大戰中的慘重損失。
晉熙縣從軍中不少,但誰家若是聽說自家長子已然殞命前線,還舍得送來二子三子入伍?豪邁如楊家將者有嗎?有!可那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絕大部分鄉民還是有留存香火之念。
誰知道這個開始表現得還很老辣的唐團長,竟然在訓話之初就大談抗戰局勢不利,這不是動搖軍心嘛!
可惜,話筒在唐刀手里,而且從名義上說,做為接兵官的唐刀才是今天的主角,無論這位縣長怎么想,他也無法阻止唐刀繼續‘犯渾’!
況且,場中那位中尉軍官舉起的‘白旗’,肅殺之氣森冷,令人望之生畏。
看周圍近千荷槍實彈的保安團士兵連再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就知道唐刀五人五馬何以一出現就震懾全場了。
“我身為人子,或不知身為父母者有如何痛徹心扉,但為同袍,我卻深知失去戰友之慟!
從四行倉庫到松江、廣德再至華北,我團由營建制升級為團,由不足百人至數以千計,唐某失同袍數千,至今我四行團駐地專門修建的烈士陵園犧牲戰士之墓碑,已若山之灌木!
每思及此處,做為一團之長,唐刀夜不能寐!
可我四行團,卻愈戰愈勇,愈戰愈強!
好叫家鄉父老們得知,如今死于我團手中日寇,計有中將一人,少將三人,其余之日寇兩萬有余,我唐刀兄弟一人之命,需得五倍日寇之頭顱來換!”唐刀的聲音陡然增高,震耳發聵!
場內再度沉寂!
“好!”
“四行團好樣的!”
“我川軍威武!”
尤其是聽到唐刀所說的‘我兄弟一人之命,需五倍日寇之頭顱換取’這句話后,因為先前巨大犧牲被壓抑的情緒猶如火山一般噴發!
“國府因此,為我等還僥幸存活的弟兄們發放了諸多勛章!”唐刀從荷包里取出一把勛章,捏在手里凝望著。
縣長和胖警察局長倒吸一口涼氣,他們也沒資格見這種勛章,不知道什么是寶鼎,什么是忠勇,什么是青天,但他們知道,有唐刀手中的任一勛章,他們就不敢動唐刀族中分毫。
那是來自他們永遠也無法接觸到的高層人物的認可。
但接下來,唐刀所說的話卻令他們一生也休想忘記。
人和人,終究是不同的。
“這勛章,代表著來自那些大人物們的認可,代表著榮譽和金錢!
可在我看來,這代表的不是榮譽,而是我四行團犧牲在各大戰場上數千弟兄的命,拿著它們,我的心是疼的。
真正屬于戰士的勛章,從來不是這些金銀能代替的,它永遠鐫刻在戰士的身體上。”唐刀將手中的勛章輕輕放下,在新兵和民眾猛然瞪大眼睛的注視下,解開齊整的陸軍上校軍服,解開白襯衣!
精壯到令人目眩的鋼鐵之軀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一片驚呼!
不是驚呼于唐團座上身肌肉線條完美,而是其身軀上層層疊疊的傷痕以及幾處猙獰的傷疤!
‘僥幸生還’絕不是只靠嘴說的,子彈貫穿傷和炮彈皮割裂傷以及火焰灼燒的疤痕,就是最好的證明!
唐刀回家十日,一直小心翼翼,哪怕是蕭菡萏借故要給兒子量體裁衣,也終是沒看到唐刀藏在襯衣下的傷疤!
別說這密布于胸背的傷痕了,就那一處長達十厘米的炮彈皮割裂傷,估計都能讓蕭菡萏哭上好多天了,唐刀可不會做那等傻事。
都說每個人傷害的只有距離自己最近之人,這點真的是沒說錯,澹臺明月如此堅韌之女子,每每看到未婚夫身上之傷痕,亦忍不住眼中晶瑩,唐刀無法做到隱瞞她,只能不讓更多愛他之人看到,可今天唐刀為了收這4500新兵之心,卻是全然袒露!
或許,也不僅僅只是為了這4500人,還有那些送子上前線的民眾,唐刀要讓他們知道,做為他們的長官,他絕不會只會躲在他們兒子的背后,踩著他們的尸骨獲取功勛無數。
不用說,新兵們和民眾們就會知道眼前這位英雄團長,將會和他的同袍們并肩作戰!
緩緩穿上軍服,唐刀伸手指向由呂三江那面‘白底黑字’的旗幟:“你們,看到那面死字旗了嗎?”
民眾和新兵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面書寫著一個碩大‘死’字令人為之驚悚的旗幟!
“呂三江,念!”唐刀猛然綻舌大吼。
“我不愿你在我近前盡孝,
只愿你在民族分上盡忠。
國難當頭,日寇猙獰。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本欲服役,奈過年齡。
幸吾有子,自覺請纓。
賜旗一面,時刻隨身。
傷時拭血,死后裹身。
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父手諭!”
呂三江鼓足中氣,以近乎撕心裂肺的怒吼念完旗幟上書寫的小字。
全場聽聞,已至少有一半人淚流滿面,就連那位站在臺下的官場老油條此時亦滿臉動容。
遙想去年深秋,父贈‘死’字旗,其子于秋風中拜別老父,毅然轉身踏過群山趕赴戰場,那一幕何其壯哉!
縱算是被官場中那些蠅營狗茍浸染了多年的老油條,此時也禁不住渾身毛孔猛然一張,想起20多年前的少年之時!
他在學堂中接觸到救國、救民族那些新文化運動的文章之時,不也曾是熱血之少年嗎?
可后來,是誰讓他迷失于官場來往逢迎,只看著坐在更高位上那個人的臉色,而忘記去看一看那些衣衫襤褸之人滿面的愁苦呢?
低頭沉思片刻,官場老油條招手喊來一旁亦有些驚呆的警察局長,附耳低聲交待。
胖警察局長呆了好一會兒,才帶著幾人擠出人群,火急火燎的向不遠處的縣城跑去。
“這面死字旗,是我川北安縣一位學堂老先生于去年10月贈予其出川之子的,后碾轉落于我四行團!
我每每觀之,都不禁熱血澎湃堅我殺敵抗戰之情!非萬分緊急之時,絕不輕易視人!
我曾傳令全團,一旦‘死’字旗升起,那就是任全團覆滅,亦要不死不休,視為絕戰、死戰!
你們或許會有些奇怪,那為何在這個場合,我會祭出這面旗幟!”唐刀的話傳遍全場。
所有人都屏息斂聲,等著唐刀的解釋。
“送于其子“死”字旗王家之父,是我全川父母之榜樣,亦是我中華父母之代表。
這樣的父母,我們不衛,誰來衛?這樣的家園,我們不護,誰來護?
我想問問臺下站立之軍,你們愿和我一起以我等之身軀,護我家園衛我父母嗎?哪怕是以白布裹身,再不能見家鄉之青山!”唐刀的聲音漸隆,猶如一聲炸雷在全場上空炸響。
“你們愿意,和我唐某人一起,去死嗎?”
全場猶如死一般沉寂!
官場老油條臉上亦露出憂色,他怕這些沒見過戰場的新兵被唐刀這種悍將給嚇著了,更怕如果沒人回應,唐刀這番苦心算是白費。
到這會兒他若是還不明白唐刀這是在用鐵血酷烈給這群即將走上前線的士兵灌注精神,那他這二十年官場算是白混了。
只是,是不是藥下得有些太猛了?
但他,終究還是不了解自己治下的老百姓!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盡是讀書人!’,任何一場波瀾壯闊的時代更迭,都是由一群小人物們的尸骸如山換來的,而歷史卻永遠只記錄下那些大人物的名字。
唐刀從未想過什么青史留名,他只想和這些小人物們在一起,做自己該做之事,他從未有過政客那般瞻前顧后的擔憂,他相信,他們會,他們敢!
曾經時空中,那些做出重大決定的將軍,那一個個奔赴戰場的戰士,根本不知道自己付出生命拼盡一切,是否能換來最終的勝利。
人類生來畏懼黑暗,因為暗夜里蟄伏著一頭頭擇人而噬的野獸,盤踞著一條條毒牙森然的毒蛇!
而比黑暗更可怕的是,你永遠不知道長夜何時結束,光明能否到來!
可正是這些人,他們毅然決然的踏入黑暗,去往那些他們連聽都沒聽過的廣闊土地,然后身埋他鄉,魂歸故里!
勝利的消息,也不知他們知曉否!
“我愿意!”
“我愿意!”
“不滅倭寇,誓不返鄉!”
會場上突然爆發出山呼海嘯的口號聲,不僅是場中的新兵們漲紅著臉嘶聲怒吼,就連場外那些送行民眾,亦被感染舉起雙手!
金色的陽光灑在那些年輕或滿是皺紋極為滄桑的臉上,每個人眼里似乎都閃著光,曠野和遠方的群山似乎都被這巨大的聲響驚動而顫抖。
“好!給你們半個小時和家人告別,半小時后,整軍出發,遲到者,斬!”唐刀點點頭。
“等等,唐團長,我還有話說。”官場老油條突然跑到臺上。
“請各位父老鄉親和新兵弟兄們等10分鐘,就10分鐘。”衣冠楚楚的縣長大人表現的有些異于平常。
唐刀微微一皺眉,卻也沒有拂了這位父母官的面子。
全場都在等待這位晉熙縣行政第一人說話,直到10分鐘后,遙遙看著會場外胖警察局長帶著幾個人匆匆趕著一架馬車抵達,早已摘下禮帽僅身著中式長袍的縣長才站到話筒前。
話還未說,卻先是深深沖著臺下數千新兵以及民眾們鞠躬,這讓知道這位縣長為人的人們一陣騷動。
這廝在晉熙的風評屬一般,你要說他徇私枉情、欺男霸女吧!倒也沒有,也就貪一點兒平素鼻孔朝天根本不看百姓,晉熙縣老百姓也多是敬而遠之,背地里也就不咸不淡的罵他幾句完事兒。
像今天這樣,搞得人還很是不適應。
但顯然,今天晉熙縣的民眾們注定要大跌眼鏡。
“父老鄉親們”衣冠楚楚的縣長大人竟然話一開口就有些哽咽,平靜了好一會兒才嘶聲說道:“即將出征諸將士多為我晉熙之民,宋某在此承諾,在任一日,必將善待其父母親族使其衣食無憂。
宋某為晉熙縣父母官三年,好事做的不多卻做過不少錯事,但今日聽唐團長這一席話,尤其是見安縣王老先生之慷慨,愧不可當。
宋某欲改先前之錯,在此建捐款臺為我前線抗戰之將士籌措軍餉軍需,宋某捐家資一萬。”
說完,這位縣長大人朝臺下招招手,胖警察軍長帶人抬著一個大木箱放在臺上,拿著一名警察遞給他的斧頭,猛地朝木箱劈去,白花花的現大洋滾落出來,一片雪亮。
一萬大洋不是很多,很多經營了上百年數十年的家族地窖里都藏著比這多得多的銀錢,但這筆銀洋對于這位身在窮鄉僻壤沒多少油水可撈、還要給上司送禮來維系的小縣長來說可絕對是不小的一個數目。
好家伙,這是覺悟真的夠高啊!唐刀頓時對這位刮目相看,有機會的話還真要給老郭同志推薦一二。
人有的時候,真的不能太冷靜,熱血一點才能激發他心底深藏的善良和正義。
或許事后這位清醒過來,會后悔,但這個時候,他身上絕對是帶著光的。
而這位官場老油條絕對是熱血上頭,劈開銀箱還不算,還把自己懷里掛著的金懷表,手指上戴著的翡翠扳指都給丟到銀洋上面。
有了他這個示范,一幫有資格在木臺兩邊站著的縣城士紳、商人們不管樂意還是不樂意,帶錢準備勞軍的將大洋拎上臺,沒帶錢的,也把自己身上值錢的玩意兒丟在銀洋上。
男人,拿出了金表,女子,褪下手腕上的金鐲。
而讓唐刀沒想到的是,不光是這些富人們在行動。
兩萬民眾,竟然也自發的排成兩列長隊,紛紛從木臺下走過,有的丟上一塊大洋,有的丟上幾元銅元,甚至還有丟上一袋米的和一小竹籃雞蛋的。
但讓人最意想不到的是,一名拄著拐杖拿著破飯碗衣衫襤褸的老乞丐顫顫巍巍的將懷中藏著的三塊銅元輕輕放在錢堆上,價值不過0.15銀洋,但那或許是他最后的財產,更或許是他為防止好幾天討不到飯食而預留的活命錢。
他卻毫無留念,毅然決然。
看著那個顫顫巍巍有些佝僂的背影,那一刻,所有的人是沉默的,所有人的眼睛是濕潤的,無論官、兵、平民。
那一幕,在無數年后,依舊停留在曾站在這個會場上所有人的腦海里。
堅毅如唐刀,亦眼眶濕潤,龍巖則早已淚流滿面!
這場戰爭,我們一定會勝利,因為我們可以為之獻出所有!
這應該是那個上午,晉熙縣現場軍民們唯一能堅定的信念!
至于生命,‘死’字旗早已去年就已當所有川人之頭,何懼之有!
此一去,若不回,便不回吧!
(本章完)